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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前嫌冰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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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巾子流水似的送进去,白芍和蕤娘心意相通,只一个眼神,就从针包取出相应长度粗细的针,不同部位、角度、深度,稳准狠,蕤娘运针如飞,手臂起伏之间竟有种奇特的节律美。
芫华不断替蕤娘擦拭额头汗滴,霜降焦躁地踱来踱去,不时夹起两片薄参片蹲过去:“施针竟这样累,可别治到一半大夫先倒下了,要不含几片参?”
苏木一边煎药,一边解释:“不妨事,师父往常救治难产妇人,一站就几个时辰,撑得住。”
终于,蕤娘刺进最后一根针,极缓慢地扶紧白芍站起,头晕目眩的、闭眼默了会儿,长舒一口气。
薜荔一直站在暖阁门口,一壁守着屋内动静,一壁远眺外边仆婢举止,不时低声对石兰嘀咕些微不妥,由石兰逐一纠正了去。
看蕤娘目光从孟书瑶身上转到更漏,才走进暖阁:“需要多久?”
蕤娘愁眉紧蹙:“该运的针都运了,若殿下能在一个时辰内醒来、再饮些益气安神汤药,这次的坎就算过了。”
“别老晃悠、瞧着头晕,都过来”,薜荔见屋内众人都在焦躁踱步,忙招手唤到跟前,“等着也是等着,请夫人指教奴婢们,今后公主这身子该如何安养?”
蕤娘虚弱地哑声道:“方才我又想了一遍才明白,你们做什么都没用,殿下不得安养的症结,在她这儿。”
她抬手,指了指脑袋。
“天道忌满,人道忌全,妾从医二十余年、识人无数,貌美、聪慧、出身若缺一两样,往往福厚寿昌,极少有人三样占全。占全这三样的人,他们的聪慧和心气总会替自己造出难越的心魔,画地为囚。
“公主生而早慧,遇事总比寻常人看得深、看得远,好是好、却也劳心费神,寻常人睡觉就是睡觉,她们即便睡着了、脑子也停不下来,因此更易耗得自己气血两亏,说句忌讳话,‘智者薄命、慧极必伤’一说便由此而来。”
话是对着薜荔,目光却幽幽地、转向流月殿方向。
薜荔垂眸思考片刻:“奴婢有一问,夫人只管答‘是’或‘不是’。”
她眼神决然如铁:“药、针、石……无论什么办法,若能使公主五感模糊、浑噩沉睡,是否能减少损耗,多撑些时日?”
“这不跟蒙汗药差不多?”蕤娘惊诧地盯着她、又看了看孟书瑶,大惊失色:“擅自对宗亲用蒙汗药,有损伤御体之嫌,按律当……”
薜荔飞快打断她:“只需答‘是’或‘不是’。”
蕤娘没说话,轻轻地、用难以察觉的幅度点了下头。
“多谢”,薜荔嘴角微微抽动,扯出个恍惚的、仓促的笑,转头高呼,“既然剩下的只是等待……江离,送客!”
然后,她面向满屋的女官侍婢:“本官乃中宫亲自任命的公主府一等女官,统管公主沐、盥、药、食。你们都听好了,本官近日眠浅多梦,不愿逾制延请御医,需着人上外头医馆,替我抓几副强力安神汤回来。”
石兰、江离和月见也懂了,眼里浮起泪花,纷纷哽声抢道:“薜荔姐姐,这事咱们一块儿担着。”
蕤娘看着众人纷纷舍身,站了起来:“一副药的事,何须舍近求远?”
薜荔笑了笑:“驸马得好好的,所以你们都不能担上干系。”
“白芍,带师妹出去,这儿没你们事了”,顶着薜荔的坚决目光,蕤娘极平静瞥了一眼药炉,亲自蹲下、往里添了一块炭,“要说干系,此事……”
“喵嗷~”一声凄厉猫叫刺破雪幕,打断屋内纷飞思绪,紧跟着,一团白影快得像闪电、从窗棂飞速扑向床上。
霜降失声高呼:“雪球回来!”
电光火石间,初一从房梁跃下、已来不及,霜降扑向雪球,却只感觉柔软丰厚的绒毛从指缝一溜而过。
“噗——”孟书瑶胸膛剧烈起伏,一口热血喷薄而出,溅得被衾床帷淋淋漓漓尽是鲜红。
霜降才感觉手背火辣地疼,定睛一看,雪球已撞歪银针,趴在孟书瑶心口,周身毛发炸起,一边扒拉入肉细针、一边发出威胁的呜呜尖叫。
更可怖的是,雪球后足还死死抵住膻中穴上那根针,环顾四周、伺机借力扑向在场某人。
众人吓得屏息凝神,蕤娘试图近身拔针、被雪球眼神摄住,石兰低唤几声“雪球”,雪球全身毛依然竖着,显然已将所有人当作要害孟书瑶的敌人。
又几声轻咳,雪球身上白毛顷刻染成斑点血痕,脚底踩着的那个胸膛、起伏却慢慢弱了。
初一瞟了一眼霜降手背血痕,眼睛估测了下距离,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移向另一个方向。
蕤娘心急如焚,不断拿目光去瞟薜荔,薜荔却只看着流月殿方向。
忽然,讶异地轻轻一声:“他怎么往屋后去了?”
话音未落,锐响破空、雪亮锋刃从后门飞来,割破床帏、打着旋儿切向孟书瑶。霜降还没反应过来,初一脸色一变、抽出腰间软鞭扫向飞来短刀,却只扫到刀柄,忙迅速抽回、扫出第二鞭。
雪球的反应却比她们更快,尖嚎一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猛然拧身,扑向那一痕森白。
电光火石间,一团黑影闯进床帏,黑影、刀光、白毛、鞭子的重影搅作一团,教人分不清具体状况。
“啪!”软鞭结结实实抽中黑影。
“噌——”刀刃撕破皮肉。
“喵嗷~”雪球愤怒咆哮。
床帏内风停影静,萧鄞左手血淋淋攥着短刀,右手提着雪球后颈,已在床边站定、望着蕤娘断然提醒:“快,拔针。”
霜降才反应过来,气得发怔:“那短刀是你甩的?你竟敢对公主拔刀?”
萧鄞垂下眼睫、一瞬不瞬盯着蕤娘重新运针的手,银针拔出复又重新刺进的那副躯壳,对质问声置若罔闻。
霜降正要上前,初一伸手拦住。
“这猫有灵性,动作太快,一般东西引不开。好在它不过护主心切,驸马先用短刀吸引它注意力,再从背后擒住”,初一悠悠陈述自己看出的门道,又捏了一把霜降手背、被雪球挠出的爪痕,“你去又怎样,连只猫都抓不住,还想打得过他?”
石兰如梦初醒,瞠目结舌喃喃:“驸马您不是文官吗?怎么、怎么……”
薜荔淡淡道:“驸马每天风雨无阻地练刀法练骑射,没看见?”
石兰不服气地撇了撇嘴:“灵昌的世家子,说出去十家里有十二家弓马娴熟,还不是……”
还不是个个水货,自诩闻鸡起舞练出十八般武艺、到紧要处全成了花架子。
霜降一听这话头,顿时又忧郁又羞惭,正要出门,忽听石兰话锋一转、惊喜大喊:“公主醒了!”
如撕破稠夜的曙光,整间屋子的焦灼惊惧一扫而空,所有人齐刷刷松了口气。
“蠢猫,回头再跟你算账”,萧鄞往不断扑腾的雪球脑袋敲了个爆栗、往月见怀里一丢,脸上带着笑、双唇却止不住颤抖,转过头去,“阿瑶……”
再次觑见那张脸无半分血色,萧鄞面部表情更僵硬,低头往后退了两步,“公主现在感觉怎样?”
“再不醒,雪球要被你欺负死”,孟书瑶静静注视他片刻,忽然扯动嘴角笑了,目光移到他左手不断滴落的血,“你手怎么了,也不包起来?”
然后,疲惫地闭了闭眼睛:“都散了,我想静一静。”
萧鄞目光闪烁、深深看了她几眼,率先走出暖阁大门、退下台阶,薜荔挥手示意众仆婢退散,蕤娘俯身将滚热的黑褐药汁舀进薄胎瓷碗、放到她床头小几上,也收拾针包药箱、率众弟子离开。
众人并未走远,三五成群聚在暖阁外空地上,等了半晌,果然听屋内依次传出虚缈的人声。
“薜荔、石兰进来。”
“传卫长史带长公主玺绶觐见。”
萧鄞站在阶下,看一个个人进去,门开了、门关了,那世界曾短暂对他开放过,他没及时地奉上热忱、奉上真诚,于是,那世界无可挽回地、再次将他拒之门外。
像数年前在沵州随采珠人潜到海底,前后左右和头顶黑沉无光、寂静无声,找不到半分借力点,只剩铺天盖地的窒息,不断下沉、下沉。
下沉不知多久,即将溺亡时,他听见有人喊自己。
“驸马怎么还在这?”石兰目光有些奇怪,“公主不是让您去包扎手伤?”
萧鄞怔忪了一瞬,浑噩的脑子陡然清醒过来,颤声问:“她不叫我是、是……以为我裹伤去了?”
“不然呢?”石兰更疑惑,忽然冲着流月殿方向喊了两声,“卫长史、卫长史,这儿!别去那边白跑一趟。”
萧鄞正惊愕,就见卫长史分花拂柳、姗姗从后门绕过来,姿态与步履都极端方,双手捧着一只通体光素的白玉方形印奁。
“遵长公主殿下令,公主寒疾未除、需静心安养,此玺绶转交驸马。非常之时,公主府一应僚属皆听从驸马调遣,不必再回禀公主。”
萧鄞盯着那小小白玉盒,胸口蓦地燃烧起来,伸手去捧,颤抖数次也拿不动。
聪慧如她、在洞悉所有逢迎和谎言后,仍敢毫无保留抛出的信任,重逾千斤。
“她还愿意信我……”他难以置信、低声喃喃。
“您可是她亲自选择的盟友”,薜荔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眼神意味深长,“公主说,她欣赏快刀、愿意用快刀,更不怕被快刀割伤。”
鹅毛大雪一片接一片落在肩头,碎雪一粒粒沾上眼睫,一分分融成湿冷寒气,萧鄞紧紧将印奁捂在怀里,想用体温暖着它、不使它再次变冷。
就这样捂着,直到地老天荒。
大门传来纷沓脚步声,踩碎幻境。
“陛下有旨,传渝安司市令萧鄞即刻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