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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发好人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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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河讲给余絮听的过往里,最早从卷着20xx年郁郁积云的阴天开始。
外头天扫着一层薄薄的暗灰色,坠落下来般,连葱绿的灌木颜色都变得暗淡了。
屋里开着窗,冷风裹挟不断地灌进这间装饰质朴色调暗沉的商品房。
慕河穿够了衣裳,但风刮在小脸上依旧是要存着歹意把他那张稚嫩的面庞吹裂了般的冷。
姨姨在厨房里慌里慌张捣弄收拾着,他到玄关滞缓地找出那双姨姨半月前带他去灯光闪耀的商场里买的鞋子。
他平时几乎不穿这双鞋面上打勾勾的鞋子,只在上兴趣班的时候穿出去一下。
买完鞋的时候,姨姨叮嘱过他,“小河,这双鞋子很贵的,你要好好爱惜它啊。”
姨姨之前从不带他去大商场,姨姨只领他到狭窄小巷子外面的店铺买双几十块前的鞋子。
但是,半个月前,离他十岁时生日还差五天的时候,姨姨不仅给他报了一个跆拳道班,还给他买了新鞋,连他一直想要的高斯纪念徽章,姨姨也一并在商场里买了。
慕河交由姨母抚养之后,姨母在每年生日时照例会去蛋糕店里订一个带着他属相的蛋糕,满足他提的一个小小的关于玩具的要求,年年都是那么过的。
今年的隆重令他觉得有些意外了。
姨姨却只是说,“小河今年十岁了,十岁的生日一定要好好过。”目光中流露一点他看不懂的悲意,“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人这一生撑死了也鲜少能拥有九十个十年。
即使是百来岁数,比六七十岁寿终正寝的多活许多年。但,却不是青春芳华的那几年。
“这一生过得那么短暂,又那么让人觉得倍感折磨。既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坏。”
慕河似懂非懂,他的姨姨口中经常吐出明明他每个字都听的懂,可连字成句,却不知说的什么意思。
慕河的外公外婆生养了两个女儿,慕河母亲的妹妹就是从五岁开始抚养他一直到十七岁时病故的姨姨。
姨姨一生都没有结婚,即使抚养了慕河,但他回忆起和姨姨共处的时光时,清晰地体会到她在精神层面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不过慕河而今才十岁,对姨母的孤单寂寞郁郁寡欢一知半解。
目下,令他感到踌躇不安的事正在发生。宛若人行于沙漠之中,身后有阵狂风,推搡着他不断前行。
姨姨收拾好厨房灶台,往手上套了手套,一只手已搭在门把手上,准备拧下。
慕河抬起眉毛蹙在一起的苦涩面庞,“姨姨,我不想去上跆拳道课,我能不去上吗?”
“怎么了,小河,跆拳道课哪里让你不高兴了?”姨姨疑惑地看了看他,“不是说要做小男子汉的吗?”
“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陪,”慕河停顿片刻,低头看着自己悉心保存的新鞋子,“我就不想去了。”
他知道姨姨收入微薄,勉强能养活她一个人,自己的到来给姨姨添了很多困扰。
他已尽量学着懂事,不让姨姨费心劳力。
慕河顺从姨姨的所有安排,从不顶嘴,也从不叫她为难。
但他就是忍不住啊,别人的爸爸妈妈偶尔都会是从旁坐着,用怜爱的目光注视他们的孩子。
他的父母化为尘与灰,随长江东流入东海,成为不可斗量海水中渺小的颗粒杂质。
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即使清楚地查知感觉是错误的,但是他在黯然走神的时候不由他不心伤,他好像没有人爱。
姨姨爱他,可姨姨不是爸爸和妈妈。
雪上加霜的是,姨姨躬身蹲下来,目光平视着他,说道:“小河,你今年十岁了。和你说这些或许有些早,但是人的一生从出生开始就是不断地告别。”
“所以,小河,你得习惯起来。”姨姨不亮不喑地说道,“人都要学着习惯孤独。”
那天,姨姨陪着慕河去上了跆拳道课,是唯一一次,不过慕河知足了。
和余絮谈起过去时,慕河漫不经心的语气凝结着淡淡感伤,“我的姨母从小就是那么和我说话的。”
“你的姨母……”余絮哽住,她察觉到无论如何评价,都可能词不达意。
“我高中的时候有一个月早读课晚读课,都在看《红楼梦》。”慕河说,“那时,我忽然想到,我姨母的前半生就是一本红楼梦。”
“她从小就给我灌输满满的负能量。”慕河微哂,“所以,我现在还能养成一个积极阳光向上的心理,还没有变成个人品败坏心理阴暗的铁混子,既不容易,也很幸运。”
他不仅没有变成一个道德败坏、仇视社会、冷酷阴暗的人,反而心里坚守着正直和善良。
慕河五岁丧父丧母,由姨母抚养长大。
姨母终生未婚,收入微薄,无法提供给慕河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有办法给予慕河一个完整的家庭的温暖。
姨母总认为她亏欠了慕河,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
如果她肯退一步,去找那个一直等着她的男人。他大概会把小河当作亲生儿子看待吧。
不过,她不愿意,不是说犯下错误努力反省了就值得被深受其害的人原谅。
姨姨庆幸自己没有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人格始终保持着正常和完整,教育出来的小河也像她的姐姐那么勇敢仁善。
慕河十七岁,四十来岁的姨母熬完了一生,灯枯油尽。
姨母临终的那天,慕河恰好在医院守着。
他很讨厌待在医院,尤其是病房里。
消毒酒精的刺鼻气味尚且可以忍受,床头栏杆剥蚀的铁锈气味和溶解在空气里了一般的唾沫和黄痰的味道,让人直犯恶心。
更让人觉得心脏里的血液被堵住了似的沉重的,是病房中化解不开的死亡气息。
慕河将之称为死气,快要死去的人身上通常都会散发这种气息。
最令人绝望的就是如此这般,明知结果无可转圜,躲不过去,要被时间蓄意折磨着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等着候至亲的死亡。
医院的病床上,刚睡醒的姨母,枯瘦的手指颤悠悠地抬起来,抖抖索索地空抓,慕河连忙握住姨母的手掌,“您有什么话要交待吗?”
姨母黯淡无光的眼睛充满悲怜,吃力地道:“不要怪我,小河,不要怪我……”
“我不会怪您的……”慕河忙答,话音未落,病床上的女人已然咽气。
抚养照顾慕河十二年的姨母觉得这一生过得又苦又累,而慕河已经长大。所以,她得好好休息,睡上一段漫长得再也不会醒来的时间。
姨姨死了。
慕河不能接受,不得不接受。
十岁时候,姨姨和他说的话,郁郁地浮上耳畔。
人从生下来开始,这一生便永远不断在告别。
所以,他得学会,也得习惯忍受到无法忍受的孤独。
十七岁,慕河成了真正意义上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孤儿。
“我的姨母临终时让我不要怪她,我慌慌张张地说我不会怪她的。不知道她死前听见了没有。”慕河说道,“我的姨母其实有个亲生女儿,一直由她的生父抚养。”
“那个男人先我姨母半年去世了,遗嘱上说把遗产按比例分,分成两份。小头留给女儿,大头赠送给我姨母。”
那个男人生前不来打扰姨姨,死后赠送的遗产却给姨姨造成小小的困扰。
“不过我姨母,一分也没有要他的。临终前,也留下遗嘱,把他赠送的遗产转赠给我从未谋面的表妹。”
“我姨母怕我怪她,升米恩,斗米仇,她一分也不留给我,我会怨恨她。”慕河突然挑眉,灿然地笑笑,“那我怎么可能会怨恨她嘛。”
他像在自夸,用调笑的语调,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对自己的道德水平有一个很高的要求。”
他神色的突然转变,让为慕河沉郁心痛的余絮莫名感到到几分欣喜,宛若罩在心头上的乌云给风吹得四散无影。
“老实说,那么一大笔钱,够我在海城买一幢大厦,不心动是假的。不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追悔莫及也只不过是让心里更难受。”慕河很有道德觉悟地说道。
慕河从小便显得很别人不一样。
不光是在成长环境内心建设上,还在长相上。
慕河的长相像是精心地拣取了父母外貌上的长处,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短处那般丰姿俊朗。
小时候的慕河虽然生得稚气,但是面庞白皙,唇红齿白,大眼睛和明显的双眼皮尤其抓人眼球。
他的眼睛和余絮的,像也不像。
余絮眉骨高,眼睛大,双眼皮却略显含蓄,在眼尾扫开小小的扇形,韵味万千。
慕河浓眉大眼,眼皮是现在割双眼皮手术里俗称的“欧式大双”,他的眉骨高度略次于余絮,不过因为挺直鼻梁的加持,看上去棱角分明,五官更为立体。
就仿佛是命中注定了的那般,这对任谁见了都要感慨一句眼睛好看的男女,结成了夫妻。
慕河认识余絮,喜欢余絮,与她结为夫妻之后,恍然觉得夫妻相这一词不是无中生有,以讹传讹的。
余絮表示认同地含笑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慕河搔搔下巴,笑道:“这话怎么听起来,是你在给我发好人卡。”
余絮笑容溢出唇瓣,“那换一个词,你是我的心上人。”
慕河是住在她心上的人,他谈起过去的时候,悲惨经历使她也感到心痛,但是他妙语连珠,言辞诙谐,刻意淡化着悲伤氛围。
因为,对于我们爱的人,我们分外在意着他们的感受,不想她受伤,也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