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替身不干了》凤箫引

68、长风雪夜

　　景和二年的倒春寒格外冷。

　　已是二月初，往年海棠盛放之时，却又下了一场大雪，将刚抽出的粉白蓓蕾冻得消苞。

　　银装素裹天地间，长长的车队不见首尾，缓慢迤逦在被冰雪覆盖的官道上。

　　护卫搓着手不断哈气：“头，咱们已经冒雪走三天了，公主就差这几天？”

　　曹大福将夹棉大氅拢了拢，捂紧冻得发痒的耳朵，横了眼这毛躁小伙：“冷就添衣，府上年底刚给大伙儿裁了过年衣裳，前些天又给咱们这些跟去渝安的发了避寒厚袍，里头絮的全是新棉花，难不成是为了听你抱怨？”

　　小伙讪笑：“没……都知道公主娘娘待下头人宽厚，我哪儿会抱怨，只是前些天在前头牵马，觉着公主娘娘贵体不大好，上下马车都没露个脸、出个声，几位近身伺候的姑娘拿伞遮得严严实实，可跟以往不太……”

　　“废你娘的话！”曹大福狠狠拍了一下小伙脑袋，“公主娘娘的金面，不遮严严实实、随便去个阿猫阿狗都能看？滚回去好生赶路，天黑之前要赶到长风驿！”

　　小伙缩了一下肩膀，闭紧嘴唇退回队列。

　　曹大福是公主府参军，三百府兵的头领，六月底调到昭宁公主府成为府兵，然后公主随驸马去珪山上任，他同以卫长史为首的大半僚属留京，无所事事看了大半年府邸。

　　出发前一天，曹大福在外院遇上卫长史，她正盯着马夫给马匹加盐和豆饼，修葺蹄铁。

　　“能有什么内情？渝安那边职务一个萝卜一个坑，驸马虽贵为国戚，也不该离任太久，公主驸马感情好，不愿两地分居，才强撑着随去任上，咱们身为僚属，尽心伺候便是、何必揣测子虚乌有之事？”

　　曹大福仗着与她相熟，忍不住打探，卫长史神色极淡，如是地说。

　　朔风夹着雪粒、狠狠拍在脸上，冻得人睁不开眼睛，曹大福回头，视线穿过风雪、落到队列中间那架移动屋子似的巨大安车。

　　车里温暖如春，芙蓉玉香炉不断吐出温甜的安神香，熏得人昏昏沉沉。

　　枕稳衾温，拥在软被里的脸鹅脂新凝，被暖气熏香烘出奇特红晕，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

　　十二种虎狼药材煎熬的强效安神汤，封住她大半感官，意识也因此模糊，感知不到外界空间的变换、时间的流逝。

　　她已沉睡了十天，距他们车马离开灵昌，业已过去八天。

　　萧鄞被召见的第二天清晨，孟书瑶吃了颗强心密丸，梳妆打扮得粉妆玉琢，进宫面圣辞行，最后逞了一次强、为灵昌这烂摊子收了个体面的尾。

　　然后，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都在沉睡。

　　掌心那道刀伤已开始结痂，萧鄞轻轻探出、似想触碰她脸颊，却迟疑着停在半空，停在距离半分之处，感知那热量、那活气。

　　静静凝注许久，他转身从水盆里拧起热巾，一丝不苟地、擦去她额角掌心沁出的细汗，又拉开抽屉拿出个精巧白玉盒，指尖挑出红豆大的玉容膏，在她脸上涂抹均匀。

　　他搽得很轻、很细致，仿佛要借机细细描摹她脸颊每一寸的轮廓，又怕惊醒了她。

　　“阿瑶……如果你还愿意我这么叫你，给季先生的信我已让让人快马加鞭往山里送，幸亏咱们去白石寨那次他也同路，就是今年这雪、不知进山会拖多久。

　　“那天御前传召只是个开头，珪山黑市就快有大动荡了，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你曾经的袍泽流落虞国为奴。还有白石寨那边，你花那么多心思提拔人，又忍着伤受着冻、颠簸那么久才布好的局，怎能半途而废？

　　“你再多撑几天、几个月，亲眼去看黑市被摧毁，去看西陵归依虞国……都会看到的，一定要撑住，求求你……”

　　沉睡的人一言不发，雪球在车里跳来跳去，萧鄞抱起它，轻轻放到孟书瑶旁边、盖好被衾。

　　“公子，长风驿到了”，西洲策马挨近车窗，“已按您的吩咐，公主住的上房已经烧暖和，用的是上品银丝炭、保证没一丝烟气，香也熏好了，是公主最喜欢的瑞脑。”

　　车停马歇，霜降拉开厚重的夹棉门帘，萧鄞俯身将孟书瑶打横抱起，刚探出车门，薜荔石兰江离月见一人撑一柄大伞，将二人密密实实罩在中间，由西洲和驿丞接引，踩着厚厚积雪穿院落、经过重重厢房，走进中间位置的精雅小楼。

　　驿丞只找到些粮食酒肉和干菜，好在厨子手艺了得，炖得汤色奶白浓郁。

　　孟书瑶小口喝着汤、吃了点炖熟的菜干，她吃得很慢，极度虚弱导致她只能吃软烂易克化的食物。

　　门哐当大开，隔了扇屏风，听见个陌生的女声，似新提拔进内院的丫鬟，愤愤道：“这驿丞狗眼看人低，我说不要酒肉、来点新鲜蔬果，非说没有。回头却看到几个人抬着成筐的胡萝卜和苹果往后院去，我跟过去一看，居然拿去喂马……说是什么国公爷放在驿站的马，不敢怠慢。什么狗头嘴脸，教他知道咱们公……”

　　“打嘴，公主不喜招摇、倒显着你这狗仗人势的小蹄子”，石兰厉声喝断，“想在外头借公主府威风，珪山也不必跟去了，好好在这儿呆着、等雪停自个儿回灵昌去。”

　　然后，石兰转过屏风，迟疑道：“公主……”

　　孟书瑶往对面的萧鄞一抬眉梢：“你怎么看？”

　　“长风驿在山坳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气候恶劣仓储短缺正常，至于喂马……一品国公的马，整个驿站哪怕自己倒贴钱、饿死自己，也不敢怠慢半分”，萧鄞略一思索轻声说，“他们也不容易，殿下御体要紧，臣这就派几个人去前头镇甸采购蔬果。”

　　孟书瑶看着碗里的汤，半天没说话，长期沉睡更令她脑子比平时慢了六七成，沉思半天突然笑了一下：“长风驿离灵昌有两百多里，应该没问题，雪下得这么大，府兵骑马走路都要吹风淋雪，再走下去迟早冻出毛病，就在这儿休整几天吧，雪停了再走。”

　　顿了顿又说：“咱们这上百号人……问问驿丞存的粮食和盐够不够，咱们行李还带了不少粮食、腌肉和盐，至于酒肉蔬果么……再走两天似乎能到仓山城？”

　　萧鄞会意，唤来曹大福：“公主命就地休整几天，吃食先从行李卸、到仓山城再补充，公主还说到了仓山城赏府兵兄弟纵情吃喝。”

　　曹大福愣了一下，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迅速躬身退下，生怕屋里人反悔。

　　夜晚温柔地沉下来，因下雪的缘故，尽管熄了灯，屋子里外仍被天光照得很亮。孟书瑶用罢晚膳，泡完热水药浴，没入睡、拥着被衾坐在窗边。

　　剪水秋瞳一眨不眨，看雪花一片片落在屋脊、山坡和苍青树枝间，在地上越积越厚。万籁俱寂，连松枝被压断的“嘎吱”都清晰可闻，越发衬得她眼眸深黑、像幽深的夜。

　　萧鄞忽然想起初次遇见她那夜，同样一双眼，明明半瞎、明明什么都瞧不真切，却那么亮，像揉碎漫天星子和满地灯火、尽数灌注到她眼底。

　　怎么偏偏只看见浮于表面的慧黠？

　　他从床对面的矮凳站起身，走过去：“外面冷，坐在风口容易受凉。”

　　孟书瑶出神低喃：“这么冷的雪天，我们一群大人尚且挨不住，何况刚出生的婴孩。”

　　萧鄞搁在窗扉的手一顿：“小孩三岁前没有记忆的，后来一天比一天健壮，更不必自怜自伤。”

　　“嗯？”孟书瑶略带惊诧地转头，眼里神采有些恍惚、似梦初醒，笑了笑便沉默下去，许久才找到下一句，“有人来了。”

　　外头仍一片素白，更没半点人声，但萧鄞知道，她眼睛半瞎那段时间时常依赖耳力，所以听觉比常人敏感数倍。

　　“人多不多？什么方向？”

　　“不多，也就三四个，分别来自两个方向，一个是灵昌方向，一个是……”

　　西洲在门外高声禀报：“公子，南风过来了！”

　　萧鄞脸色一变，猛然朝门口走了几步，又转身、带点笑若无其事道：“可能有什么紧要公务，我去去就回。”

　　“琳琅阁传消息太慢，驸马派南风亲自送信去山里”，初一从房梁飘下来，展开一卷薄绢，“寒露的消息也刚到，渝安那边突然戒严，南风那信送不出去，估摸着是快马加鞭回来、找驸马商议对策。”

　　孟书瑶极淡一笑：“听萧鄞说，那天王兄召见他，对军/械/走/私种种关节问得很细，同去的还有太尉和廷尉府，如今突然戒严、是下定决心彻查黑市了？”

　　“也许是”，初一目光复杂看了她一会儿，“殿下似乎并不在意那封信。”

　　“因为那根本没用，就算信笺顺利送到北顶山，季先生难为无米之炊”，孟书瑶平静地摇摇头，“我知道焉酸草培育之法，比蕤夫人知道得更多。

　　“《异物志》载，六百年之前翊国女王率羽民西渡，蒙舍蛊王携千万毒蛊北渡长流川，与九姓羽民鏖战于木城群山。羽民中毒身死者无数，尸骸委地化作数百里焦土、寸草不生。立国后，九姓族长自愿奉心头血撒于毒壤，乃生焉酸草。

　　“药引之一的蛊毒焦土、木城山有很多，另一味药引却是九姓后人自愿奉献的心头血。心头血、失之即亡，季先生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强迫已成为翊国最尊贵家族的九姓后人，为仇敌自愿奉上自己的性命。”

　　初一素来平静的脸，此时也生出些波澜：“所以公主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奔忙到头只是一场空，既如此……”

　　“愧疚，也是一种力量”，孟书瑶抬手抚过凹陷脸颊，“此身已如败絮，恐所求所愿再无以为继，无论能耐手段还是人品、甚至出身，我能托付心愿之人，只有他。”

　　初一不由轻叹一声：“公主纵然心有珠玉，旁人的情意也未必贱如草芥。”

　　孟书瑶不自觉瞄向妆奁匣，最底下那层屉盒放着一只酸枝木红漆盒，盒中有对南红步摇簪——他珍藏五年的情愫。

　　“从未轻贱过，可惜，每人只生得一颗心”，她坚决摇摇头，话锋一转，“投桃报李……所以，我吩咐那事你查得怎样，萧鄞与我哪位亲属结过仇怨？那种不死不休的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