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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小葱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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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临海,夏季雨下得突然,天空原来还摇曳着澄清与洁白,过了会儿就翻脸,晕染层层叠叠的暗灰。
远处隐隐传来了轰鸣雷声。
雷阵雨来了,要下雨了。
跪坐在墓前的余絮半个身子倚靠向冰冷的墓碑,“爸爸,你听见了吗?要下雨了?”
小时候,六七岁上一二年纪的时候,余家还是海城市一户普通人家,余絮就读市里一所普通小学。
一个雨天,爸爸来接打扫卫生的余絮放学。
轮到余絮倒垃圾,爸爸进教室里来拿走垃圾桶送去集中处理的地方,余絮看着他冒雨倒垃圾的背影,心中油然而生和雨天一般阴沉歉疚的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瞧见她的老父亲,她不由自主地就会心酸。
大颗的雨滴稀疏地洒落下来,一滴滴到余絮的额上,飘然若丝,冰冰凉凉的,她不禁哆嗦了下身子。
余絮细长而瘦骨嶙峋的右手抚摸母亲的相片,“妈妈,你还能背背我吗?”
从幼儿园升小学,妈妈非要和余絮说她是大人,余絮却依旧喜欢撒娇娇。
余絮变着法要妈妈背,妈妈任她不依不饶地撒娇使性,坚持不肯,“好啦好啦,别撒娇了,那么大人了。”
“不,妈妈,我还小。”余絮着急地跺脚,大大眼睛仿佛再眨几下就要落泪,“我要背背,我要背背。”
妈妈背了余絮没有呢。
余絮印象里,凡是晴天,妈妈不管她怎样,都绝不会妥协背她回家。
可一到下雨天,她一说,妈妈就蹲下让她趴到背上来。
絮絮的背上背心爱的小书包,妈妈的背上背心头肉絮絮。
余絮将脸贴在了墓碑上,倾斜的视线掷落在前排笔直挺立的不知名姓的另一排墓碑上。
普普通通的下雨天,阴蒙蒙地透着伤感,勾起她许多伤心的回忆。
稀疏雨滴变得稠密,余絮将手撑地,试图站直起来。然而,身体不肯听她的使唤,兀自处于消极怠工的状态,她一点劲都使不上来。
余絮苦涩地笑笑,轻语道:“妈妈,我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爬山这座墓园时,她就感觉到疲累。原以为,在墓前坐上一会儿会好些。结果,与她的愿望相悖。
雨下得越来越大,这里散发着的沉寂死气四面八方拥挤来,几乎将她吞没。
余絮放弃站起身来的尝试,复又靠回墓碑上,像累到极点似的闭上疲倦的眼皮,预备进入一个设想里幸福甜美的梦乡
据说,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临死前,也是如余絮这样怀着甜丝丝的幻想合上眼。第二天醒来时,人们发现她的嘴角带着恬然的微笑。
就这样死去,似乎也很好。
她的梦还没开始做,就被人扯回了满眼覆盖一层灰纱般的现实。
雨滴哔哔剥剥地砸在油布伞面上,深蓝色的光影扫下来,隔着闭合的眼皮叫她察知得清楚。
是有人打伞过来了。
她睁开了眼。
周沉持着一把深蓝色伞面宽大的伞站在了她身边,说:“余絮,下雨了。”
余絮仰头看着他,眼神呆呆挣挣。
他的面貌可真俊朗,这个视角看上去,也依旧轮廓分明,相貌昂然。
还有几分像慕河。
不同的是,慕河眉眼间有种温润清秀的儒雅气质,而周沉是阴雨天里孜孜不倦向外辐射光热的小太阳。
“你来了。”余絮叹息般道。
她明明看得清楚眼前人是周沉,却暗示着自己像病入膏肓,产生根本没有出现的错觉,将他看做慕河。
是慕河来了,慕河打伞来接她这个小憨包来了。
周沉躬身蹲下来,雨水顺着防水性极强的伞面滚滚流落,流到青石铺就的地上,汇合自天降落到地的雨流。
深蓝色雨伞,仿佛灰暗沉郁色调中,一盏散着深色光彩的灯,伞下的小天地,和俨然和外面的暴雨是两个世界。
周沉掏出了一叠略起褶皱的餐巾纸递给余絮,“你脸上都是水,拿去擦擦脸吧。”
余絮没抬手,她现在连抬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周沉悻悻地将纸巾放回兜里,“墓园里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后备箱里有把伞,还挺大,我就下去拿了伞,伞下能站三个人。”
他不知道余絮为什么不接纸,她的脸上满是散乱的雨珠,将她打得甚是狼狈。
女人的心思,海底针,可真难猜。
他刻意不去看余絮背靠着的墓碑,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那儿移了一下。
在看到墓碑上贴着一对中年夫妻的相片时,他居然莫名觉得心里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烟消云散了。
“我好像走不动了。”余絮张了张失去血色的嘴唇。
他才发现她的面容已非上山时的模样。他素来知晓她身体,脸上积年累月地透着一种虚弱的苍白。
雨水沾满她的脸颊,她的脸色呈现出被雨珠吸干精气似的透明感。
“你怎么了?”他容色骤然一变,身体贴近余絮,把深蓝色的伞挂在了墓碑上,“我背你下去。”
周沉把余絮背起来,想腾出只手拿伞,结果发现不切实际。
“拿得住伞的话,就把它拿住,拿不动伞的话,我们就只能冒雨下去了。”
“不……不行……”余絮头靠在周沉脖颈上,嗅见他身上散发出的清幽芬芳的香气。
那是xx牌洗衣液的香味。
以前,慕河在世的时候,她都是用这个牌子的洗衣液给他洗衣裳,甘甜好闻,像真的栾树开花的味道。
余絮忽然将头深埋进了周沉脖颈间,半开半合的瞳孔里出现了清楚了然知晓是幻觉的慕河身影。
“絮絮,我的絮絮……你要好好活下去……”
余絮失去气力的手,突然挤出了那么点力气,在空气中像要握住永恒不灭的妄想般虚抓。
“余絮……”颈间骤然加重的重量,让周沉忽然锁骨发凉,脖颈僵硬,“你还醒着吗?”
他担心余絮休克,也因为她靠他那么近,耳边就是余絮平缓虚弱的呼吸,紧贴的后背好像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骤然心慌意乱。
后方久久没有答话,他着慌,轻轻地抖抖肩膀,“余絮,你还醒着就说句话。余絮,你……”
“放心,我还没晕过去。”余絮勉力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只是突然失去了力气而已。”
她不知道周沉的心慌意乱,心猿意马。
周沉不知道余絮将脑袋埋入他脖颈间后,是恢复了那么些气力,能够把头抬起来的。
可是,她不想。
她很懒,觉得就这样疲乏地靠在他肩上令人觉得无限惬意,懒得动了。
宛若黑夜里饥寒交迫的人,蒙天见怜,贪求着得之不易的光明温暖。
余絮拿不动伞。
周沉从山下车里掏出来的伞,最后,挂到余絮父母坟头上。
伞下的恩爱夫妻,面上带着亲和笑容,默默地目视他们的离去。
周沉淋了一路雨,把余絮背下山。
雨天道路湿滑,他背上又有个人,一步步走得稳当小心,并不敢走得太快。
周沉淋了一路雨,余絮自然也淋了一路。
瓢泼大雨落下来,砸得脸疼。
周沉要看路,只得任由雨水肆意扑到脸上来,模糊他得时时注意的前路。
踩到了最后几级台阶,宽阔的马路复又出现于眼前,三三两两奔驰而过的汽车带着呼啸声奔向远方各自不同的目的地。
因为到了山底,光线似乎都明亮了些,给周沉一种意料之外的豁然开朗的感觉。
余絮好像也因为突然开阔的视界而转好心情,仿佛活过来了大半。
她忽然说道:“我还没事,上山时候体力消耗太大,现在没力气了。还好你来找我,不然,今晚,我可能要在这儿过夜了。”
“上次,我就是在山下遇见了你。”余絮缓缓翘起手来,指指他们所在的九点钟方向。
“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巧呢。因为遇见了你,不用等公交车,不用蹒跚着爬楼梯回到自己家里。”
“而且,多亏了你,我才没在那时候出现什么意外。猝然昏死过去,还能睁眼再醒过来。”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周沉捎余絮回她的家,下了车,余絮却突然倒地。是周沉把她背上去的,正如此时,他将她从山上背了下来。
他可连前两任交往过的女朋友也没背过呢。
“上次,好像也快要下雨了呢。”余絮脸埋回了周沉颈间,上次出来时候下没下雨记不灵清了,下了也没这回大,砸得人脸疼。
没有理由,没有根据。
余絮就是能感觉得出来,周沉不排斥她靠他近若咫尺。如若周沉表现出来一丝半点的厌恶,她万万不敢纵容自己将头颅随性地置于他颈上。
刚刚……山上出现的关于慕河的错觉,近若咫尺,邈若山河。
周沉闻言一笑,说:“是啊,一切都是那么像上天刻意的安排,却又是顺其自然发生着的事。”
慕河已经过世了。
余絮猛然惊悸,她刚刚瞧见他的幻影,是不是慕河在责怪她,到了这地方来,去看望她的父亲母亲,却不去看他。
想到这儿,余絮的心又碎得四分五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