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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魂归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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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鹤间往秋极去,其实并不长。于是莫望在想,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是事情的真相么,自己又在等待什么,也许就是“叮——”的一刹那。在他踏过秋极的台阶,推开陈厚的殿门,当久违的风吹过连廊,宫铃发出冷脆的响。他寻找和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连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他眼中的画面忽然与十数年前的画面重合——
生命究竟该作什么模样。
就在最初。
莫望睁开眼。
浑身的疼痛叫他麻木。脸混在泥土里,雨后潮湿的气息直冲而来,腥臭,黏腻。手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
冷,怕,他不断颤抖。
少年人尖刺的嗓音好像隔得很远,下一瞬突又来冲击脆弱的耳膜。鼓动的风越过逶迤的绿山,一点点在颤栗的冰凉的肌肤上研磨。青草的气味若在云端。
满院香雪,此刻如沉沉坠落的湿云。
修道之人最要紧的内丹被剜走了,就像常人心口的肉被剜去,莫望痛过一阵,再然后烂肉一样被人扔在泥里。尘土的味道尝在嘴里是苦涩的,但是悲伤像塞塞喉间的棉花,随着每次喘息漫上来。挣扎不过,他只能大张着嘴,咽下尘土。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并非天赋异禀,可总想着,中上之姿呢。总归是吧。他有些小聪明,忍受不了凡人堆里庸碌一生。他以为自己总能报仇雪恨,不至于要独步天下叫人闻风丧胆,可是做到想杀几个人,也不难吧。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他虽然自得,却也自诩谦虚。中庸就够了,何必要和人争第一呢。他时常安慰自己正道也不过如此。魔教又如何。他不知道为何自从得了榜首,往后便处处想争第一。旁人或歆羡或嫉恨的眼神,像捧起花的沃土。他不想杀那么多人的。他往往摘了面具去杀人,戴上面具去救人。他一向不与同门为伍,他不为自己杀人。他不是为了,像同门那样,单单为了权力为了生存杀戮。他手上的血都是祭奠大火中死去的他的亲人的。他是正义的。
他一直这么觉得。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漫天繁花似珠玉流转,一点点变大变成青空圆月,又一点点变小变成秋极宫廊下长悬的风铃。
琉璃瓦,玉宫灯,悠悠地晃。
莫望失神地望着,他想起自己往常从这走过,带着一阵风,叮呤当啷响声追着他的衣摆去,他从不回头。总过不了多久,风铃又停下,像从不曾被吹动一样。他过去就觉得那些响了又停下的风铃死气沉沉,却漂亮得惊心动魄。此刻更甚。
浪潮将他推起,无望地仰躺在地上,就好像被当作与黄泥无异的秽物。他们这是想让他死在院子里,做春花的养料。莫望扯起嘴角,麻木,只想一死了之。而他余光又瞥见暗色浪花,簇拥足尖在朝他靠近。他转过脸,目光渐渐上移。面前之人,月白银丝暗纹长袍,玉色腰带,青色长簪,浓黑剑眉,直鼻薄唇。他的眼睛,让莫望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场火,雨水浇打余烬,潮热中升起的一缕烟。没有温度的。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一抹冰透的白从廊檐斜伸下来,掉了许多轻盈的尘。外头是白日,并不刺眼的光扫下一道雪上的荻花。
那人就俯下身来,极具挑衅的眼神被距离逼迫得失焦。他开口:“道是什么,原来是云先啊。”莫望迷茫地看着,对面人蓦地扯开唇角,玩味的笑意与记忆中的模糊人影重叠。秋虞。秋极的掌门,莫望所属的地阁是秋极最下等的杀手队伍,而秋虞往常只待在统领杀手的天阁,莫望也只在初入秋极时远远望上过一眼。
秋虞又道:“废了...可怜。”他叹息般地垂下眸,青色的鸦羽长睫停留片刻后抬起,然后他将莫望抱起,轻巧得像托一片露水。
天阁的生活并不如外界传言那般威风,他被挖了内丹,纵使待在秋虞身边可以短暂仰仗他体内的魔骨之力,到底是仰人鼻息,饮鸩止渴。他过去的同僚一知晓些风声,就恨不得马上与他割袍断义。然后就在一天晚上,他在滢滢发亮的花树间又找到一双发亮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像地狱爬上人间的恶鬼,他用一种冷漠的语调,诱哄,威胁。他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秋银山,到底什么时候他忘了。秋虞受魔骨之力影响,一日变得比一日暴虐,当初初见时那个会将人救下来再轻轻抱起的少年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没有转变前的预告,就是他要莫望活着,此等微不足道的欲望慢慢被滋生演变成屠尽天下人的野心。
莫望最后将他斩于剑下,他的一半灵魂逃走逃进秋银山的皮骨里,他的另一半灵魂不知所踪。再接着秋极暴乱,莫望被打碎了脊骨倒在地上。所以莫望自己也不记得究竟久远的记忆里是哪一段翩跹而至,他印象中与此刻重合的人影又是谁,是救起他又离开他的叶景同,还是救下他又死于他手的秋虞?
他虽忘了,此刻叮——的响声像一只无形的的手,莫望眼见这只大手洞穿他的心腹。
错了。一切都错了。一切错太多了。一切错太久了。他告诉叶连舟就当他死了吧,他现在真的得偿所愿。而模糊的人像渐渐清晰,是狞笑的风无涯。黝黑幽深的瞳孔里装着另一半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