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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暮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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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咬唇往慕河心口上擂了一下。
这一下发出砰然响声,打在肋骨上震出的声响爽利清脆,真像把慕河打伤了那样,他苦了脸色,揉揉自己的胸口。
“不会真被我打疼了吧?”絮絮关切的眼神略带不安地望向慕河。
“上句,是逗你的,”慕河仍然在揉胸口,朗然地笑道,“絮絮,我爱你。”
“你是个没常性的人,今天想做这个,明天想做那个。你没有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喜欢上别的男人,是我目前觉得自己所经历的最大的幸运。”
絮絮是个没常性的人。
絮絮三分钟热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兴头过去了,就抛掷脑后。
絮絮爱慕河,爱了一生。
。
“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慕河呢?”余絮的眼睛在微低的眼帘下见得几分惘然若失,“笼笼统统地讲是他的样子生的好,人也好。但,这样笼统地讲,好像太对不起感情这个词。”
余絮感叹她前半生凄淡的感情,“要是爱真的那么简单,就不会让人饱受折磨,不得解脱。”
周殃带来的伤害,一度使她摧肝裂胆,不能释怀。
“是上天的安排,叫慕河遇见我,叫我遇见慕河。”她突然微笑,仿佛西方油画上的温婉女子,偶然见证了花蕾绽放,“是慕河发着光,发着热,叫我注意他,移不开眼睛,难以自拔。”
“我的丈夫慕河,是一个正直善良勇敢的人,他把每一个词都诠释得淋漓尽致,虽死犹生。”一层死一般的灰白从她脸上褪去,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里流现着轻柔却晃他眼睛的光彩。
周沉无法想象,余絮以前活泼单纯天真,和许莹一样,爱开玩笑,是小憨包,讨人喜欢。
该是经历了多大的变故和打击,才让余絮而今抑郁寡欢,眼睛犹如被射杀的小鹿般了无生意,好像对这世界无所眷恋。
和许莹朝夕相处,和余絮也勉强算上熟络。
活生生的对比,在脑海里在心头上,也像钟儿罄儿敲得砰砰响着般擂打他。
他居然仿佛心口压了什么东西般难受,他明显地感觉到刚刚自己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周沉肃然道:“我,想为慕河先生洗清冤屈,他不是毒驾而亡,他是被人害死的,那些害他的人应该被绳之以法,用公道正义去制裁。”
让蒙受冤屈的人洗刷冤屈,让不公之事曝于天日,都是他选择了这个职业后的份内之事。
或许是因为他身怀正义,耻于与邪恶为伍吧。周沉脑海中冒出一个前所未有过的念头,叔他看不惯丑恶,耻于与邪恶为伍,可能也是他不招父亲待见的重要原因。
至于周殃,呵,他们两父子在为人处事上简直如出一辙,怪不得父慈子孝。
余絮动容地说道:“谢谢你,周沉。”
眼泪止住了,又自顾流下两行。
从昨晚开始流泪,她昨晚和今天好好锻炼了一次泪腺,让它如天下大雨般源源不竭地流出泪水。
怪谁呢,怪周沉。
如果不是他昨天扮成慕河的样子,真亦假来假亦真,打算卸下她的防线,从她嘴里套出些话,她不会流多到连自己也觉得心碎了般的眼泪。
“周沉,我想喊你的名字了。”余絮流着泪,说道,“我不想客客气气地叫你小周警官了。”
“你是周殃的弟弟,我直呼他的名姓,突然喊不下去你小周警官了。”
突然,余絮觉得装不下去了。
和那些即使人赃并获也梗着脖子抵死不承认的人不同,余絮是自知瞒不过去索性就说得一干二净的那一类人。
“你也可以喊我余絮。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慕河去世之后,我离群索居,已经好久没人喊过我的大名。”
周沉轻声念了个字,“好——”
“周沉,送我回去吧。”余絮哑声道,“我想去看看父亲、母亲,还有他了。他们都在你上次遇见我的那座山上。”
她讲了太多话,期间一直没喝水,又泪如雨落,说出口才察觉自己哑了嗓子。
周沉去敲许莹的房门,许莹听到要回去了,脸上呈现出明显的失望神情,“我还没完够呢。不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晚上再回去吗?”
“不行,等晚上你就得自己回去。”周沉手放在裤兜里,不容置辩地说,“而且,我不想开车。我们需要一个会开车的司机。”
许莹长嚎了声,失望至极地垮下身子,“原来我是工具人啊。”
见到许莹,周沉恍然想到自己明明心里一直惦念却暂时忘记的疑惑是什么。
余絮的描述中,她和慕河很相爱,但是为什么,两人会离过一次婚呢。
并且,他和许莹查过那次离婚前后,余絮和慕河名下的财产和不动产信息,几乎没有变动,那也就是,他们离婚是真离婚。
许莹以前猜测慕河是凤凰男,一见余絮家家业毁于一旦,便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但,之前初见慕河的相片,调查到的种种信息和余絮的一番形容,为他在脑海里勾勒一个慕河鲜活真实的形象。
他对自己的品行操守有极高的要求,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趋炎附势小人才会做的不仁不义之事。
那他们为什么离婚呢?
周沉认为答案还在余絮那儿。
像是一盏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曳曳却突然健壮地闪亮,周沉忽然想到十分钟前才见过面的余絮。
她和他讲述跟慕河的过去,真情流露地讲着一个个好像和慕河被害死无关的小细节,她分明是在倾诉,余絮准备好了,想把一切关于她所知道的都告诉他!
无论他问什么,她都一定会照实回答他。
他以为被看穿,已经失败了的攻心术,似乎阴差阳错地起了作用。
。
周沉、余絮、许莹一起回了海城。
许莹做司机,余絮坐副驾,周沉侧躺在后座睡大觉。
许莹嫌厌地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了看周沉,她不想开车,磨了他好久,被周沉一句“昨晚他一点都没睡好,只睡得动觉,开不动车。”挡了回去。
车子刚开进海城,许莹怀着恶意大声嚷醒周沉,“沉哥,去哪儿啊?”
“先去你家吧,先送你回去。”周沉说。
到了许莹住的小区门口,周沉替换许莹做司机,“要不要去买几束花?”
余絮略一停滞,点下了头。
买完花,他们刚好都饿了,遂去吃了顿午饭。
吃完饭出来,正午耀眼的阳光刺得她头晕目眩。
她忽然想到,四五岁时候,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去乡下老家。
路上路过一座矮矮的小山,如火夕阳似乎坠得很低,低到小山旁边的河流都铺满闪耀粼光的鲜红,站在矮山上就能摸到天空上卷积的云彩。
那座山太矮了,东面被开采石头的工厂挖去了一半山体,西面则间疏有致地堆叠着用石头盖起来的长方体小屋子。
迎着夕阳昏黄的光线,四五岁的絮絮,问出茫然无知的疑问,“妈妈,有人在山上的小屋子里上班吗?”
“不是。”妈妈说,“那不是小屋子,那是坟墓。人死了,就被埋到墓里去了。”
“妈妈,什么是死啊?”余絮仍不解。
妈妈中规中矩地解释,口气有些冷漠了,“死了,就是闭上眼再也醒不过来。”
那天晚上,小余絮想着生与死,吓得第一次没按生物钟准时入睡。
絮絮小时候很害怕摇控板子一按,按到了常放考古纪录片的某台,画面上满屏骷髅猝不及防地填满她的视线。
现在,想想小时候害怕骷髅怕得要命,大概是因为那时就畏惧死亡了吧,。
周沉陪余絮走上山上的墓园,在墓园门口,极审时度势地说自己得去别处逛逛,不陪她进去了。
余絮穿过一排排灰色的冰冷坟墓,绕到熟悉的夫妻合葬坟前。
她扶着墓碑,躬身蹲下来,“爸、妈,对不起啊。今年春节时候我去另一边看了慕河,北山路修得险,不大好走。”
“我爬了一个钟头才爬上去,下来就没有力气了,就过不来看你们了。”
灰色墓碑,余父余母的彩色照片方正地嵌在里面。
照片上的父亲,留在三十岁左右,脸圆得显出几分憨厚,和善地微笑。母亲在左边,笑容没有父亲含蓄,偌大眼睛因兴奋眯起半截。
这是她三年前过世的父亲母亲,他们说过去世以后要挑照片里最好看的那张,好在后代凭吊时长点脸,最好能叫他们看见时,由衷地喟叹,“我的外公外婆年轻时候可真好看。”
她照做了。
可余家血脉要在她这代断了。
余絮把两束捧花放到墓碑下,叹气道:“我现在身体不大好,走不了太多路,平时也不大能出门,一直耽搁着到了现在。清明节快来了,本来你们女儿应该在清明节时候过来扫墓献花。”
余絮默了片刻,好像才有说话的力气,
“可是清明节别家三五个人成群结队过来,我孤家寡人,想想心里就难受。所以啊,你们甭怪清明节自己坟前冷冷清清,我现在来看你们,原谅我,好不好?”
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温热的泪淌过面颊,落到手背上时冰冰冷冷,一如面前这块坚硬冰冷的石头。
她嘴抖得歪扭变形,放出声音喊才讲得出话,“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爸爸你说过,我们一家要永远在一起的。”
她嚎啕大哭:“你明明说了,我们一家要永远在一起的,爸爸!”
她爸爸的确这么说过,那时候家里还很富足,她还很天真活泼。
后来,她爸疏忽大意,钻进歹毒小人为他设好的局。公司亏损巨额,三十年努力付诸东流,不堪承受,从二十七楼一跃而下。
父亲自杀了,母亲被人逼死。
一生风景弃她而去,她再不感觉到春和景明时有多温暖,盛夏蝉鸣时有多喧闹。在四季变化中,她日复一日地感物伤情。
她的人生一塌糊涂,或许都不及父母好命,能埋进墓园里。
还会有人爱她吗?
她还能得到一份连暮色都深受感染的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