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谣》苏洛邪

17、17

　　公堂之上，神色肃穆的临安府尹陈炅端正而作，目光扫视在场众人一圈，终于落在了立在下首的红衣女子身上。
　　“疑犯叶茜娘。”陈炅沉了沉嗓子，道，“不日前有人告状，说你通蕃卖国，勾结西夏人。你可知罪？”
　　听着那个名字，茜娘微微一怔，随即立刻回过了神来，暗自苦笑——说是要忘却要抛去，结果还是那样不甘愿地用他的姓给了自己一个名字。“民女无罪。”
　　“闲潭阁本就是个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客来客往，民女总不能一个个问清了家世才做他们的生意。这言语间有些人诚恳，有些人隐瞒，本也是自然之事。怎可因着民女对客人的不知而定了民女这样一桩大罪？”
　　“上个月廿三，有一名女子从你的闲潭阁出嫁，可有此事？”
　　茜娘点点头，“是，确有此事。”
　　“该名女子所嫁之人是西夏人，你可知情？”
　　茜娘沉默了一番，迅速瞥了在场的宋湛一眼，只瞧见后者微微摇了摇头，她心中顿时了然，正要开口，却听到了身后传来一把久违了的声音。
　　“哟，陈大人，正在审着呐？”王胜元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扬起的下颚，神情张扬。
　　“王公子。”陈炅不甚情愿地站起身，朝王胜元拱拱手。
　　“嘿，陈大人。”王胜元也姿态倨傲地回了礼，随即踱步到了茜娘身边，用得意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这才漫不经心的开口，“这勾结外贼可不是什么小案子，我姐姐在宫中都有所耳闻了，故而特意让我前来听审。不知道，可打扰到陈大人了？”
　　王胜元说完，一双鼠目看了看陈炅，却并没有在意他的回答，早已有小厮搬来了一张太师椅放在了陈炅的案几边。
　　“不打扰，不打扰。”陈炅摆摆手，“王公子请落座。”
　　“多谢陈大人了。”王胜元说完，走到太师椅前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端着小厮送来的茶点，仿若看戏一般地望着茜娘，“陈大人，还请继续吧。”
　　“是。”陈炅点点头，正了正神色，重新将注意放在了茜娘身上。“叶茜娘，你可知那女子所嫁之人是西夏人？”
　　“回大人，民女并不知。”茜娘表面上并没有因王胜元的出现而流露出情绪的变化，但心中早已疑虑重重。陈炅是临安百姓口中的“再世青天”，素来对王胜元这样的纨绔子弟冷眼相对，并不因他身后的家势而纵容其行为。但今日为何对王胜元的擅闯公堂这般的礼让？甚至让他留下来听审。
　　一定，是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回想着王胜元之前说过的话，她敏锐地将重点落在了那“姐姐”二字上。早就知道王家长女在宫中颇得圣心，如今看来，只怕这皇恩愈发浩荡了。
　　“这我可不同意。”茜娘话音刚落下，王胜元便插嘴道，“那娶了璎珞小美人儿的大老粗我也见到过，长得一副西夏人的模样，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不至于茜老板没有注意到吧？”
　　茜娘紧抿嘴唇，瞥了眼王胜元——虽然还是一样的挑衅语气，但是这般有逻辑的话，不像是王胜元能说出来的。
　　陈炅虽然不满王胜元这般的行为，但对于他提出的异议还是放在心上的，回过头望着茜娘，“叶茜娘，你如何解释？”
　　“是。王公子所言是事实。在见到他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他长得不像是中原人，但他的解释是，由于祖籍金川附近，父亲因机缘巧合娶了一名西夏女子。但二人都本本分分，居住在边城，老老实实过着日子。我见他说得很是真诚，也并无不妥之处，故而并没有阻止二人婚事。如若这也算是罪责，那民女倒是很乐意看看，府尹大人要如何按照律法治我的罪？”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略微扬起的尾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像是刀法收回时的那一道光。
　　宋湛望着那一身红衣的女子，只觉得时光仿佛回到了三年多前，白色衣袂飞扬，黑色的古刀被握在手中，刀锋上早已染上了鲜红的血，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而阴森的光彩。
　　阿茜。
　　宋湛在心中低低呼唤。
　　这便是我选择成为捕快的身不由己么？只能看着你站在人群中间，却不能上前助你一臂之力。

　　“啧啧，茜老板还真是大言不惭呢。”王胜元咂咂嘴，说，“陈大人可是府尹，统管一方百姓，你这语气，可是不敬了啊。”
　　陈炅这一次并没有开口，只是沉默着捋了捋山羊胡，目光斜斜地望了眼王胜元，最后拍了下惊堂木，“叶茜娘，公堂之上，岂容你这般目中无人！”
　　茜娘闻言轻轻挑眉，随即敛了敛身子，朝陈炅屈了屈膝，“民女乡野小民，无知惯了，还望陈大人莫要同民女一般见识了。”说完，扯起了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陈炅只觉得这神色里带着嘲讽，像是芒刺，射到他正直的光芒上，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随即忙正了下心绪，“咳。叶茜娘，你再这般胡言乱语无视公堂威严。休怪本官不客气。”
　　“是，民女知错。”茜娘收回了笑，沉下了神色，“只是民女不得不请教陈大人一句，既然今日民女以通蕃卖国之罪站在公堂之上，大人您可有什么人证物证来证明民女的罪名？只是一个有着西夏血统的客人，而已么？”
　　“这……”陈炅和一旁的师爷对看一眼，一时间竟是答不出话来。其实他本也怀疑这一场审讯是否真能审出什么结果来。闲潭阁他是知晓的，是临安城里难得的一处风雅的地方。茜娘此人性格不拘泥，言谈间透着辽阔的胸怀，并不像是会勾结西夏之人。
　　但由如今朝堂上新兴的红人孙培派书童送来的信件，又似乎格外的证据确凿，信誓旦旦，不似作假……
　　“茜老板。”王胜元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个人和西夏没有关系？”

　　红衣的女人眯起了眼睛，望着很是笃定的王胜元，愈发肯定了这件事情在王胜元之后还有幕后人。
　　“大人。”正在茜娘思索着要如何应对的时候，宋湛往前走了一步，朝陈炅拱手道，“卑职恳请大人给我一些时日，我必定可以找到更多的证据，使这案子的真相更为明朗。”
　　陈炅随着宋湛的这一句话松了一口气——这般无凭无据的审讯，只是在耗费时间而已。但碍于一旁的王胜元，他的神色只掠过一丝惊喜便恢复了平静，“那本官就给你十天时间，你带头将此事查清，前来复命。”
　　“是。”宋湛抱拳道。
　　“哎，陈大人，这十天是不是太多了？”王胜元站起身来，说，“谁不知道宋捕头是神捕，什么难办的案子到了他手里都是轻易解决。这小小的调查，三四天足矣。”
　　宋湛趁着他转身时候恨恨瞪了他一眼，却听到身旁茜娘调皮一笑。
　　“茜老板，你笑什么？”王胜元一副要逮着茜娘不放的样子，仿佛她真的成了通敌卖国的罪人一般。
　　“无他，只是看着一个外人在府衙里指手画脚，觉得好笑而已。”茜娘迎着王胜元的目光，缓缓开口道。
　　“你……”王胜元的脸色一僵，正要说话，却被陈炅打断了，“今日的审讯便到这里，来人，带叶茜娘回牢房。”
　　“陈大人。”王胜元不忿，但看着茜娘走远的背影又无可奈何，转眼看着陈炅。
　　“王公子，”陈炅收回目光，“虽然王公子所言也极有道理，但是这毕竟是我们衙门的事情，王公子还是不要插手太多才好。”说完，他对宋湛道，“我给你五日，你须速速查出真相，到时是放人还是定罪，也好有足够的依据。”
　　“是，属下遵命。”宋湛说着，朝陈炅拱了拱手就带着钱平等人离开了。
　　“王公子，我书房里还有一堆公文要处理，先行告退了。”陈炅道，“要是王公子不嫌弃，也欢迎去后堂喝杯茶再走。”
　　“不必了。”王胜元气鼓鼓地甩了甩衣袖，“本公子还忙着呢，可没有这闲情逸致。”说完，他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离开了衙门。

　　茜娘回到了牢房，闲潭阁众人竞相询问起公堂之上的事情，她只是粗略说了几句便敷衍了过去。
　　“宋捕头？”不知是谁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只见宋湛站在那里，笑容里透着些无奈。
　　“我要和你们老板谈谈。”宋湛说着，打开了牢门。
　　茜娘看了看他，迈开步子走了出来，随着他走到狱卒们歇息的房间里。“你这样若是被陈大人看到了，仔细他降你的职。”茜娘笑意盈盈地坐了下来，接过宋湛递来的温热茶水，语气轻松地说。
　　“若是帮不到你，革职也不算什么。”宋湛说，“大不了和我爹一样，去当个师爷。”
　　“呵，你何时想得这么开？”茜娘喝了口茶，笑道。
　　宋湛没有再理会她的调侃，正色道，“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关于那个西夏男人的事情，或者闲潭阁里你觉得不寻常的事。”
　　“那个人叫吴全，做的是茶叶生意。和璎珞成亲没多久，二人便一道去明州了。离开时候还来闲潭阁道别，是上个月月底的光景。”茜娘仔细想了想，“至于其他，我一无所知……只是……”她皱起了眉头，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对阿全的疑惑告诉给宋湛，最终张了张嘴，还是摇摇头，“没别的了。”她说。
　　毕竟这件事情有些复杂，而自己亦没有弄清情况，若是将宋湛牵扯进去，只怕自己会后悔。
　　“就这些？”宋湛观察着茜娘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后问。
　　“就这些。”茜娘格外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宋湛站起身来，“我会尽快联系上明州的吴全，好给你们作证。”
　　“那可就有劳宋捕头了。”茜娘眉眼弯弯，笑嘻嘻地说。宋湛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你啊……有时候真教人放心不下。”
　　“放心，我自有分寸。”有些受不了那种宠溺的目光，茜娘移开了视线，旋即道，“若是没别的事情，我先回去了。被人看见了，说你滥用职权，到底也是不好的。”
　　“嗯。”宋湛点点头，“有什么需要，记得告诉我。”
　　“好。”茜娘微笑，转而抬起脚离开了房间。

　　今日外头的阳光很好，但有些人却不得不被束缚在黑暗中。
　　茜娘坐在干草垛上，回忆着方才王胜元的种种情状，推测着一切的可能……
　　而在那阳光下，则有离开了府衙的王胜元怒气冲冲带着几名小厮走在临安城的街道上。“你不是说那陈炅必定会按照我说的做的么？怎的还是被那该死的女人牵着鼻子走了？”
　　跟在他身后最近的那名枣红色衣衫的小厮露出淡定地笑容，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王胜元的脸色这才转好了些，又咧开了嘴笑了起来。

　　望着街上的那一行人渐行渐远，坐在太白居里的白衣男子笃定地喝掉了最后一口酒，随即站起身，扔了一些带着淡淡药香的碎银子在桌上，抬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