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谣》苏洛邪

25、25

　　“咦，茜姑娘去哪儿了？”喝得正酣的若溪想要去给茜娘敬酒，却发觉早已找不到她的踪迹，不禁疑惑地问。
　　“大抵是去歇息了吧。”千雪也有些迷糊了，嘟哝着说，“方才我瞧见她离开了的。”
　　“哎，莫要多说了，姑娘欠的那一份，咱们以后再补上。”若溪说着，拉过千雪又要斟酒，下一刻就被宋湛给接了过去。“宋捕头，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们小千雪这么好了。”若溪笑嘻嘻地问，目光落在千雪身上，有些戏谑。
　　“别理她，她醉了。”千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嘀咕着。
　　“我才没有，谁不知道我若溪的酒量是闲潭阁第二？”若溪说完，随即就拉着千雪的手，凑到宋湛面前，“呐，宋捕头，是不是在我们这些人里头，你最关心千雪？”
　　还不等宋湛回答，千雪便先喊了停，“快快快，送若溪回去，再这样下去，不知道要说出什么胡话来了。”说完，也不等别人动手，自己扶着若溪就往外头走去。连一个背影，留下的都是仓皇逃脱的模样。宋湛有些怔怔的，若溪的问题还在脑海里回旋，似乎要找到一个答案，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答案。
　　周围的人继续在闹腾，只有清幽一人安静地喝着酒。宋湛下意识就望向了她，谁知正巧就对上了她抬头而来的目光。
　　清冽纯澈，仿佛看出了什么东西来一般。
　　宋湛想要躲闪，却又觉得如此太突兀，一时间便僵在了那里。
　　清幽举起杯盏，朝他微微一笑，神色自然。只是那双眼睛又好像在问，究竟，你心里住着的人，是谁？

　　“是谁？”温和的声音循循善诱的问。
　　一把屏风，隔着两个人。
　　屏风外的男子闲散而坐，端着茶，浅浅地品着。
　　屏风后的女子正换着衣衫，低下头系着衣带，一头长发随着低头的动作倾泻下来。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替她挽起那一头乌黑的发。
　　“能废了你武功的人……这世间能有几人？”唐清的视线在屏风上游走，神色镇定，心里头却有点痒痒的，像是在夏日的写意午后，躺在草地上，有人用狗尾巴草扫着自己的鼻尖。他忙正了正心神，试图用话语来引开自己的目光。
　　茜娘穿上外衫，背上的伤口涂上了唐清的药膏之后的确已经没什么不适的感觉了。她动了动肩膀，确定一切安好，这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抬眼便对上唐清的目光，带着探究。
　　她不禁微微一笑，在他面前坐下，这才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字，“我。”
　　“你？”唐清挑了挑眉，一脸难以置信。
　　茜娘整个人放松着，神情里带着些微的笑意。今夜的月色很好，让人感觉松软而舒适，“对，是我。”她侧着头望着唐清，“不信么？还是说，你以为是叶青玄？”
　　唐清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他不会的。”茜娘提及叶青玄的时候，眉宇间有一股奇特的暗淡与喜悦相柔和的神采，语气里些微有些骄傲，“如果他愿意废我武功，那我还要更欢喜一点。可惜……对于他所不屑的人或者事，他不会动手。”
　　看着女子的神色渐渐落寞，唐清心里头的痒被一股疼替代。他动了动脖子，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其实，我早就被叶青玄逐出了师门，对于他而言，我不过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茜娘道，随即抬眼看着唐清，用有些无奈的语调道，“所以我始终不明白，为何你总是要跟在我身后，难道你以为我会骗你么？”
　　唐清笑，摇摇头，“你误会着我是为了叶青玄而来，不也始终不相信我的目的并非如此么？”
　　“罢了。”茜娘微微一笑，“这样的话说下去，可就没有个头了。”她说，“不过，谢谢你今日出手相救，还有你的药膏，的确很管用。”
　　“不必客气，这药膏本是舍妹自己调配的，还说什么涂在伤口上，不会留下疤痕。女儿家的东西，总是有些各种各样的名头。”唐清解释。
　　茜娘闻言，不知为何，便想到了当年的沈梦言，自从她知道自己会配药后，总是让自己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祛疤祛痘祛色斑之类，甚至还有一度让自己提供一张可以变得身形纤细的药材和食物的单子。

　　“你要这些作甚？”当时的茜娘怎会明白这些小女儿心性的东西，不禁问。
　　沈梦言瞧见她的神态，忍不住笑了，“阿茜。”她整个人扑在茜娘身上，“你难道不知道一句话么？女为悦己者容。”
　　“那又如何？”茜娘反问。
　　“阿茜……”沈梦言的神色有些认真，又带了些羞涩，“你可有喜欢的人？”
　　话音落下，茜娘的眼前浮现出叶青玄的模样，微笑的、冷漠的、望着自己的、闭目养神的……纷纷杂杂，一哄而上，将自己团团围住。
　　“阿茜，你在想谁？”
　　“师……”她那句“师父”还没有说出口，便听到沈梦言得意地声音，顿时如当头棒喝一般，只听她说，“你方才所想的那个人，便是你所喜欢的人。”
　　茜娘猛地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沈梦言。
　　“别这么看着我，表姐她们都是这般同我说的呢。”沈梦言笑，有些计谋得逞了一般的喜悦，“阿茜，你喜欢的人，是谁？”
　　“没有。”茜娘坚定地否认。
　　“不可能，你刚才明明想到谁了。”沈梦言不依不饶。
　　“哎，没有没有。”茜娘摆摆手，“别说这些了，你不是要那些药草的单子嘛，我现在就写给你。”
　　“好。”沈梦言的眼睛笑得弯弯地，一转眼就把方才还执着的话题给抛在了脑后。

　　直到那一天，她带着一脸的难以置信望着用刀杀出一条血路的茜娘，这才恍然大悟一般。
　　“阿茜——”
　　没有人再敢接近那个身着白衣的少女。衣袂飞扬，黑色的发肆意缠绕在空中，手里的刀挂着暗红的新鲜的血，一双眼睛，一黑一褐，透着冰冷的气息。
　　手执各色兵器的江湖人士将茜娘围在了中间，却迟迟不敢出手。他们的面前，早已躺了一堆的尸体。在这些鲜红与肮脏中，那白色的衣裳显得格外的刺眼。
　　沈梦言推开人群，试图要走到茜娘的身边。
　　“姑娘，你莫要过去，这女魔头杀人不眨眼。”一旁的一名手执短剑的中年男子阻止道。
　　沈梦言的脸上难掩焦急，“不会的，阿茜才不会杀人。”
　　“你和那女魔头是一伙儿的？！”有人从沈梦言的话语里听出了端倪，不禁怒目而视。随即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将沈梦言留在了另一个小圈子里。
　　“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沈梦言不悦，“阿茜动手，必然是有她的理由。”
　　“哼，那你自己去问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茜……”沈梦言望向茜娘，说了这么久，她始终都望着空空山的方向，嘴里呢喃着什么，听不真切，只能瞧见那神情愈来愈冷淡，愈来愈绝望。
　　看着那张张合合的嘴唇，沈梦言凑出了零散的句子，什么来，什么不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称谓
　　师父。
　　沈梦言顿时明白过来。当时那个试图扯开话题的少女，她的心里想的人究竟是谁……
　　“阿茜。”沈梦言怜惜地呢喃着，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却恰逢茜娘收回了目光，抬眼望向众人。
　　“你们说，多少人的命，才能换他来看我一眼？”茜娘笑容甜美，眼神冷淡。
　　沈梦言一怔，竟是忘了言语。
　　“朋友们，女魔头又发疯了，我们一起上，务必要将她拿下，为武林除去这个大祸害——”不知道是谁提了这么一句，每个人都仿佛变得无所不能一般地自信满满，叫喊着向圆心包围，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手。
　　沈梦言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推挤到了离茜娘最近的那个位置上。
　　“你们既然不想活着，我也不介意给阎王送些人去。”茜娘此刻的心里只有一句“为什么他不肯来？”，那里还知道分神瞧一瞧身边的人。只见她挥起刀，一个凌厉的招式迅速使出，便有不少人倒地。
　　至少在武功上，叶青玄和苏茜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如此的接近。茜娘只觉得自己挥着刀，便融入了叶青玄的身体一般。她成了他，她便是他。不会分离，从此永远。
　　这样的错觉使得她愈杀愈喜悦，一抹扭曲了的笑意挂在脸上，看得人不寒而栗。
　　几乎没有人再站着，几乎遍地的尸体。
　　“阿茜……”
　　动作慢下来的茜娘这才仿佛听到耳边有什么声响。
　　“阿茜……”
　　声音更清晰了一些。
　　“你……”
　　“梦言！”苏茜登时回过神来，这才瞧见了跌倒在地的沈梦言，随即视线落在了她腹部的刀伤上，鲜红的血染上了鹅黄色的衣衫，格外的触目。
　　“阿茜……”沈梦言挣扎着，朝苏茜伸出了手，后者忙扔下了刀，小心翼翼地抱起沈梦言.
　　“梦言……”苏茜这才意识到恐慌，她没有想过自己会伤害到梦言。该要怎么办？
　　药！
　　苏茜的脑海里闪过这一个字。
　　她翻遍了身上的每个小锦囊，找到的都是那些毒药，竟连止血的药都找不到一瓶。
　　“梦言——”就在这个时候，远远传来了宋湛的声音。苏茜显得更加的恐慌。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宋湛，她会不会被宋湛一剑杀死？会不会被怨恨一辈子？
　　“阿茜。”沈梦言的脸色苍白，失血过多使得她整个人都变得异常的虚弱。苏茜能做的只有用手按住她的伤口——即便只是在推搡间伤到的地方，但苏茜知道，自己的刀法是怎样的狠厉。她小心翼翼，生怕太过用力，会使得伤势更严重，又怕太轻，起不了止血的作用。
　　就这样的无措中，她听到沈梦言的声音。
　　“阿茜。”沈梦言扯出一个带着痛楚的笑容，伸出手，放在了唇边——是一个噤声的姿势，“嘘……”她说，“不要说，他不会知道的。你只要哭，他就什么都不会问了。”
　　苏茜看着强撑着的沈梦言，只觉得一股热气涌上了眼眶。“梦言……”
　　“乖，叫我姐姐……”沈梦言虚弱地轻轻闭上眼睛，“你应该叫我姐姐……”
　　“姐……姐姐……”她自以为坚强，结果在这样的关头，也只是一个不知所措地孩子。她自以为在追求自己的感情，可是最后伤害到的却是关心自己的人……
　　眼泪就这么停不住地掉落下来，落在泥土里，夹杂着血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是难以忘怀的记忆。
　　“梦言……”宋湛找了过来。他只是知道沈梦言去找苏茜了，本想自己办好了事情后就去找沈梦言的，可谁知一走到山坡上，便瞧见横尸遍野，而苏茜则抱着沈梦言哭着。他的女孩，他的未婚的小妻子，就这么虚弱却微笑地闭着眼睛，仿若在等待着自己的靠近，好捉弄一番。
　　送到附近医馆的时候，沈梦言的衣衫已经染上了大片的血，看上去妖冶异常。宋湛满心都是沈梦言，根本没有心思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等到沈梦言悠悠醒转，忙扑到了床边，牢牢抓着她的手，“梦言？”
　　“湛哥哥。”沈梦言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撒娇。宋湛忍住眼角的泪，用力地点点头。
　　“湛哥哥，我快要死了……但是……就算我死了，也不要为我报仇……好不好？”
　　苏茜站在一旁，听着沈梦言这样的话语，一时间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
　　“梦言。莫要胡说，你只是受了伤而已……治疗一下就可以了，你怎么会死呢？”宋湛强撑着笑意，说。
　　沈梦言也不反驳，轻轻点头，“是……会好的……”说着，她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来，“湛哥哥……”
　　“嗯？”
　　“如果我死了……我是……说……如果……”
　　苏茜低着头，手指甲掐进了手心里去。
　　“你会照顾阿茜的……对吗？”
　　宋湛和苏茜同时吃了一惊。前者旋即回过神来，朝沈梦言微笑着点头，“嗯，我会的。我会和你一起，照顾好阿茜。”
　　“湛哥哥……”沈梦言放心了一般地笑了。眉眼如画。“我好像，看到花轿了……你……你真的把蔷薇花画在花轿上了呢……”
　　“嗯……”宋湛用另一只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打湿了手，落到了衣衫上，苍白的水渍在诡异的红色前显得格外的无力。
　　“湛哥哥……真好……”沈梦言呢喃着，带着笑意，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