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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六月初。

      鸣甜做完手术,接到了方莱的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祈求和她再见一面,态度卑微,哭得不像话,哽咽声里夹杂着几句粤语,环境很嘈杂喧嚣,但掩饰不住巨大的广播声。

      鸣甜听着听着,笑了起来。

      如果他真的想见她,就不会到要上飞机的前一刻才打电话过来,如果他真的想见她,便有无数种方式找到她。

      他的深情是真的,虚伪也是真的。

      鸣甜才挨了一刀,脾气不爽,想立马挂断,又想起他偷摸买下她的房和车,迄今为止却一个字都没有摆到明面上来的行为,气骤然消了,憋了半天,送上一句,“方莱,一路顺风。”

      几天后。

      左胸上的伤口不再流脓,也没有发炎的迹象,鸣甜决定立即出院,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却被闻讯而来的杨德明拦了下来。

      他说:“现在还不是出院的时候。”

      鸣甜对他心存感恩,于是多住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她觉得是时候买票离开广州了,又去办理出院手续,然后,又被一句“现在还不是时候”拦了下来。

      “……”鸣甜打算申请强制出院。

      一系列的书面材料里有一个主治医师评估,杨德明像是知道她离开医院就不会再回来似的,她再怎么磨,软硬兼施,他都不愿意在评估上签字。

      杨德明无疑是一个相当合格的医生,至少在鸣甜这么多年的就医经历里,他是唯一一个好到让她有点烦的医生。

      他太好了,但是她不想在医院浪费生命,最后逼得她起了强行出院的想法,中午才起的念头,下午他就给她找了一个护工。

      “老头,你什么意思?”鸣甜抱着手。

      那个护工是个可爱的小女生,看她一眼,踢踢跶跶跑进来,先给她剥了一个山竹,见她还是抱着手,又削了一个苹果过来,见她还不要,又掏了一包薯片出来。

      “……”鸣甜说:“什么口味的?”

      女生说: “黄瓜。”

      鸣甜不屑,很不赞成这个世界上有人喜欢黄瓜味的薯片,于是骂:“垃圾食品。”

      女生眼珠圆圆的,又掏了一把水果糖出来,将一颗橘子味的糖塞到她手里,讨好地说:“很甜的,我知道你生病辛苦了。”

      “……”

      好吧,对峙结束。

      鸣甜放弃防御姿态,将那颗糖撕开丢到嘴里,舌尖抵着它在口腔里转了一圈,酸酸甜甜的味道一路爆开,心情好了不少,余光又看见那个小女生将她丢在地板上的糖纸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还挺懂事的,鸣甜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乖乖答:“我叫王小令。”

      鸣甜静了一下,说:“你被录取了。”

      杨德明于是满意地离开了。

      他一走,鸣甜就拉下了脸,她没办法拒绝他的好意,是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一个父亲的影子,而她漂泊在外,已经多年没见过这个影子了。

      可是,鸣甜再贪恋那不该被称为父爱的父爱,却也不愿意把本就不多的生命浪费在医院里,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这一生,好多事情都没有选择。

      ……

      一个落日绯红的傍晚,鸣甜照了照镜子,打电话咨询了一位律师,在王小令的陪同下,坐在病床上写完了遗嘱。

      那天之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消瘦下去。

      杨德明如她所言,像个父亲一样,没事就叫苏源易来陪她,有时候也会叫他的爱人看望她,某天,更是做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将他的骨灰盒带了过来。

      纯白,正圆。

      鸣甜看着角落里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骨灰盒,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杨德明说:“你问。”

      “你选择这个骨灰盒是不是因为职业习惯?”鸣甜看他满脸困惑,往床头上一靠,“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挑这个纯白正圆的骨灰盒是因为你经常接触女性白白的,圆圆的……”

      “……你在说什么?”苏源易听不下去。

      杨德明冲他摆手,不拘一格地哈哈大笑,“你这个理解很有意思,我挑这个形状,主要是因为它符合我对‘圆满’的追求。”

      鸣甜若有所思,“圆满?”

      “对,圆满。”杨德明亲自去把那个骨灰盒抱过来,指着盒子上面一个黑色的斑点,对鸣甜说:“我挑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有瑕疵的。”

      鸣甜看着他,问:“都花钱了,为什么要选个有瑕疵的,你每日对着它,不难受吗?”

      “世间事圆满难求,遗憾常在。”杨德明温和道:“我们追逐的一切都不一定有完美的结果,有时候,越想要得到圆满,就越容易遗憾,当你平常心地接受了遗憾,再抬头看的时候,会发现周遭的一切都是圆满的。”

      鸣甜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的教诲她知道他的意思,但也知道这话只是嘴巴上说得容易,真要做起来,这世间没有几人能做到。

      她盯着骨灰盒上那个黑点儿看了半晌,伸手抠了抠那个黑点,边抠边说:“这东西料杂色沉,杨老头,你不会被人忽悠了吧?”

      苏源易:“……”

      杨德明顿时笑得直不起腰,“店家说是什么汉白玉的料,我这个就五百出头。”他指着墙角另外一个骨灰盒,好奇地问:“你的呢?”

      鸣甜得意,“你可能想不到。”

      “八百?”

      鸣甜摇头。

      “一千?”

      鸣甜捧着水杯又喝一口,缓缓摇头,“低了,再往上猜一猜。”

      杨德明愣道:“该不会是两千?”

      鸣甜还是摇头。

      杨德明猜得来了兴趣,苏源易见状便把鸣甜的骨灰盒抱过来递给他,他拿在手里上下左右看看,哎哟几声,“这料子真不错,挺贵吧?”

      “还行。”鸣甜耸肩。

      房外有人敲门,护士来叫杨德明,几人交谈几句就要走了,鸣甜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手指点点墙角,“我喜欢你的骨灰盒。”

      苏源易和王小令:“……”

      这话前后自相矛盾,杨德明正在琢磨她的言下之意,鸣甜忽然笑起来,“咱俩交换。”

      杨德明步子一顿,回头看着她。

      鸣甜这段时间吃得清淡,再加上情绪颓靡,心态消极悲观,瘦了许多,和第一次来就诊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模样。病号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冷色灯光打在她的眼睛下,青色阴影清晰可见,显得孤独又可怜,可她脸上的那份笑又那么真实鲜活。

      杨德明便同意了,“这买卖划算。”

      这天之后,鸣甜心情奇怪地好了起来,吃完饭便指挥王小令去酒店把她的画架和颜料带过来。画布还没有铺上呢,得知她该化疗了。

      化疗。

      这是一个不太陌生的名词,但鸣甜对化疗的概念很模糊,只知道过程极其痛苦,撑得住的人能坚持去上班,撑不住的人在漫长疗程里轻而易举地就起了放弃的念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去。

      苏源易安慰她,“过了这一关,关关都好过。”

      王小令嘴笨,用拥抱来安慰她。

      鸣甜笑了笑,没有推开这个可爱的小女生。

      第一次化疗不算太难受,难受的是,连续三个月,她做了数不清次数的放疗和化疗。

      左胸上的皮肤开始发红脱皮,出现溃疡,总是无缘无故地觉得疲惫,关节会无休止、不间断地疼痛,脸部、上肢和胸部在射线和药物作用下开始浮肿,脱发极其严重,一天比一天严重。

      鸣甜后来已经不敢照镜子了。

      每天都能从枕头上抓到一大把头发,一边庆幸自己的发量还算旺盛,一边担心再掉下去,她快变成裘千仞了,紧接着便上网买了好几顶假发。

      有时候,她会痛到意识模糊。

      王小令说她蜷缩在床上小声抽泣,轻声喊着妈妈。痛劲过去后,鸣甜听到这句话,脸色霎时不太好看,连连摇头,只说王小令一定是听错了。

      “要不要打电话给你家人?”王小令说:“你下次再这么痛怎么办?”

      鸣甜白着脸,“我咬死我自己。”

      这天,杨医生把女儿带了过来。

      杨意绚站在她的床前,哭得泣不成声,用力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鸣甜,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鸣甜已经痛得睁不开眼睛了,用力抬起眼皮,也只是看到一个虚影在晃动,感受到有温柔的手擦掉她眼角的泪,轻声说:“今年不能一起了,明年,明年一起过生日,好吗?”

      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落下,鸣甜想说一言为定,张嘴的瞬间,眼前忽然闪过无数根扭曲变形的灰色线条,然后迅速消失不见。

      她太痛了,太累了,听到呼吸机运作的细微声音,几道急促的呼吸声和尖锐的哭喊声……

      鸣甜终于很慢地反应过来,她又产生了幻觉。

      五年后,那座神山再次出现了。

      大概是大脑预感到了死期将至,鸣甜流着泪,越流越厉害,耳际的所有声音渐渐远去,呼吸也骤停了。

      她知道自己终于要坠落那座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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