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的向日葵》作者枯弥

4、三

　　假如你从未窥探过我的内心，那让我们把故事从头讲起，从最初的羞耻开始，从最初的麻木开始，从最初的逃避开始。

　　那年，向日葵一家搬到城市居住，告别了从前的田园生活，乘坐大巴时，向日葵内心忐忑。从前，她看着路边来往的车流穿梭，一个接着一个，在远处看就像闪烁的彩灯，她会猜想，会澎湃，会期待，她并不是全然不知道，她有书本，有老师，有电视，她知道，她再也见不到门前那片绿野了。
　　在这座繁华而陌生的城市里，向日葵一家蜗居在最底层的出租屋里，她与她的弟弟，弟弟年纪尚幼，与她相差五岁，或许是从小见过了太多鸡毛蒜皮的事，弟弟总会习惯性的算计，算计着算计着，偶尔就会出现一些不良习惯。
　　与弟弟不同的是，向日葵爱幻想，爱沉浸在虚无而梦幻的幻想世界里，仿佛不这么做，她就无法接受真实的处境，她无法直视，更无法坦然。
　　除此之外，向日葵很爱用文字记录一切，她不爱数字，也不爱公式，她的所有学科里，语文成绩最佳。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或许是因为她太爱“美”这件事，现实的一切才会如此刺目。
　　书里有蔷薇花，有古城墙，有十里清荷，有霞光万道，有峨眉山月半轮秋，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书本之外，有啤酒瓶，有脏衣服，有不会停止的争吵，不知何时会出现的骂声。
　　怎能接受？
　　如何接受？
　　向日葵看着满目疮痍的屋子，心想：要我清晰的看着环境，用满含笑意的目光说出“我已心满意足”吗？可悲之处在于，连我都觉得自己贪欲太重，贪恋太多。

　　入学后第一场作文考试，题目叫做《我的父亲》，向日葵握着笔的手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她看着题目，仿佛不认识了这四个字一样，原来，这四个字会变成手和脚，重重的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向日葵缄默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为什么没有写？”“时间不够了。”“你之前在干嘛？”“答题。”“回家再写一篇。”“我……”
　　她在心里笑着问道：老师真的要看吗？我那贫瘠、荒芜、卑下、抑遏的生活，你想看吗？你想看的只是我用华丽的语言、繁多的词汇去描写我那应该伟大的，发着光的父爱。父爱如山，父爱如海，父爱无言，父爱无私。
　　向日葵回到家，从口袋里掏出已经坏了的钢笔，她甩了两下，祈求钢笔还能用。神并不总是眷顾她的，钢笔彻底坏了，向日葵深吸了一口气，从抽屉里摸出一根铅笔。
　　既然老师想要我的作文，是编的也无所谓吧。然而，当她提笔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她这个人太诚实了，她对文字太诚实了，她对想法太真实了。
　　“如果父爱指的是落在身上的拳头，因为一个苹果就把你赶出家门，在寒冬腊月罚你跪在门外一天一夜，我是否还要仰视着他，满心欢喜的说声感谢，又或是虔诚的像个信徒，视父为不可直视之神，不可触碰之天？如果父爱指的是给你起难听的外号，在饭桌上打落你的碗筷怒骂，在所有人面前对你尽情折辱，我是否还要弯下脊背，充满歉意的说声抱歉，又或是卑微的像个奴隶，视父为不可直视之神，不可触碰之天？
　　我所能想象父爱的极限，是给我十块钱买钢笔，是不必再穿破烂的衣裳、破烂的鞋子，不用承受同学异样的目光，我不要他送我上学，那太奢侈了，我又不是公主！
　　如果我蒙上眼睛看世界，也许可以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挽着父亲的手逛街的小女孩，可以相信世上没有得到芭比娃娃的女孩，相信拳头是正常的，辱骂是正常的，这样被啤酒瓶砸伤的时候就不会痛，我可以笑着拔出玻璃渣，在这篇作文结尾写上“父爱好伟大喔”。
　　是的，父爱如山，压垮我脊梁的山;父爱如海，让我溺亡而死的海;父爱无言，它会变成巴掌和脚掌;父爱无私，连一分一毛都吝啬给予。”

　　“作文交了吗？”
　　“交了。”
　　向日葵和同学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有藤萝和灌木，向日葵从小就喜欢对着小花小草说话，这可怜的自尊心，不会被植物看破。
　　“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边和同学走路，向日葵心里一边说：“父亲？他才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本该成为我父亲的男人在我记事前就跑了，我所能记得的不过是他的裤腿。”
　　“在世俗的概念里，我应该称呼现在这个男人为继父，或者应该要像母亲要求的那样，毕恭毕敬的喊他一声“父亲”，真是该死，每当这个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在阻止我，那是什么，灵魂之声吗？”
　　这里，向日葵忽然笑了，不是因为自己古怪的想法，而是她想到了一个符合她继父的形容词。
　　“灌木们，以后我们就叫他拳击手吧。”

　　班级里，坐在前座的向日葵正趴在桌上休息，后排的男生拍了拍她的胳膊，小声的对向日葵说了一句“你胸口上这么多墨水印，为什么不洗洗啊？”
　　“还有那个护袖，看起来好老，是你奶奶的吧。”
　　向日葵偏着脑袋，一只手死死都抓着护袖，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袖口的地方更脏。”
　　“向日葵，今天你值日，在教学楼后面。”
　　向日葵点了点头，拿上扫把和拖把，慢悠悠的走下楼梯。她站在一颗樟木树下，捡起了一片发黄的叶子，抬头时又看见不远处有一只白猫顺着台阶窜了出去，向日葵见此，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这时，她的脑中会浮现出母亲的声音，母亲厌恶弱者，厌恶向日葵没有来由的同情心，厌恶她喂养小猫时的动作，厌恶猫。
　　向日葵看着她，会疑惑，这种疑惑就像解不开的数学公式。
　　“既然她如此厌恶弱者，厌恶“弱”这个字，为何还要教我善良？为何她自己甘愿贤惠，甘愿付出？”
　　“难不成你教我感恩，教我善良，教我“百善孝为先”，教我“养育之恩大过天”，教我《三字经》，教我《二十四孝》，只是为了压抑我的愤懑，平息我的怒火，让我在贫瘠的环境下仍然知足，并满怀感激，用最忠诚的态度去“报之以李”？”
　　古文，名人名句，诗文，成语，原来是这么用的。
　　向日葵时常觉得父母是天生的演员，他们挂在嘴上的招牌口头禅是“为了你好”，经典台词是“省吃俭用”“砸锅卖铁”，哪有这么多锅，这么多铁可让你砸？哦，作为一个比肩奥斯卡的演员，他们设计的专属动作是抬手，挥臂，抬手再挥臂，实在不行就手脚并用;他们的工具可以是晾衣架，竹竿，拖鞋，多么专业的演员！熟练的运用到生活中的每个工具。
　　向日葵琢磨着“省吃俭用”这四个字，越琢磨越想不明白，省不在弟弟身上省，弟弟总有零用钱;俭，不在弟弟身上俭，他总用新的文具;省吃俭用，那张存折本上存了二十万，它和弟弟的户口本放在一起。

　　“向日葵，你是一个nie种，一个Ye种！”
　　“你再说一遍！”
　　“你就是个Ye种！”
　　多么陌生的词汇，向日葵说不出口，她冷笑一声，“难道只是因为他是继父的孩子，而我是个没父亲的孩子吗？”
　　她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冷着脸，有些不屑的说了句：
　　“别欺负你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