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拾捌。 ...


  •   18.

      六王妃有喜的消息传遍六宫,而后,庞晟丝毫也不意外会接到太子召见自己的谕令。
      这个时辰,早朝已散。
      太医院正提起随身的药箱,嘱咐了身边的徒弟,即赶往毓永宫。

      那日。朝来寒重
      昨晚那些孟烦了认为可以被忽略的画面,仍然不断地侵袭着他每时每刻的思维……被关在这个地方实在是太无聊了,发呆的时候完全无法控制。
      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昨天虞啸卿把他当成了史今……这事实更加让人觉得害怕。孟烦了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招惹了太子爷。黑暗的床帐之内温暖的鼻息喷在他的下颌上,在白日里绝不能想象的亲昵,那个至高无上的……太子殿下……
      “大人……想什么呢,口水都流出来了。”浣玉悠然走进来。
      “啊……没什么,带我逛逛吧,来了两天还摸不清路呢。”孟烦了站起来。
      沉珠阁是先前高青山的住所。虽说所谓以“妃礼”待之,然而殿宇是远远及不上侧妃张氏的。孟烦了在此不过住了两日,许多地方未曾去过。

      孟烦了正闲的无聊乱逛,浣玉在后头跟着,转至阁上见一紧闭的小屋,便开口问道:“这里是……?”
      “此处不过放些杂物。”浣玉答道。
      “我又看不得?”对着浣玉笑嘻嘻。
      浣玉无奈状唤人过来开了门。
      果真是横陈了杂物,孟烦了眯了眯眼,一眼瞧见杂物之间有一把琴。尚未积尘,又这么乱放着,想必是高丫鬟的旧物。
      “……他是怎么给发现的?”孟烦了地走过去,见琴弦紧绷,状似无聊地一拨,清脆的声音好似金石。
      浣玉蹙眉,“谁啊?”
      “那娘娘腔不是刺客么,怎么发现的?”孟烦了抬起眼来看她,又拨一声——是把好琴。
      浣玉恨不得捂了他的嘴,“大人——”
      “这里只有你我,说我听听太子爷就会弄死你么?”孟烦了语气闲闲的,乱拨着琴弦。叮叮当当,如珠玉滚落。
      “……倒也不是……”浣玉无奈,“奴婢也不知怎么一回事,那天殿下去了侧妃娘娘那儿,传高大人过去服侍晚膳,奴婢们退下。后来殿下让传太医的时候,侧妃娘娘已经不省人事……”浣玉低了声音。
      什么乱七八糟,怎么听都觉得有人一石二鸟。
      孟烦了脸上没有表情,只细细地看着那琴,闲闲道:“可惜好琴如此闲置。”
      “大人有所不知,殿下不喜此音,说是杀伐之气太重。”
      那是他自己心里的杀伐之气吧。
      孟烦了沉默着。

      忽听到门外公公报了一声九公主驾到。

      待孟烦了走到,正瞧见那个一身红装的少女,盈盈地站在屋里,屋外是几名公主随身的侍女。
      是从未见过的,虞啸卿的妹妹。九公主。
      “……见过九公主,公主金安。”孟烦了忙垂目问安。瞥眼一看,那姑娘生得好一副靓丽模样,衣裙红得夺目,令人不能逼视。再看周围,宫女内监一径被屏退了。
      她站了一会儿,才试探着轻轻开口:“……孟烦了?”竟然显得有些怯怯。
      “正是在下——”抬头,见她正痴痴地看着自己,孟烦了有些不自在,低了头。
      而后听见那姑娘似是轻笑了一声,“你抬起头来。”命令着,声音清凌凌的好听。
      孟烦了依言照办。
      “猛一看还真是像他,”意料之中得来这样的评价,她直截了当地这么说,“不过他眉目更明朗纤丽些。”
      好毒。“……公主殿下说得是。”孟烦了无奈应付。
      她嫣然一笑,“早就想来见你,那次开口求皇兄,想不到皇兄反倒关我。”她绕着垂下来的一缕发丝玩儿,还是笑着,不知是何事令她这样乐不可支。
      孟烦了被她笑得浑身发毛。“公主您……您笑什么?”
      “自然是笑你,”闲闲道,她环顾了一圈,嘴角弯起,“笑皇兄。”
      姑娘脑筋有问题不成。孟烦了咬了咬下唇忍了。
      “话说回来,您可真真勇敢。”九公主盈盈地冲孟烦了走过来。
      “公主何出此言?”
      九公主瑨宁看着他。
      而后忽然抬手。
      竟直直冲着孟烦了伸来,稳稳卡住孟烦了下巴将他拉过来。
      孟烦了给惊得不轻。不妨给拽得踉跄过去。
      “因为你不怕死啊。”她咬字清晰,语气忽然转变。
      孟烦了一愣。
      那只纤细冰凉的手掐得他生疼,孟烦了五官扭曲——你们虞家的人跟我下巴有仇吗,“……臣什么都不怕,就怕死。”声音给捏得不清楚。
      此时他那副有苦说不出的冤屈样儿,反倒令九公主充满兴致。美目流转明艳动人。
      她凑过来——
      “那还真不巧,皇兄是一定会杀了你的。”一字一顿,语气却很娇俏。
      “……臣知道。”——一个个见天就跟提这个烦不烦呐。他眯了眯眼看着九公主,公主是千金之躯,否则这种疯女人几个都踹飞了。他难不成真是虞家人玩物的命。
      九公主颇有兴致地笑了,轻轻摇头,“不你不知道。”声音认真。“你算什么啊,昔年本公主亲眼瞧着他杀了那个人——”
      孟烦了闻言眉头猛地一蹙,只觉厌烦得紧,再听她胡说下去命怕没了。
      瑨宁像觉得颇为有趣,就那么看着他,那朦胧目光却像穿过孟烦了落到远处去了。
      孟烦了咬了牙关,望向那双美丽的眼睛,“公主不敢胡言!”语气强硬了些。“九公主深得太子殿下疼爱,可臣命微浅——”
      瑨宁一怔。
      “大胆!”娇喝一声,睫毛颤动,“竟敢说本公主胡言?!跪下!”
      这就胡闹了不是。孟烦了苦了脸。

      “瑨宁,你在这里做什么。”
      孟烦了听到那声音,身形一震。
      虞啸卿的声音从沉珠阁外传过来,沉沉的不辨喜怒,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后头静静地站着琉璃和廖堂,以及一众随从宫女。
      免了内监的通报,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
      瑨宁这才懒懒的松开孟烦了的下巴,
      孟烦了得以脱出钳制,转身行礼。
      虞啸卿瞥了他一眼。
      瑨宁望着虞啸卿,许久,酿出一个得体笑容,“皇兄万福……臣妹前些日子闷得久了,现下总想着四处逛逛,不知怎么就逛到这儿来了,可巧撞见皇兄金屋里藏的娇……”瑨宁行礼,低头垂目,说得慢条斯理。

      “在哪儿都要被你找见,还藏什么藏。前些日子逼着本宫说要见他,见了人家又一番胡闹,成何体统。”虞啸卿语气平淡,走近前来。
      就是。孟烦了用手背蹭了蹭被掐疼的下巴。
      瑨宁轻叹一口气,“皇兄偏心,都是臣妹的不是,臣妹给孟大人赔罪好了。”转身向着孟烦了。
      孟烦了吓着,“公主使不得——”
      “回承琅宫去,”虞啸卿并不瞧她,二话不说逐客,“晚些时候本宫会召你和八王。”
      九公主沉吟了一下,之后出乎意料地乖巧答道:“是,皇兄。”盈盈下拜,而后退下。
      孟烦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却见九公主又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里的东西那么霸道,衬得那明亮的红裙都冷清起来。
      孟烦了一哆嗦,忙别开目光。小姑娘的气势和他兄长倒有几分相似,着实吓唬人。

      一时屋内沉默。
      浣玉和琉璃上前要替虞啸卿解开大氅,虞啸卿微微侧了身一避,掌事宫女即明白,而后目光向孟烦了递过来。
      孟烦了茫然看了一下,浣玉使眼色他才会意,心下怨着那姓高的丫鬟怎还没把牢底坐穿,孟烦了走过去,抬手摆弄大氅的那个结——那毫不优雅的动作,浣玉在旁边看得要昏死过去。虞啸卿目光扫过他的脸,“是怎么惹了她?”这么问道。
      乍一听到他低下来的声音,孟烦了有些不自然,心情复杂地想起昨晚,微微蹙眉,踌躇了一下,“回太子殿下,没说您坏话。”声音闲散,而后绕到他身后去,抬手替他脱下大氅,递给旁边的浣玉。
      虞啸卿听着像是笑了一声,转过身来,又不见一丝笑过的柔和表情,“那你何必摆出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这么说着就过去坐了下来。
      孟烦了嘴角抽搐——我哪一回见了您不是如临大敌?这么想着抬头看了虞啸卿一眼,心头浮现九公主方才的疯话。
      ——本公主亲眼瞧着他杀了那个人。
      这宫里,虽说成天介打打杀杀,然而小姑娘一副锦心绣口的样子,竟也满嘴这些乱七八糟,随便一句都要人命,听着心有余悸。
      孟烦了心里乱得很,“回殿下……是臣出言不逊冒犯公主,请殿下降罪。”
      “是她口无遮拦吧。”虞啸卿淡淡说。
      孟烦了顿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说,只得道:“……过错在臣。”看见他目光扫过来,随即低下头。
      “她说了什么?”
      “……真没说殿下坏话。”此地无银,语气稍嫌不耐。
      “这意思是说了。”虞啸卿蹙了蹙眉,拿过宫女奉上来的茶。
      太子爷千岁能别再问了么,“……臣没——”
      “本宫问一句你才答一句吗?”虞啸卿磕了磕茶碗盖,眼都不抬。
      “臣……”孟烦了一句都憋不出来,有点可怜地看着虞啸卿。
      后来龙文章说,这种情况下虞啸卿根本不是真想知道什么。
      他只是在享受你的窘迫。
      “殿下,庞太医求见。”廖堂在外间报。
      “让他等着。”虞啸卿道,声音稍嫌凌厉。
      孟烦了伫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廖堂应了是,退出了屋子。
      看了孟烦了一眼,没见他有开口的意思。
      片刻,“罢了。”虞啸卿却站了起来,直往门外踱去。想是去见那太医去了,孟烦了刚要松口气——
      “你等着。”太子撂下一句话,语气不容置疑。
      孟烦了瞪着那背影,又眼巴巴地看着人消失。
      “是。”吐出个字来。

      半晌。
      “……太子爷一走大人就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瞧着真叫人心疼。”琉璃闲闲地道。
      “您闭嘴会死吗?”孟烦了本来就心烦,直接瞪过去。
      琉璃噎了一下,浣玉上来打圆场,“待会儿殿下问什么您应着便是,有什么答什么,您还信不过殿下么?殿下总是为您好的——”
      孟烦了一副鬼才信你的表情,“叩谢太子爷了。”

      “那边本宫已安排好了,你过去便是。”虞啸卿示意庞晟平身。
      “臣即刻就动身,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此时庞晟抬头,语调平淡却别有深意。
      虞啸卿看也不看他,“本宫只叫你探明虚实。若是,只管安心调药养胎;若不是,不动声色即可。本宫不急,有什么事儿不用慌慌张张过来。”转头看了他一眼,“切忌多余手脚。”声调沉稳冷静,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臣唯殿下命是从。”庞晟跪拜。提起药箱告辞,退出了大殿。

      虞啸卿按了按额角。已近正午,明明是转暖些了,筋脉间却还像是跳跃着尖锐的寒冷,阵阵地作痛。
      那是多年前为驱毒而噬尽肌骨的寒意,这痛缝进命运,与他共生死。
      “殿下,国师求见。”廖堂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这边庞晟行走在宫城里鳞次栉比的殿宇间,毓永宫外是难得的一番坦荡景致。视野开阔,竟也有些长风浩荡的意思。
      可即便丽日当空,那漆过数次的色彩浓郁的旧红墙,仍在日光中投下一道道阴霾,残雪在角落堆积成沉默的灰色。
      这么多年,竟还是对六王放心不下。
      或者,他是仍旧对那个人,放不下心。

      “我要见殿下。”
      高青山坐在枯草之上再次重复这句话,这些天这几个字是他唯一的语言。
      他斜斜地靠在门旁,乱发垂下来半遮了眼睛。声音嘶哑。
      无人应答。
      他笑了一下,其状可怖。
      眼角有状似皱纹的痕迹,又或者,是裂纹。

      虞啸卿拿着奏折,坐在毓永宫的正殿,看着奏折所述,眉心蹙成一个川字。
      正是皇帝大病,宫里乱成一团的时候,边境的形势更加严峻。当年的戈贺残部如今已成大势,不断侵扰边城,草原其余众部落组成的联盟本是一支曾与虞家王朝交好的强大力量,如今却也对戈贺坐视不管,甚至大有欲助其一臂之力的态势。
      虞啸卿闭眼摁了摁眉心。上一次这样的情形,皇帝带着他亲征戈贺。
      如今形势却大有不同,京城经不住宫中无主。
      “殿下您可别累坏了,局势万变,您千万保重。”龙文章看了,在下首连忙道。
      “早朝时候,有用的他们什么都说不出来,尽说的都是你刚刚那种话。我需要吗?”虞啸卿看起来有点发怒,看了一眼龙文章吓话也不敢说的样子,闭眼靠在座椅上,缓和了语气,“皇兄带什么话来了么?”声音显得疲惫。
      龙文章起身拱手,声音低低的,“就是臣刚刚说的。”
      “什么?”
      “局势万变,千万保重。”龙文章重复。
      虞啸卿一蹙眉,没有睁眼,顺手抓了案上的砚台就贯了下去,一声巨响,有宫女在旁吓得往后缩了缩。“再说废话!”
      龙文章只得又开口,“大殿下还说……”声音轻的不能再轻了。
      虞啸卿直起身来,眯眼看着他。
      “臣不敢说!”龙文章讨打地大喊一声跪了下去。
      虞啸卿拿起几本奏折就要劈头盖脸地扔下去。
      “……大概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意思殿下不要逼我啊!”龙文章捂住脸。
      “说!”震得龙文章一抖。
      “……大殿下说,”龙文章踌躇着,“说‘家事不定不宜西征’还有——”他一咬牙,“……老八不知事,老六无辜。”
      龙文章闭着眼等待虞啸卿发作。
      然而等了半天却依旧安安静静。抬头看上去,虞啸卿面色如常。
      片刻过去。
      “胡言乱语。”虞啸卿说,“安鹤宫闲适,皇兄呆糊涂了吧。”像是笑了一下,转眼看着龙文章,闲闲开口,“还有,你一个国师,不问祭祀之事,动不动跑进内宫,成何体统?”
      龙文章抬眼,“这……毓永宫正殿现为议政之处,不……算内宫吧?”哈哈地笑。
      “你现在要去的是正殿吗?”虞啸卿语气有些不耐,直言不讳,站起身走下阶来怒视着龙文章,“……本宫会把他吃了么?这么三天两头的防着。”
      “……小瘸子嘴笨手笨脑子笨怕他给殿下闯祸一不留神——”龙文章声音弱弱的,忽然理直气壮起来:“而且臣!——臣怕那贱人加害于他。”义愤填膺。
      虞啸卿嫌弃道:“贱人多了,”看龙文章一眼,“哪个贱人?”
      “牢里那个。”
      虞啸卿只迟疑半晌,“已在牢中,如何加害?”眉头皱得更紧。
      “臣就是不知道……才担心得紧。”龙文章表情严肃。
      搞了半天这个人是在瞎猜。“退下。”虞啸卿面无表情。
      “总之殿下也不要欺负他——”
      “滚。”再忍不了疯言疯语。
      龙文章看他表情难看不敢再多胡说,乖乖告退。

      殿下,你不可对他温柔,更不能对他太狠了。他心里干净,殿下你不知道你不小心会对他……的心做出什么样的事。
      小瘸子这人……他心软,什么都愿意相信,什么都愿意同情。所以殿下……不要欺负他才好。
      龙文章迈出了宫殿。

      不是已经找人医好了不瘸了么。张口闭口小瘸子。
      虞啸卿在殿内皱了皱眉。

      那日晚些时候。沉珠阁。
      “昔年有人对本宫说,练字可以静心消气。”虞啸卿挽了袖挥笔落墨,行云流水。
      而孟烦了仍记得那次见他写《秋声赋》——满纸的杀气,还静心?
      不敢搭腔。珀儿在旁边一下一下地研着墨。
      “——都是胡说。”虞啸卿道。
      “要看殿下写的什么字了。”孟烦了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看了之后有些微惊讶,从没有想过虞啸卿会有这样仁慈——
      苍苍烝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又或者,既是会写出来的,都不再是仁慈,无非是几个聊作安慰的字罢了。
      “殿下要打仗么?”孟烦了看着那些字,静静地说。
      虞啸卿抬头望了他一眼。
      孟烦了察觉到视线,对上那双锐利眼睛,心里一咯噔,不好,这恐怕不是一个男妃该问的,又摆不正身份真糟糕……嘴角抽搐。
      虞啸卿不再看他,也并没有怪他意思,“为何这么说?”写的这些字……并不是打仗的意思罢。
      因为臣觉得殿下很矛盾。每一件事都。孟烦了忍了没说。“……猜的。”
      虞啸卿没有回应。

      孟烦了皱了一下眉,转开了目光。

      在孟烦了看来,虞啸卿的心和这重重的宫闱一样孤寂而深邃,应当是没有什么人能懂他的。那种不可靠近的寒冷令所有人都望而却步。
      可是既然活在这个世上,就会希望得到温暖,没有人愿意孤独一世。
      否则何必像救命稻草一样,将一个和旧爱一模一样的人,死死锁在身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手。
      就像心里明明满是杀伐之气,却偏偏要记着不知是谁的话,乖乖练字,专门写些自己看了都闹心的古人的哀声叹气。
      就像明明能感觉到是不一样的,却仍是想看到那张与故人相似的脸。尽管明白失去的早就失去,面前的只不过是无关的旁人,还是会忍不住接近那些稍纵即逝的相似。
      可见从前是从谁那里得到过无法取代的真正的温暖。
      可是我……
      孟烦了皱了皱眉。
      所以殿下你每一件事都很矛盾。
      孟烦了想着想着就心烦气躁起来了。
      “臣告退了。”
      “本就住这儿,想退到哪儿去。”虞啸卿头也不抬。
      半晌见那边没有声音,才抬起头来,看见孟烦了垂着眼站在那儿。气氛有些奇怪。

      孟烦了垂着眼的时候模样很沉静,小心翼翼的,每当这个时候虞啸卿都未免恍惚——这恐怕是剥落自哪一场回忆的旧影。
      身材消瘦单薄,垂眸立着,看上去一副安宁顺和的样子。
      多年前的那个人也是这样,没有看向你的时候那么安静。抬眼却像是一阵狂风,直将人在风眼宁静温柔地禁锢——明明是脉脉的目光,于他来说却像劲敌一样无法阻挡。

      “殿下……”他忽然开口。

      ……
      “殿下……?”望着那灯火不灭的寝宫,史今皱眉出声唤道。
      未及回应,他就推开了门。旁边的宫女欲言又止。
      殿内深处,一个人影伏案而眠。
      他轻叹一口气步入殿内。
      “公子——”内监小声阻止。
      “无妨,他要怪责……我自会领罪。”
      他继续往前走去。烛火摇曳,一步步走得极轻。待到他身边了,就脱下了宽大的外袍,轻轻覆于那胡乱睡过去的人身上。
      待得转身,却发觉袖口被扯住,回头看去那人已经直起了身。
      “拿走。”他这么说。
      居然真的在生气。史今皱了皱眉,只说,“这殿里空荡荡怪冷的,殿下那么睡会着凉。”
      四殿下抬头,看见史今那平和的表情,他眼里忽然一黯,“不用你管。”
      史今一愣。
      “本宫是说……外边儿也挺冷的,给了我你穿什么。”他看过来。
      目光锐利得像是有倒钩一般,定住人令人不敢退却。那种想要挽留的霸道,几可说是这年轻的四皇子能给他的独一份的温柔了。
      史今没有动,只是好好地看着他,“殿下……”
      他的手还拽着史今的袖子,转而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有那么多闲心管我,不如多担心你自己,你——”
      “殿下,我没事的。”他垂了眼,转而笑笑的,“我……”
      “闭嘴。”四殿下声音并不高,他眼里的决然带着热度,正一点点地向史今逼近,史今失语。
      那个吻落在他的唇边,年轻的皇子将他顺势一把拉过来,手掌放在他的后脑。那吻狂乱得令他喘不过气来,贴得很近听得到他的有力的心跳。
      史今却用力将他推开。被推开的人有些不知所措,那表情看得史今心里跳空一拍。
      四殿下的目光确是滚烫的,可被它们包围的史今,眼里忽然漫起一层凉凉的悲哀,他的声音也静静的,气还有点喘不匀,“其实……跪过就没事儿了,殿下给的药浣玉今儿下午送来了,没那么疼了……”习武之人都跪得疼了不知是跪了多少时辰,恐怕不只是一点疼而已,难以想象是怎样的光景,“现在真没事儿,殿下,太后她……她春秋已高,殿下凡事多听她的——”
      “听她的你昨儿个就死了,这些混账话不用你跟我说!你除了会说好话充好人还会干什么?!”他几乎在吼了,“你究竟懂不懂怎么保全自己?”
      史今好好看着他,嘴角的苦笑不易察觉——是你不懂。
      而后来他说的话,再未从他的脑海中消弭,梦魇之内,必有那声音温温地传来,每每令他心痛如绞。

      ——“殿下今后,可不必管我,将我弃之深宫不再过问。向太后作誓,冷也好,热也罢,任我自生自灭,无论数九寒天、炎夏酷暑,任我濒死也绝不相救,与我再无挂牵,此生再不相见。……如此,我命或可堪堪保全。”

      他说完,慢慢地下跪,松松拽着他的袍角,手指顺着金色龙纹刺绣一路滑下来,“你若能做到,我也——”眼里有一丝黯然。
      年轻的皇子终于明白,是因为他的在意,才使他如此身陷囹圄。嘴唇发着抖,一把将人抱住。闭了闭眼,像要将那人嵌入骨骼。
      “不能。”他咬着牙说。
      史今蹙着眉。那可怎么办。
      声音很轻,“你现在做不到,终有一天,你会做到的。”
      年轻的皇子一语不发。
      “我只是希望……殿下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殿下前途无量,实现抱负之前绝不可为区区一人一事绊足不前。”史今缓缓地说着。
      “能不能别说了。”他声音有些哑,“谁敢动你——”我就敢杀他。
      无论是谁。
      片刻的安静。
      “会有的种种难处我都有所预料,可还是跟殿下进了宫。殿下不知道原因吗?”史今说,埋首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
      四殿下一愣。
      愧疚和欣喜搅得心里一塌糊涂。史今只是感觉抱着自己的双手更紧了些。烛光映在他眼里,像是谁在他的眼中点燃了一捧温暖而浩大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那时他下定决心,这个人,他今生无论如何必须守护。

      那个遥远的夜里烛火的光辉一直在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从未熄灭。
      有人点燃了它忘记吹熄就走了,于是它一直那么烧着,灼烧着他的灵魂,最后把灵魂都燃尽了。
      而时光从不停止流驶,人们就在这流驶中长大、老去、改变。
      史今说的那些话后来在他的命途中被验证。
      ——终有一天,你会做到的。
      ……

      虞啸卿的头忽然炸裂一般地疼。
      孟烦了还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说。”虞啸卿说,语气有些不耐,闭眼揉了揉太阳穴。
      孟烦了看着太子,语气很轻,“殿下……还要剪不断理还乱到何时?……这种纠缠不清于殿下来说,不知是温柔,抑或优柔?”
      他就那么说了出来。声音里并无畏惧,只是显得有些黯然。
      虞啸卿笔尖停住。
      许久。
      真真是胆大包天。
      “你下去。”虞啸卿吩咐珀儿。珀儿停了研墨的手,告退。“什么纠缠不清?”
      “……殿下留我在这里——”
      “本宫与从前不是同一个人,”虞啸卿那弧度很小的笑容显得他整个人更加冷淡,“从前做过的一些事儿,本宫现在想来也会匪夷所思。”虞啸卿抬头望着面前的“旧影”,无论如何也唤不起旧日的温柔情思,蹙了一下眉,“本宫初时就不该把你留下,留到今日却不知你哪里来的满腹牢骚,如此啰嗦——”
      “不如杀掉。”孟烦了平静地说。眼睛里有些微小的愤怒和失望在闪动,……竟然还有不甘。
      虞啸卿皱起了眉,“可以。”他锐利的目光扫向那个单薄的人。却有些不明白是哪里惹了这个人,这个每每见了他都会胆战心惊的人,除了撒泼打滚竟然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对他质问。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
      “斯人已逝未尝不是幸运。若真的白头偕老,于殿下,于史公子,恐怕都是件残忍的事。”孟烦了说,声音有些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觉得这个偌大宫殿……不,整个咸央宫城的哀怨现在全都集中到他一个人的身上了。
      看不清虞啸卿眼底的情绪,暗暗的。但他是真的发怒了。
      像被戳中伤口的野兽。
      孟烦了还没有看清的时候,他已经被封住领口推着直到按在书架上,有些零碎的摆饰和花瓶掉落下来,碎裂的声音惊心动魄。
      “殿下!”几个宫女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滚出去!”虞啸卿头也不转地对她们吼。
      宫女又惊慌失措地跑掉。
      虞啸卿失态的时候声音压的低低的,语速很快又穷极凶狠,“什么乱七八糟、道听途说的胡言乱语都敢学来给本宫听了?”孟烦了快要喘不过气,虞啸卿凑得很近,“孟烦了你每天按时发一次疯,很好玩是吗。几时准你动不动就提那个人?你以为本宫给了你几条命这么作践?”他的眼睛里有孟烦了的小身影。“还有你到底知道什么叫残忍?”使劲把他往后按,“嗯?”
      孟烦了给推得倒吸一口凉气。“是个活人天天被您关在这儿都会被关出我这些怨气的。”
      ——孟烦了快醒醒,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知不知道你快死了。
      孟烦了的意识在拼命地阻止他说出下面的话。
      “殿下您……您有心魔,”咽了咽口水,“而且……心魔日盛。”孟烦了痛苦地一边喘息一边挤出这些字眼。
      “你恐怕不只怨气,”虞啸卿看着他挣扎,“你就是个……”
      “疯子。”孟烦了绝望地看着他。“泼妇。随便您怎么说……我只是——”喘气,不停地起伏着胸口,一口接一口。
      喘息的声音令人无端觉得不忍。
      然后孟烦了觉得虞啸卿的目光忽然变了,从狰狞变得有些……惊讶。然后是一闪即逝到孟烦了觉得他一定看错了的,无措。
      直到虞啸卿的手放到他脸上来,手指抹了一下。孟烦了才知道他干了什么没出息的事。
      被他抹了一下,脸上凉凉的。
      孟烦了呆在那儿了。
      虞啸卿手一松,孟烦了顺溜地一下子滑坐在地上。虞啸卿还是那么君临天下地看着他,令他想找个洞把自己埋了。
      孟烦了没声儿好久。
      风从窗口吹进来,冷得怕人。
      太子殿下望着那个蜷在书架底下低着头的身影,蹙眉转开目光。他该转身就走,再找何书光来把疯疯癫癫的这厮痛打一顿再丢进牢底。
      虞啸卿从不同情弱者,尤其是哭哭啼啼的男人。可是当一个让你气的牙痒痒而且你已经为他准备好一万种死法的泼妇忽然在面前安静地淌眼泪的时候,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
      虞啸卿往后退了一步。
      孟烦了心里想太子爷快被我吓死了吧。心里有些好笑也有些悲凉。
      虞啸卿往后退了一步之后,弯下腰来,凑近试图看孟烦了的表情,“你的日子一定要在哭闹中度过吗?”平静地问。
      孟烦了没有回答。心想大爷的您快把我掐得死过去了真心是疼出来的。
      片刻,虞啸卿都直起身子要转身走了。
      “您不还是……把我当劈柴烧么。”声音很小。
      虞啸卿停住,转身看向孟烦了。
      一副谁把他欺负得快委屈死了的样子——当然孟烦了自己不会这么觉得。
      ——总之殿下也不要欺负他……
      龙文章用无赖的表情说的话忽然五雷轰顶般劈进虞啸卿的脑海,虞啸卿觉得自己都快被劈得焦了。

      孟烦了垂着头,心里一直盼着虞啸卿赶快走吧。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绝不愿意再重新回想一次。
      他被虞啸卿拎起来的时候还以为会被揍。结果却——
      “哎——!”孟烦了重心一下子不稳的时候吓得大叫一声。世界忽然横了过来。他双脚离地。
      “叫什么。”虞啸卿冷着脸,语气也冷得毫无商量。
      “不是……”孟烦了混乱得可以,“殿下咱能不这么乱来么?”知道他习武臂力惊人,可这也太疯了,孟烦了仰视着虞啸卿不知所措,“臣是不沉,可是也绝对不轻啊……殿下您、您当心闪了腰——哎哟……”
      最后这一声是因为被扔到床上颠了一下。一下子噤声。一瞬不转地看着虞啸卿。
      虞啸卿大概是认为把他抱到床上这样就算是抵消对他的欺负了。
      “嫌这里闷,明天本宫派人带你出去。”虞啸卿说,并没有看他。
      然后竟然就这么走掉了。

      孟烦了呆在床上。
      风还是从窗口灌进来。
      朝来寒重晚来风。
      孟烦了手背搁在了额头上,然后滑下来抹了抹早就干了的脸。
      真是个令人捉摸不定的暴君。
      他蹙了蹙眉,闭眼。
      他心口忽然有种没着落的感觉,喘不过气。偏头看着虞啸卿离开的地方,只觉得累。

      外边儿战战兢兢站了一堆人,虞啸卿只是淡淡地吩咐了句——“进去收拾一下。”
      廖堂和浣玉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他们几乎又确信孟烦了已经被太子殿下给宰了。
      而后虞啸卿离开,廖堂忙追上去。

      琉璃早去忙别宫的事,主事的剩下浣玉一个人。
      浣玉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地狼藉,然后终于在床上找到了蜷成一团的孟烦了。急得赶快去推他大叫着大人你快醒醒啊。
      孟烦了朦胧地睁开眼,“干嘛。”
      “殿下他——”浣玉看这光景,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啊?”
      “没怎么……您歇着吧。奴婢去收拾那边儿了。”浣玉无奈心想怎么总爱小题大做,三天两头地胡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拾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