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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俗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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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青策马不停赶回皇都,迎来了满脸堆花的雍帝,给自己的接风洗尘宴。
这是雍青见这位国王的第六面。
那位苍老的帝王,为她送行之时,浑浊双目含着一分希冀。
雍青觉着,受人依仗,得人高捧,感受也不这么美好。
她抬头,看到城楼之上立着的玄色幕篱,帷幕被风吹起,露出裙摆的青衣一角。
神女的目光笼在黑暗里,但她能感觉到,那清冷浅淡的目光,掠过这群世俗蝼蚁,精准对着她一人。
就是那道目光,就是那个蓦然降世来到她身边之人,将她觉得,一切有所值。
只是,她忍着身上伤痛日夜策马,满心期冀归来,迎接她的,只有失势的君王。
她一下子便失了神,眼帘低垂,遮住眼眸潋滟明亮的神色。
她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她便悄而远去,不留一丝讯息。
她是神女,她有能力,只要她想,谁都困不住她,她随时可以离去。
她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源起何州,是否因莫名的善心而来,又为已厌倦而归去。
那一刻,雍青浑身冰凉彻骨,连呼吸都是冷的。
她终是支撑不住,病情反噬,晕倒在她的洗尘宴上。
她梦里痴魇,久久不愿醒来。
腕间传来一阵温暖的气流,她的身子逐渐回归正常。
她心中暗讽,谁这般没眼见,不曾瞧出她不愿醒来面对这荒诞俗世吗。
陡然,那道熟悉的清冷声响在耳畔,平静舒缓,不带有过多的情绪:“还不醒来?”
她霍然睁目,见到熟悉的幕篱,心安了下来,眼眸晶亮,“您这些日子去哪了?”
“去还俗债。”
她不愿多言。
什么样的俗债需要她亲自去还?
她好奇,又不敢再问。
她现在没有能力握住她,只能乖顺地听她的每一句话,做那个不被她抛弃之人。
“此役我赢了。”她欢喜地道,活像一个要讨赏的小孩。
然而,这依旧没能激起神女的心绪波澜,“听说了。”
“下一步,韬光养晦。”
她暗了眸子,轻“诺”一声,如庭中枯萎的凌霄花。
“住进宫里来罢。您不是说要教我君王之道,这些时日正好,您住进来来往也方便些。”
那冠冕的话语之间,包藏着她的私心。
只是神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她说:“不必。”
说这句话时,她的情绪难免有了些波澜,被雍青敏锐地抓住,“您的俗家,可也是宫中?”
神女的声音微冷,“多余之言勿问。”
她低头应声,敛下的目藏着笑意。
终于,她窥得神女的一点阴私。
可清远界那么大,国家那么多,她又该从何找起。
满室寂静,她招来守在殿门探看来人的婢子,“笑笑,你觉得,神女来自何州?”
她招来的婢子正是自幼跟着她的那位,不离不弃,满腹忠心,一腔赤诚。
她扎着双髻,还是世事未开的年纪,但随着她经历那般多,比同年龄的人更加懂事,会留意到他们不曾注目的东西。
她还真认真想了一下,想到那日天神降落,云霄中御剑的飒飒身影,此后她再未现出她的那柄神剑。
普通之人一生见到神仙的机会本就不多,更遑论一位才生长十几岁的姑娘。那柄剑,刻在她的记忆里,经过潮水的冲刷,愈显清晰。
“神女有剑,崇青绿,想来是以剑道闻名的中州修者。”
她以她浅薄的认知认真回答道。
“我觉得你说的在理。”
她看过清远界的界图,从远州望西南,方向之中,有中州。
中州玄山,剑道中心,曾出世过一把玄剑,玄剑的主人御玄子,听说以前也是有俗家的,隐隐有传闻,俗家也来自一宫中,至于何处,不得而知。
想来这样的情况,在中州极为常见。
少女初生羽翼,如雏鸟蹒跚 ,尚未有能力去探寻,她扶着嬷嬷,紧闭户门,召来林沧决,重塑自己的神体肉身。
国之道,在于制掣,在于民心。
经景雍一战,她声名鹊起,赢了民心。在朝廷之中,有人看到她的潜力,暗中邀信求忠。
雍青一一览过,并不及时表态。
她要等待,看出谁是试探,谁是头脑一热,谁是故作陷阱,谁有真才实学,谁真的表忠求荣。
沈扶摇不会为她讲这些,只会看到她的人选点头或摇头,让她自己辨别。她要的是她用自己的能力掌控,而非依赖。
三年年月,她成长飞速,也出落为更动人的模样,眼神送秋波,让很多忠于她的臣子,目光总是不由落到她的身上,林沧决也如此。
他抚过她的脸,眼神是露骨的浪荡,“殿下,你这术法学得越来越精了。”
雍青强硬从他的指尖撤出,冷言道:“林沧泱,你逾矩了。”
“殿下不是自一开始便准了吗?”他唇边笑意不减,再度扣上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自己,眸间冷光冰人,“殿下,我为您这般鞠躬尽瘁,您可不能忘了我呀。”
空荡的宫庭之内,有一瞬雍青在想,她走上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
可那些凡夫俗子都对她另眼相看,为何她的眼眸之中,仍无她的落脚处。
长阶落了月光,她合上窗,吹灭了烛火,四处寂黑,她仍在深渊里。
她从一位食不果腹苟且偷生的质子,走到如今这步,不止有神女错眸。
沈扶摇其实指点她不多,亲顾她更少,更多的时候靠她自己悟。她不喜欢拘着人,更不愿意管教人,这份自由是雍青最渴望的,却又因此人是她,而有些讨厌。
多年相处,她摸清了她的一些生活习性和往来规律。
每年十月后旬的一段日子,她一定不在雍城皇都。只有今年,她下属的暗卫探看到了,她去的方向,是西南。
笑笑说过,西南是她的故乡,她放下了悬起的担心。只是今年又不同,她去的日子比以往都长。
雍青对她的近况担忧,唯恐她被琐事绊住脚步,再次丢弃自己不管。她日日坐在她的私宅之内守着她,要第一时刻见到她。
直到一个漆黑的夜,她未着那身玄袍,青绿的衣裙衬得她的脸庞更加苍白,在阴翳中,像被吸食掉精血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人。
雍青腾地从椅子上坐起来,跑到她身前,握住她的双臂,想做她的依靠,“您怎么了?”
然而她心中的神女并未接受她的好意,第一眼见到她出现于此便深深蹙起眉宇,眼神冰冷,推开她的关心,拒绝她的探看,“你怎么在这里?”
“能耐确实有了,连这里都被扒了出来。”
她的话让雍青感到害怕,慌张为自己辩解,“不,我是见您多日未到宫中听我汇报,害怕您出了什么意外,这才命人寻了您的住处,没想到您并不在此,这才在此等您回来。”
神女神色未变,眼中冰冷蔓延,阴翳之中,比鬼还像鬼。
“不过比平日晚了些,有什么好找的,我是不是同你说过,多余之言勿问,多余之行勿做。你如今,在作甚?”
“好在你让我看到你如今的能耐。雍国天下,你可以夺了。”
雍青看着她的眼神,头脚一致冰凉。
她到底在不在乎她呢。
若在乎,缘何从不告诉她的俗往,甚至连雍国宫廷都不愿意多待,这辟小院也不肯说与她听,还是她亲自查出,徒增她的厌恶。
若不在乎,为何会援手帮同她无根无源无缘无会的她,亲自教习助她开道,甚至要将她送到没人可以欺负她的最高位。
那些日夜煎熬她的问题始终得不到答案,心中那股想要探寻的魔力更甚,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达到那西南之地,见一见她所见天下。
雍国终究被逼着立了储君。
黄道吉日,月圆星明,兵刃的冷光在月色下灼眼,杀入十二宫,抵上雍帝的喉。
这是他预料到的结果。
从景雍战役雍青得了民心,他便一日日惶恐不安,死命地去压迫她,到头来他震撼于少女顽强的生命力。那些睁眼闭目咽下去的毒,那些偏心窝子插满整个枪头的箭矢,都成了他一道道催命符,却未损伤到少女分毫。
他突然就恨了起来。恨为何自己要送她去易国,磨炼她的意志;为何是她如此幸运,把命卖给了能帮她的天上仙。当初她说的那番话,原来言外之意是雍国气数未尽,他的气数仍然将尽。
这些难听的话,在他失势之前,对着阶前流水的明月,悉数谩骂出声。
雍青觉得他的面相难看至极。
她手中长戟划过他的脖颈,直指他的喉咙,一瞬止息了他的闹声。
那居高临下满不在乎的眼神,就像他当初望着她的模样。
“父皇,你病了,以后诸事可交由青负责处理,你歇息罢。”
长戟终究没有刺下,留下一道浅红的血痕。
雍帝吃痛地捂住脖颈,面容扭曲,“你以为她是真心助你吗?她如此这般遮遮掩掩,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便从未将你放在眼里!谁知她是不是清远界闻之色变的沈扶摇,她在道门中掀风造火厌倦无趣,便来远州寻一寻乐子,你如何确定你不是她选中霍乱远州的傀儡。你永远登不得台面!”
“就算是沈扶摇又如何!是傀儡又如何!”
手中刀刃精准飞到他翕张的嘴里,划伤他的舌头穿腮而过,他捂着破烂的口齿,再直不起身。
"啊——呜呜呜——"
“不会说话,日后舌头不用留了。”
长戟沾血,她横在身后,冰冷的月光照亮她冷峻的面庞:
“宣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