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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风刀霜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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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书瑶记忆中,萧鄞一直是个很完美的人。
对谁都情绪稳定、笑容温和、没多少脾气,安排起事物也井井有条、缜密周全。
可这紧要关头,从不让人操心的萧鄞,一声不响消失了。
踏进公主府时,孟书瑶有片刻茫然,看了一个多月的昭纯、流月二殿忽然有点陌生。
听门房说,约莫是南风取药材离去后,萧鄞独自出了门,没有套车、也没骑马。
孟书瑶站在门口,静静听门房禀报,撑着混沌的脑袋、仔仔细细回想一遍,忽地愕然睁大双眼,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袋。
她后知后觉想起,昨晚萧鄞虽一直笑着,眼眶却泛着红,最后出门撞那一下、眼中分明有泪。
像尊完美无瑕的玉雕,突然支离破碎。
门房瞠目结舌地目睹,公主刚刚下车、在门口站了片刻,飞快转身跑进风雪里。跑出去半里路匆匆折返、回屋取了油纸伞和大氅,帷帽都来不及戴,就在空旷大街上狂奔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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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门扉紧闭,薄雪覆盖了青黑瓦楞,几株杂草伸出积雪、顽强地绿着。
冷风、碎雪,每一口呼吸都冷彻肺腑,一如他这些年见过的眼神和听过的声音,冷漠、鄙夷或怜悯。
门锁锈蚀得厉害,轻轻一拧就开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灰尘、若有若无的药香。床是府中女使通用式样,厚实、浸了防虫药水,保存得很好。
没有褥子和被衾,萧鄞小心翼翼坐上去,声音很轻,生怕吵醒床上并不存在的人。躺下、抱紧胳膊、蜷成一团,身体冷得发颤,他闭上眼睛睡去,脸上带着平静而满足的笑容。
睡梦中,他对着空气,轻轻喊了声“娘”。
这是蕤娘在嘉月公主府的房间,萧鄞从懂事起,一直睡隔壁那间小屋。他曾无数次梦想躺在这张床上,学其他孩子撒撒娇、闹一闹,奶声奶气牵着她衣袖,叫她一声“娘”。
却从未如愿。
蕤娘不想从他口中听这个称呼,也不想听他说半个“孝”字。
蕤娘一直与他不亲近,看向他时,眼神没有慈爱或憎恶,只有怜悯和疏离。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个不幸的女子,用母性、慈悲对抗对他身上另一半血脉的憎恨,能展示的最大善意。
启蒙不久,他学了二十四孝,跑去感恩蕤娘生养自己,蕤娘戳破温情:“你是我捡来的,正月十六,从侧门出去那个巷子口。”
语气冷淡得残忍。
他心凉了半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挣扎:“谋生不易,你肯养我这么大、还教我念书,定是有舐犊之情。”
虞国阶级分明,奴籍无私产。蕤娘虽拒绝了嘉月的资助,却有一手越学越精的千金术,时有女子妇人闻讯而来、偷偷就诊。靠着或多或少的诊金,他们虽一直过得很紧巴,大部分时间也无冻饿之患。
蕤娘甚至想方设法教他习字念书,这已远超大部分平民百姓。
小时候,蕤娘常说:“我养的孩子,就算一辈子屈居人下,也不能浑浑噩噩,读书可开智明理、自然要学。”
她言语间带着淡淡自矜。
蕤娘一直说他是自己捡的弃婴,说自己在灵昌无亲无故,养个孩子消磨孤单,如果非要唤她什么、就叫她“养母”吧。
可高门大院的仆童最是人精,孩子对同龄人的恶意也从来不加掩饰,萧鄞从能听懂人话起、就知道自己是蕤娘亲生的,生父不详,是货真价实的“有娘生没爹养”。
他不敢问蕤娘,再懵懂无知,也敏锐意识到那是个禁忌。
后来,他见到卢云卿,慈眉善目、锦衣华服,连头发丝都透着优雅,说要接他回去认祖归宗。他眼巴巴盯着蕤娘看了很久,期待她哪怕说半个字阻拦,他可以一辈子在这小院里,哪怕没有丝绸锦缎衣裳、没有珍馐美馔,他也愿意的。
可蕤娘没有,甚至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只推她出去、淡淡说:“稚子愚钝,有劳夫人照拂。”
像丢弃一块碍眼的垃圾。
直到卢云卿牵着他,走出这间小院,坐上华丽的安车。马车驶离时,他掀开窗帘期盼很久,小院的门都不曾为他的离去、哪怕打开一条缝。
卢云卿对他很好,从此,他有了吃不完鸡蛋面、糖葫芦,还有很多奇奇怪怪好吃的东西。可他总觉得,离开那小院、那窄巷,鸡蛋面和糖葫芦就不好吃了。
缺了什么,他说不清。
后来,他慢慢混出些模样,每每回灵昌,有资格拜见嘉月长公主,终于鼓起勇气揭开禁忌般的过往。
嘉月眼中满是悲悯,幽幽叹气道:“小狸奴,别怪你阿娘,她这些年过得很难。”
他从没怪过娘,只是有点难过、有点不甘心。
其实在那天之前,他已从别人口中所述、拼凑出自己完整的身世,却不知个中细节。所以,那些不堪的、血淋淋的细节从嘉月口中娓娓道来时,他宛如被利刃穿胸,疼得喘不过气。
“蕤娘医术好,我那年怀阿瑗时险些小产,还是她保下的。她立这一大功,我本想等阿瑗过满月酒,就为她脱籍、再出钱帮她开间医馆,就差那个把月……
“砚舟不在了,他的家人还在,我总想能保几个是几个,在府中设宴打点廷尉寺几名高官,其中就有萧策。当时瞧着确实人模狗样的……蕤娘是长大后被拐的,没什么奴仆低人一等的想法,又太年轻、没见过几个男人,一不留神着了他的道。”
“蕤娘发现有了身孕,跟我一合计,开药堕掉孩子、脱籍照旧,反正她这辈子不打算成婚”,嘉月咯咯笑了,伸出三根手指,戏谑道,“狸奴啊,你从娘胎里就出息,连着三碗堕胎药……你娘快疼死过去、你倒还结结实实。
“我怕再喝药会出人命,就劝蕤娘不如生下来,这么大个公主府、总不至于少你们娘俩一口饭”,嘉月又叹了口气,愤慨地将茶盏拍回桌子,“萧策那狗东西,发现蕤娘有孕,不认也罢,还说什么‘府中奴婢行为不端,恐有损寡居公主名声’,竟暗示我将你娘活活打死!
“他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可惜,我当初求人办事打点,生生将自己把柄递出去,不得不服那么多年软。幸亏我那王嫂点名要蕤娘替她调理安胎,这一拖,总算拖到平安生产。”
窗外雪越下越大,萧鄞睁开眼睛,手臂压麻了,身体也冻得僵冷。他看了看窗外的雪,感受从破洞吹进来的风,翻身平躺看着天花板,茫然无措。
蕤娘的脸、卢昭君的脸、戚槿的脸……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地位,重合起来竟那般相似。
“真冷啊”,他喃喃低语,“其实,一开始就是错。”
出生是错,存在是错,连呼吸都是错。
指头无意识在床板、墙壁、空气中摸索,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抓住什么,反正什么都抓不住。
手臂猛然一颤,他从床上一骨碌翻身起来,跪到地上、眼睛凑近床板和床头墙壁,急切寻找着,屋里没掌灯,他就借着雪光、颤巍巍伸出手指一寸一寸摸索。
确定那些是什么后,他惊恐地睁大双眼、倒退半步,浑身战栗,大颗大颗泪珠不断夺眶而出。
那是无数道用指甲抓出的凹痕!
擦不干净的血,风吹日晒已成暗褐色,墙皮和床木都很硬,不知她用了多大力气,才留下这样深刻的抓痕。
三碗堕胎药,一朝分娩,怎样极致的痛苦,才让坚韧如蕤娘也不堪忍受,挣扎间抓挠出这么触目惊心的痕迹?
萧鄞不敢细想,顺着抓痕一条条摸过去,隔着时空感受她当年的绝望、无助、痛苦。
听说过再多次,也不及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来得震撼。
他在空荡荡的旧屋跪了下去,全身失去力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齿模糊喃喃低语:“对不起……对不起……”
跪了不知多久,他站起身,用袖子擦拭床板、似乎要抹去自己躺过的痕迹,然后退出房门,重新挂上门锁、拧回原位,退出小院。
就像自己从没出现在这世间过。
他在黑暗的窄巷里,看着那扇再也不会开的木门,一动不动站了一夜。风吹过、风停了,雪飘落、雪变大,落在发间、肩头,积少成多、一层又一层银装素裹。
头顶的雪停止飘落,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拂去他肩头积雪。他错愕了一瞬,从遐想回魂,下意识转头看去。
孟书瑶不知何时来了,笑盈盈站在他身后,撑一把分水油纸伞,伞面红得像胭脂像燃烧的火,积雪落在伞面,也透出些温暖。
见他回过神,她抖了抖搭在胳膊上的大氅,失望道:“可惜,你身上雪水湿透了,再披这件也不保暖。”
萧鄞艰难扯动唇角,习惯挤出微笑,正要说几句。
“你还是别笑了,怪瘆人”,孟书瑶吓了一跳,指了指脑袋,“是不是这儿冻坏了,大半夜堵在别人家门口,也不找间屋檐避一避。”
萧鄞瞥见她双手冻得通红,下意识想替她捂捂,一触碰才意识到自己比她更冰,只好缩回手,接过油纸伞撑着:“外面冷,回去吧。”
二人肩并肩走了一路,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公主府大门,孟书瑶忽然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转头看他:“其实……其实如果你想,我不介意多陪你去城西几趟。”
不等萧鄞说话,她以罕见的温柔语调说:“不管怎样,活着就很好。”
萧鄞眼里的光闪了闪、又熄灭了,平静而坚决摇摇头:“她想要的从不是这些。”
孟书瑶语塞,垂眸想了想,忽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支糖葫芦,笑嘻嘻递给他:“路上顺手买的,全都给你。”
萧鄞蓦地愣住,怔怔盯着那两串糖葫芦,山楂红艳艳的、糖皮晶莹剔透,撒着金黄的桂花。他眼圈有点红,抬眸看看孟书瑶,再看看糖葫芦。
“阿瑶,我可不可以把公主府当成……”他一边伸手去接糖葫芦,一边试探着问,忽地睁大眼睛,“阿瑶——”
在他对面,孟书瑶依然笑靥如花,却有两行血从鼻孔涌出、滴滴嗒嗒落在雪地里,她的眼睛也泛起浅血,雾蒙蒙的,一分一分逐渐失去焦距。
她晕倒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