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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女之耽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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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说去,少女情窦初开,总不过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将门女戚槿,首次踏足繁华靡丽的灵昌,首饰、香料、胭脂、成衣……全部那样精致、新奇、鲜亮。
就连茶肆里的点心,都美得像珠玉。荷花酥层层粉瓣绽放、软酪洁白米皮一点红、琉璃果子如一汪春水包裹春山,戚槿才二八芳华,哪能经受如此诱惑,每样都像吃不够。
灵昌那些蜜罐子泡出来的碧玉闺秀,隔帘子偷偷嘲讽她粗鄙:出门不戴帷帽、抛头露面,大冬天吃冰酥酪和冷元子。她又难堪,又舍不得丢下精雕细琢的美食——长年戍边,珍惜粮食的习惯已烙进骨子。
孟书琰就在她最难堪时出现,神采英华、气度超然,恰如庭前玉树,举手投足端雅入骨,却丝毫不嫌弃她粗鄙。
先讥讽那些贵女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又坐下耐心介绍给她当季茶点,言语间尽是对戚氏的敬佩,对她年纪轻轻戎装报国的赞许。
一直默不作声的萧鄞,突然冷笑了一声。众目睽睽下掩不住满脸嘲讽,牙根紧咬,双眼汹涌着莫名情绪。
这失态前所未有,戚槿忘记哭泣,孟书瑶思绪也断了,所有人齐刷刷惊呆、盯向他。
卢韶君陡然意识到什么,飞快攥住他袖子扯了扯,他却越笑越失控,那声音不知蕴着多少不甘、恨意,竟笑得全身颤抖,听得人遍体生寒。
似乎终于意识到周围有人,他笑声渐止、张张嘴想说什么,蓦地瞥见坐一旁的孟书瑶,嘴唇微微颤动片刻,沉默下来。许久,提起水壶给戚槿续茶:“抱歉,打断你说话。”
戚槿原本一边说一边抽泣,被他这一打岔、心绪也平稳了几分,凄然笑道:“后来,过了两天,我去一家旧书舍赁书,是几本存世很少的古籍,讲兵法军阵,在那又遇到了他……很虚心向我求教兵法。”
“他对行兵布阵颇有见地,却只流于纸面,可我说起实战、他听得很认真,我那段时间相看不顺,心情不佳,难得遇见个志趣相投的,刚好还弓马娴熟。”
“后来,我瞒着母亲随他出去很多次,无非赛马田猎。以前在良郡我经常单独外出,母亲并未多想。有次,他带我去舞阳山看梅花,那天我回来很晚……”
不该动的心,动了,不该发生的事,也发生了。
戚槿痛苦地捂住脸:“我真蠢,那天就该猜到的……回来时,城门已关,可值守官一见他随从,马上喝令开门。他说因为家世好,在羽林卫有关系,我居然就那么信了……我真蠢,京畿重地,若非君上,城门夜开岂会如此随意?”
沉浸在甜蜜中的少女,最容易忽略种种不合理。
“后来,我很久没见到他,才突然发现,我除了个不知真假的名字,对他一无所知”,泪水从少女指缝汩汩流出,戚槿再次哭得全身颤抖,“更糟糕的是,就那一次,我发现自己月事没来,刚好表姐召我进宫,我才知道他是谁……”
“他从未说过要娶我、甚至没提起过已有家室,我就那么随随便便……不敢告诉母亲,腹中的是王嗣血脉,我连私自堕胎的权力也没有。表姐真心替我择婿,她那么好,我却对不起事,那段时间每刻都很煎熬。后来,他又私下找我……”
戚槿唇角露出自嘲:“那时候,沈淑容刚进宫,性子很招摇。他找我那次喝了点酒,似乎很疲乏,半醉半醒跟我说,世家盘根错节、各怀心思……戚家卢家这样的纯臣难得,他只盼着我与表姐一文一武、如同娥皇女英。
“又说,可惜咱们根基都太浅,若表姐诞下嫡长子,母子顷刻会被推上风口浪尖,连他也护不住……我真蠢,这样的瞎话也相信……”
“你不蠢,只不过见识的人太少”,萧鄞突然开口,眼神满是讥诮,“当初在枳城,他头次见尚在闺中的当今王后,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说自己最认同‘兼爱非攻’的仁义之道,两人一见如故,他更亲自为二姑娘作诗填词、谱写音律。”
卢韶君默然低头,似陷入回忆,孟书瑶并不意外、也不难堪,她最清楚兄长什么德性,却有点诧异地瞄了眼萧鄞——兄长当初怎会出现在他的铺子?
戚槿脸色更惨白,听他这番话后,泪水慢慢干去、眸中显出几分决然。
她慢慢环顾屋中众人,沉吟许久,起身、郑重下拜:“小女不才,轻信人言,带累父母族亲、险些致使姻亲反目,万死难赎其罪。愧对长公主殿下、父母、表兄倾力相救。自此,世上再无‘戚槿’,劳烦爹娘替我寻一副落胎药,就此了断。”
“你还小,离开这里,把过去都忘了吧”,卢韶君从袖中拿起一柄刀放到桌上,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灯下熠熠生辉,“昭君说你不喜俗物,唯爱神兵利器,年前特意托我订做这把玄铁袖刀。”
他抚过刀鞘宝石:“这十八颗宝石是我做主嵌上去的,你如今在虞国呆不得了,出远门到处需要钱。如果可以……去卢氏底下的商号换,也好教我们知晓你在哪里,是否平安。”
戚晟夫妇和戚槿惊愕抬头,大颗大颗泪水不断滚落:“这……受之有愧。”
“不过一些钱财,卢家不缺”,他缓缓起身,看着戚晟,“姨夫说阿槿在别处有出路,可如今这形势,恐怕连虞国都出不去。一事不烦二主,姨夫若不见外,小甥岳家专营车船生意,不如等风声松些、表妹身子将养好,由梅家护送出国。”
不等屋里人反应,他疾步走出去,带上房门。
孟书瑶不成想他宽厚至此,有点赧然,几步跟出去。卢韶君站在院中,见她出来,淡然笑了笑,躬身一礼:“多谢公主大义筹谋,免我卢、戚两族阋墙之祸。”
孟书瑶心绪翻涌,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干巴巴笑了两声:“我在宫禁人脉有限,当初情急之下只能传信给你,要你护住伤害亲妹妹的人、着实有些强人所难。多谢卢少卿温厚,戚姑娘一时糊涂,还请莫要往心里去。”
“我从知晓她有孕,就对她生不出半点怨恨”,卢韶君看着她,意味深长道,“若我没记错,今上二十有四,阿槿才十六岁。恕臣不敬,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诱骗小自己七八岁的少女,实在易如反掌。”
孟书瑶一怔,被“诱骗”二字击得两耳“嗡嗡”乱响,下意识反驳:“怎能全怪男子?”
“殿下的意思是,被诱骗的少女反而有错?”卢韶君绽出冷笑,“知好色则慕少艾,今上相貌气度算得上一流,别说位高权重,单单多活七八年的阅历,就足够让见识少的女子心生仰慕……换句话说,他们心智本就不对等。”
他注视孟书瑶表情变化,迅速收回讥诮,苦笑着摇摇头:“罢了,臣理解殿下对亲长维护之心,得罪了。”
孟书瑶看他远去,心里涌出一阵慌乱,飞快追上去到他背后辩驳:“依少卿之言,年少者爱慕年长者,本就是错?”
卢韶君疑惑地转身,不解她为何前后矛盾、还这么大反应,但他涵养深厚,耐心道:“我没说年少者有错,可这种情况若无意外、错的大都是年长那个。他不该在女子十五六岁阅历不足、心智未熟之际,趁人之危……”
“那依少卿所见,年长者对年少者动心,就是大罪?”孟书瑶反唇相讥。
“我不是这意思”,卢韶君更疑惑,心头涌起无力,酝酿片刻道,“若我是年长的那个,对小很多的姑娘动心,绝不会让她知晓,只会等,等她见过足够世面,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再光明磊落求娶……殿下怎么了?”
院落昏暗灯光下,孟书瑶脸色煞白、眼里澎湃着情绪,僵立原地动也不动。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开始零零碎碎飘落雪花,她站在那,仿佛神魂出窍。
“殿下回屋吧,外边冷”,卢韶君见她没反应,只好返身往回走,边推门边喊,“萧三,你怎么回事……”
“没事”,孟书瑶如梦初醒,笑了笑,“不劳少卿,我自己回去。”
屋内,戚母正扶戚槿躺到床上,嬷嬷在窗下生炉子、煎落胎药,戚晟看着萧鄞,欲言又止。
萧鄞直勾勾注视戚槿,轻声问:“想好了?”
戚槿凄然一笑:“想好了,他本不该存在。”
萧鄞闭了闭眼睛,声音很软很沙哑:“那会很疼,你身子健壮、还可能一次堕不干净。”
“一次不行,就多喝几次”,戚槿拳头攥紧,毅然决然道,“若还堕不掉,头顶有房梁、前头有墙壁、地上有井有大河……”
萧鄞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像询问更像祈求:“这么恨,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他活?”
戚槿坦然摸着腹部:“我不恨他、稚子无辜,可他命不好,不如早点解脱、投户好人家,莫再挑这样的父母。”
萧鄞脸色煞白、嘴唇发颤,怔愣片刻笑了,对戚槿拱手一礼:“祈愿姑娘脱此樊笼,离开这里、把该丢都忘了吧,重新开始。”
旋即,推开房门迎着风雪走出去,步伐踉跄。
孟书瑶正往里走,与他撞了满怀,险些向后摔倒。他眼疾手快拉住她,埋着头、声音低沉发颤:“撞得怎么样?”
孟书瑶抬手揉肩膀:“还好,你去哪儿,怎么不看路?”
萧鄞抬头,笑容不减:“想起家中库房有不少补气血的药,我回去找找,给戚姑娘送来?”
“那你路上注意点”,孟书瑶心不在焉点点头,“我在这儿守着,多个人手跑腿帮忙。”
等他推开蔷薇藤花架远去,她恍恍惚惚感觉他有些异样,细想却没头绪,便推门进了里屋。
南风赶到破屋时,戚槿正痛得抽搐,孟书瑶和戚母、嬷嬷三人屏息凝神守在床边。南风不仅送来几包药材,还带着一名背医箱的中年妇人,正是上次在医馆看见的大弟子白芍。
有备无患,萧鄞果然考虑更周全些。
“萧鄞呢?”孟书瑶随口问。
南风回想了一下:“不知道,公子只吩咐我今晚留在这儿,万一有粗活重活用得着男子。”
孟书瑶全副心思在戚槿身上,并未多想。直到城中响起鸡鸣,戚槿出血量正常,脉象已稳,她才困得受不了、倚在床边打了会儿盹。
这一觉扎实,睁开眼睛天色大亮,她一个激灵醒来。
宵禁已解,萧鄞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