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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拾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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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小楼名为沉珠阁。
一夜大雪,楼外厚厚软软铺了一地。宫苑之中素裹的枯枝与银装的常青绿叶,琉璃金瓦同朱红色的宫墙皆被雪色点缀,自成一幅雍容纯粹的皇宫雪景。
这边孟烦了望着窗外,右手按着琴弦拨了一下。余音四起。
他左手拿着琴谱一本,转回目光,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脑海里悲愤地满是那句“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所以当然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这个时候有内监在外头宣了一句太子殿下驾到。一帮人挤进这个并不大的房间,却依然能井然有序地让出一条路来,容太子施施然走进来。
孟烦了立刻把琴谱放回去,站起身要行礼。
虞啸卿由宫女解了大氅,看都不看就对他摆手示意免礼,一面对着旁边的张立宪吩咐道:“叫慎卿来见本宫。”
张立宪踌躇了一下,才拱手称是。
几个宫女迤逦进来,将一把七弦琴放置在虞啸卿手边。
孟烦了左看看右看看,嘴角抽动,学个琴还需要这么多观众吗。
“怎么了?”虞啸卿问张立宪。
“回禀殿下……今儿一早,太医给六王妃诊出了喜脉。”张立宪道。
虞啸卿看他一眼,消息有些突然,心里自是为慎卿高兴,面上却并不动容,“这跟本宫见他有关系吗?”坐下来,挽了袖拿过一本孟烦了手边桌上的琴谱来看。
“回殿下,六王喜不自胜,他——”
“你是怕本宫打扰六王心情。”虞啸卿头也不抬地说。
“微臣不敢。”张立宪忙说。
“……本宫确实一向喜欢叫他去做些招人厌的事。”虞啸卿翻了一页。
“殿下言重了,”张立宪被那气场震的,“臣这就去请六王来。”二话不说就转身要走。
“回来!”虞啸卿喝他一句,张立宪又赶紧进来。虞啸卿放下了书,“六王那里,本宫自会亲去拜贺。去万祺殿叫何书光过来,”目光又一扫,孟烦了不自然地抬头,虞啸卿在看他,“还有,请龙文章。”
张立宪已经走了。
还剩下一帮宫女内监侍卫。
琉璃站在虞啸卿的身后,珀儿端上茶水来,却直直向孟烦了走过来了。
琉璃蹙了一下眉,忙给孟烦了使眼色。孟烦了会意,接过茶水,心里暗想着高青山大人你搞了半天是来当丫鬟啊。然后端着茶水,尽量自然地往虞啸卿那边走去。
孟烦了从没干过奉茶这等事,心想我这是该跪下双手捧上呢还是该先试毒呢。顿时紧张。
虞啸卿好似感觉到了,冲“高青山”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在孟烦了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嫌弃——随后对左右道:“都退下吧。”
众人陆续称是,恭敬地行过礼之后,又井然有序地退下。
最后一个出去的宫女严严实实关上了门。
孟烦了姿势僵硬,“殿下请用茶。”端了茶碗递与虞啸卿。心里别扭,在钦天监也算个堂堂正正的少司命,从未想过要做这些丫鬟差事。
手却被虞啸卿慢慢拨开。
孟烦了不解。
却听虞啸卿说:“你方才应当吩咐宫女说‘把茶放那儿吧’。像这样战战兢兢地奉茶,别人看了成何体统。”
孟烦了皱眉抬眼,那人朝服冠冕流苏微晃,说话的样子瞧着忒凉薄。如此说来,高青山当虞啸卿的面使唤宫女,大爷的真把自己当太子妃了。隔壁那一院子的侧妃才人小仪都是路人甲吗。心内有些气不忿,“……殿下说的是,臣以后改。”硬着头皮道。
“看什么。”虞啸卿开口。
孟烦了回过神来,垂目,“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虞啸卿闲闲地拂了袖口,执琴于案上。
“臣……怕自己太笨。”
虞啸卿抬头,扫了他一眼,“前些时日,本宫每日闲暇便来此处小坐。况且琴师众多并非特意教你,顺便。”随意说道。
孟烦了看他提起那人的样子漫不经心得让人齿冷。无奈地再度开口,“启禀殿下,臣笨不是说学琴臣是说——”
“那就不必说了。”虞啸卿眼都不抬。
孟烦了噎在当中。“臣——”
“不得抗旨。”
孟烦了颓然而愤愤地坐下,在这个暴君面前简直是一句话也说不成。
虞啸卿开口叫他把手放到弦上去,孟烦了觉得自己很快会被逼疯。
[每日闲暇便来此处。]高青山身上必然有什么东西,令他得到了虞啸卿无愧于心的宠爱。即便转瞬即冷却可毕竟一度存在。
而这种东西他孟烦了没有。
心下烦乱,频频出错。
而后他终于拨了几个音后把手掌摁下去,止住了弦音的震荡。
“殿下容禀。”
虞啸卿皱了皱眉,“说。”
“……本有人弹琴给殿下听,殿下不要,”孟烦了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要太欲哭无泪,“其实臣……可以帮殿下看星星。”
虞啸卿看着他,“孟烦了。”
“臣在。”
“你除了不想学,还有别的原因吗。”虞啸卿问得闲闲的。
“臣学不像,怕令殿下失望。”孟烦了平生最烦别人叫他学什么,昨天晚上对着虞啸卿发誓说愿为殿下效命万死不辞的劲头早被厌学情绪冲得烟消云散,倔劲上来完全不怕死低声说道,“臣头一个学不像那谁谁的百依百顺殿下恕臣死罪。”
虞啸卿眯了眯眼,“哪谁谁。”已经带了火气。可是看着孟烦了的眼睛里有奇怪的光芒在闪烁。
“就是……”孟烦了把那名字梗在喉咙里绕了一圈,“……我。”
虞啸卿被气笑了,而笑意收得极快令人更加胆颤。张口道:“过来。”
孟烦了没有见过虞啸卿的脸上连续变化这么多表情,他立刻站起身走过去途中还磕了一下椅子。站定,虞啸卿向他示意说还不够近。
然后孟烦了胆战心惊凑过去刚好可以听见太子殿下的声音不辨喜怒,“本宫的意思,没让你像谁,”嘶嘶地,一字一顿,“本宫是要你,当这个刺客。”看他的样子想把孟烦了撕碎。
一下子就跪下去,希望虞啸卿在开玩笑,于是他干笑,“臣……臣怎么下得了手——不是,臣不敢!”
虞啸卿一拍桌子,“你当得来吗?!”
“臣当不来!”孟烦了一震,小心脏快跳出喉咙了。心里大骂着也不知道骂什么。
“少司命要看星星还是刺杀本宫?”虞啸卿声音出奇的平淡。
孟烦了心说你他妈这疯子。“看星……啊不,弹琴。”
虞啸卿伸出手,然后钳着他下巴将跪着的人半提起来,眼中那奇异的光芒更甚,“再说一遍。”
下颌传来这个毫不讲理的暴君带来的痛楚。
孟烦了闭了闭眼忽然怒气上涌,“您别逼我。”
所以说二十岁的孟烦了根本是个不会审时度势的小孩子。
虞啸卿立刻被惊呆了,他好像不能理解孟烦了刚刚说出的这四个字到底是哪国的语言。
手松了一下,心里绷了一下。
然后孟烦了挣脱出去往后跌坐在地上。长久以来压抑的不解与任人摆布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在一个最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不就是装那会弹琴的刺客吗,臣不会,您找人来废了臣十指不就齐活了吗?您怎么对那牢底有出气没进气的被您临幸一晚的且不论,臣一看星星的,也不懂什么,只是怎么觉乎着您——”气结冷笑,“我说我的太子爷嘿,您要不给个痛快的,把臣这张脸先划拉了?您对史今公子情深似海,臣就必须当垫背的被您翻过来覆过去地折腾临了不顺眼了一刀抹了?……”深吸一口气。“我是没您那小情人好看我什么都不会,在您鹤驭之尊眼里除了劈柴我什么玩意都不是可您也不能真的把孟烦了当劈柴烧啊!”
龙文章说孟烦了歇斯底里起来就是骂街的泼妇。
而孟烦了也坚信在深宫里长大,只懂高贵冷艳地尔虞我诈的虞啸卿一辈子也没有机会领略泼妇的风采。
孟烦了一通吼完就在那里喘气并且后悔了。然后明白自己很可能就此丢了小命。
而虞啸卿一直在看着他,像在面无表情地围观一场不好笑的笑话。
他因为出离的愤怒和震惊而彻底平静了,他走过来几步然后弯腰,再度伸手毫不停顿迟疑地用同一个动作钳住孟烦了的下巴,靠得很近,“你想要什么,孟烦了?”极度耐心的语气。
孟烦了听他那语气,知道自己已经被完完全全地误解了。而且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虞啸卿的目光出乎意料的澄澈,没有阴霾,却带着戏谑和一些热度。这个人草菅人命惯了,孟烦了想搞不好这眼神是想杀人。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无法令他自如地呼吸。“殿下,臣不是——”此刻呼吸急促无措紧张。胸膛还因为刚才的激动而微微起伏,身体发抖。
虞啸卿逼视着他,声音因为压低而略略沙哑,“你还讲点道理吗?嗯?”说得很慢,孟烦了完全屏住了呼吸觉得很快就要被吓昏过去了,“都是你自己答应的,有人昨儿个晚上还跪在那儿说什么万死不辞。”听起来像是笑了一下,孟烦了跟着抖了一下,从耳根一路麻下去,“这就是你的万死不辞,对着本宫撒泼,打滚,骂街。”
孟烦了已经没有力气惊恐了,他离得自己那么近,袖子都不挽就能掐死自己。“臣死罪。”低声道。然后就那么用亮而无辜地目光看回去。眼睛里清楚地写着我没有错。
这种不畏的表情只会最大限度地激发虞啸卿的征服欲,下场将惨不忍睹,让你明白,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挑衅的就是帝国储君的忍耐。
孟烦了打着颤发自内心地觉得虞啸卿看起来很想对自己做点什么。
可是虞啸卿松开了手。
站直了身子,一言不发地转开去,打开了门,对着外边说了一句,“滚进来。”
滚进来的是看起来早就想冲进来的怒容满面的何书光和一脸严肃的龙文章——提着个昨日带到牢狱去的箱子。
这边行礼问安,那边孟烦了还赖在地上不起来,索性抱了膝盖缩在墙角,一副像是刚刚被蹂躏后凌乱惊恐的状态。
龙文章看到那边坐地上的孟烦了,顿时翻了一个白眼。何书光则是狠狠瞪了过去。
“万祺殿如何。”虞啸卿问,此时开了门,有宫女迤逦进来更换了茶水。
“八王每日弹琴赋诗作画,再无其他。”何书光立刻答。
虞啸卿沉吟了一下,“解了他与九公主的宫禁,择时同本宫一起拜贺六王。”
“遵命,殿下。”何书光领命。
虞啸卿示意他可以退下,但这厮不走,看了一眼角落,“……殿下,这贱人胆大包天口出狂言,臣——”
“多管闲事。”被虞啸卿喷了一句,何书光立刻不敢多言转身离开。
“贵母妃最近恐怕也无聊得紧。”虞啸卿看了龙文章一眼,说了一句赐座。“龙国师怎么看?”
龙文章又站起身,拱手道,“臣以为殿下英明,收拾完家中繁杂琐碎要待远客。”
虞啸卿颔首而后话锋一转,抬手指着那边的孟烦了,“他,本宫治不了,你去。”而后站起身来,居然就这么拂袖而去。
龙文章对着太子背影躬身行礼。
而后终于走远。
孟烦了这才惺忪着眼抬起头,看见龙文章觉得好像看到了亲人。顿时百感交集心内五味杂陈。
龙文章拎着箱子走过来。
“我是不是真做错什么了。”孟烦了说话的声音很沮丧。
龙文章却说,“你说你这缺心眼的小瘸子大雪天的坐地上,滚过去滚过去。”把他扯到椅子上坐着。
“……是不是啊?”孟烦了逼问。
“是不是啊是不是啊!是不是你不会自己想啊,问我干什么!”龙文章对着他骂。然后语气稍微平和下来一点,“太子爷对你真算够意思的,真的,你后来没声儿了我还难过地以为他已经把你砍成几截了。”——语气里却是完全与字面不符的幸灾乐祸。
孟烦了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还有啊,你这么没皮没脸在地上赖着,把太子爷的面子往哪儿搁呢?我可告诉你小瘸子,高青山在你消失的这一个月里,几乎就是准太子妃一般的恶心人物……你赖地上算怎么回事,还比不上那个小贱人?”龙文章笑得尤为没心没肺,“其实小瘸子你今天真的太潇洒了,我们大家在外面听到你大吼大叫——”
“你们大家——?”孟烦了痛苦地捂脸呻吟,不为虞啸卿所剩无几的面子,只为自己以后注定凄苦的命运。
龙文章同情地看着他,“小瘸子你爆发的时候难保虞啸卿不会觉得惊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着这个!”孟烦了怒视着他。
龙文章无奈地转开眼拿了箱子,打开。
“这是什么?”
“那小贱人脸上有一道疤。”龙文章没心思多加解释。“你得更像点。”
一小块薄薄的东西覆上了孟烦了的脸颊,寸把长的疤痕栩栩如生。
“……我会被送到高青山来的地方,对吗?”
龙文章手上停住,愣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孟烦了。
他危险地感觉到孟烦了要开始滔滔不绝了。
而后孟烦了苦笑了一下开口:“你昨天跟我说,这一切都是太子设下的局。他放出的画像,引得外族与内戚勾结使出这个法子派了长成这个样子的刺客,别人天衣无缝的计划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只是为了抓到一个把柄然后将逆他者歼之而后快——”
龙文章变了脸色连忙捂了他的嘴,向外间看看,然后顺势甩他一掌,“死瘸子叫你不要说你张口就来,再说撕嘴,还说就拔舌!”
孟烦了凄苦地捂着脸,哼出一声笑,“——我怎么觉得您都在扯淡呢?”表情扭曲,“不是小太爷想不明白他已经把人抓了,还要我做什么?”
“君心难测说不定临时改主意了,他改主意轮得到你听吗?”低声骂,“……你操心这么多不该操心的,不如好好想想以后怎么乖乖伺候太子爷。”龙文章拿出药剂来再孟烦了脸上扑腾,然后又撕了一层什么,而后像是大功告成,接着开始叫唤这么屁大点事也出动本国师真是屈才之至可叹可叹。
孟烦了坐在那里,怔怔发呆。
龙文章临走的时候幽幽说,高大人,晚上殿下过来的时候,记得跟人道个歉。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确实是你答应在先反悔在后纯属无理取闹,你得跟殿下道歉知道吗。你说了,他领不领情是他的事,对你只会有好处没坏处,知道吗。
孟烦了嘴里说着知道了知道了把他撵了出去,心里无力地骂着龙文章这种把他当儿子的欠抽语气。
姜淑妃方才送走了前来为自己道贺的几拨妃嫔。掌事后宫,自己的儿媳有喜,栖宁宫当然门槛踏破,她自是欣喜,可心事又添一重。已是累得紧,支着额小憩片刻,又起来梳妆,铜镜之内,眼角已有了不可遮掩的纹路,她低叹一声,换挽了简单的发髻和饰物,着色调素雅清新的裙袍。每日里前去探望皇帝的时辰到了。
轿辇正在殿门口候着,她扶着宫婢的手坐了上去。
深宫不知流年飞度。
朱红宫墙连绵不绝,光线暗淡的殿内帷幕曼曼,她走了进去,远远望见病榻之上的九五之尊。
他不知躺了有多久了。
而那重叠遮挡住的病榻旁边,还半跪了一个英伟的身影。
她缓下些脚步,定睛看清了那顶太子冠冕。唇间漫起复杂的笑意,想起刚入东宫的位分仅次于暴毙张妃的漾才人,前些日子向她说起的种种,笑意渐渐冷却。掌握大半军权又如何,是人总有软处。皇帝不理政事,可天还没变,大有忠实的老臣誓死追随他的任何一道诏令。
她站在那里等着太子出来。
太子在她面前恭敬行礼,道了一句请淑母妃安。
她端庄颔首,“太子殿下,最近可有的忙。”
虞啸卿不动声色,不知她何意,只道:“多谢淑母妃关心,儿臣告退。”那声调却是冷冷的。径直离开。
她笑了一下,缓缓地步入那帘幕重重的寝宫。
然后她在皇帝的病榻前坐下。政事自有太子禀报,而她娓娓地同他说些宫中的小事,只为他能偶尔展颜。前些日子虞啸卿的侧妃暴毙,皇帝看起来比他儿子更气;以及恭怡帝姬的婚事由于准驸马爷常驻边疆近来又连有战事,一拖再拖,诸如这样的事自然说得越少越好。
接着她说到慎卿的王妃有孕。皇帝自然大喜。而后淑妃又闲闲道,不过太子新添的宫嫔,恐怕还是独守空房,臣妾听闻是连一个都没碰过……臣妾不是道太子的不是,太子英武神勇,皇上总夸他政事料理得妥当,习武也是名不可多得的将才,只是这么下去总令人着急。
皇帝的脸色沉了些,说,朕也问过啸卿,啸卿总避而不答。
淑妃看着他的脸色,而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爱妃怎么了?皇帝蹙眉。
……太子恐怕还是……臣妾听闻现在东宫的那名男琴师,太子夜夜专宠。淑妃轻轻地说。
荒唐!皇帝怒道,按捺不住胸口的压抑猛地咳出来。呛咳不止。
淑妃连忙说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拍着皇帝的背,令人奉上水来。
她一边忙碌着,一边还在等着他的下文。
可是皇帝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喝了水。
片刻。
皇帝闭了闭眼,道,爱妃休要操心,朕老了,恐怕是再管不住这孽障,他确有帝王之才,只是我虞氏王朝的江山不可后继无人。
淑妃的手都有些抖了。刚要张口。
冷风灌过大殿拂起帷幕重重。
爱妃,也是此意吧?皇帝的声音冷冷地,同淑妃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刚刚离开的那名储君,他慢慢地看向姜淑妃。
杯子滑落,水洒了她一身,她慌乱惶恐,跪倒在地。
“今儿晚上,殿下翻了漾小主的牌子。”浣玉漫不经心道。
有宫女进来收了晚膳的餐具,另有几个要服侍孟烦了梳头更衣,让孟烦了轰了下去。
浣玉看了正在解开头发的孟烦了一眼,确信他是听到了,“大人莫急,殿下今儿还是照老规矩。”
孟烦了对着镜子心说不知又是他大爷的什么老规矩,铜镜里那个人哀怨地看着他,披头散发,妖异得以假乱真。他一言不发。
“大人,请沐浴。”一个小宫女过来垂眉敛目地行礼。
孟烦了走近那个房间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要跟过来,“好姐姐们,你们回屋去吧,本大人淹不死自己。”阴阳怪气的,宫女行了礼也就退下去。
浣玉还跟那儿站着。
“浣玉姐姐您干什么呢?”孟烦了说。
浣玉无奈转身站出了木门之外,雕花隔栏之后是蒸腾的雾气,孟烦了的身影变得隐隐绰绰。声音也像被雾罩住一般:“……换以前在东宫也不见这样儿啊,先前你们也挺把小太爷当男人的啊。”
浣玉失笑,“青山大人坐卧起居以妃礼待之,这是殿下的意思。”
孟烦了刚要蹦进那华丽的木桶里,没好气,“确实挺非礼的。”而后惊恐地大叫,“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浣玉和旁边的两个宫女吓的连忙冲进去以为出事了。
孟烦了一见女人进来也吓得要死连忙爬进大桶里去,水面上只剩下战战兢兢的一颗脑袋,发尖往下滴水,四处乱看。然后欲哭无泪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花瓣……”头上也顶着几片。
浣玉差点笑岔气,让两个宫女退下,“……这是青山大人以前吩咐的……”
“这个变态……”孟烦了不能理解地看着手掌里一捧姹紫嫣红。
“……大人你跳进去的时候可以先看一下的。”浣玉忍笑道。
“暴殄天物……”孟烦了还是被雷得不可名状。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你出去你出去!”
浣玉只好又走到隔间去。
花是挺香的,这一桶真是很令人陶醉,忘乎所以,但是孟烦了还是皱了眉,“哎浣玉姑娘,这史公子……不会也……这样吧?”
——在他心中某个小小的角落还是觉得史今应当是超凡脱俗的所在的。
“殿下倒是这么准备过——”浣玉闲闲的,“可把公子气坏了。”
孟烦了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然后敛了笑意。心想你们殿下何尝不知他会气,你们殿下那是调情。然后顿时觉得自己泡在这么一滩不知是什么玩意的花花绿绿的水里简直傻透了,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思维很奇怪。“哎,那琉璃姑娘最近不怎么见了?”
浣玉心想琉璃可不待见你了,亏您老惦记着,“琉璃是东宫几位娘娘小主那边的总领宫女。这边就顾不上了,有奴婢服侍您,您就放心吧。”浣玉道。
孟烦了哦了一句,百无聊赖地玩水,然后问道:“浣玉姑娘,您刚刚说那老规矩——”
“大人。”制止了他继续像个白痴一样地不停提问。虽说他本来就挺不像的,简直不能更不像了。浣玉皱了皱眉,孟烦了当真是就像他自己。
孟烦了就没声儿了。
后来他洗好了擦干了,穿了刚熨好的湛色袍子出来,浣玉是太子的大宫女,只是兼管此处事物,此时已离开了。
孟烦了命人搬条凳子到院子里他要看星星。宫女说不行不行大人雪地里头会冻着,就愣是没让他出去。他瞟了一眼窗外,云还未散尽,遮掩得星幕只剩寥寥无几的几颗,明月亦不见了。一个宫女给他披上了外袍,然后他开始空前地想念小醉和国师府,接着想起好久都没看到郝老头了。
然后屏退了宫女,就寝。孟烦了让那名叫瑚儿的宫女吹灭屋内靠窗的那盏灯,她顿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踟蹰,但还是给吹熄了。
黑暗笼罩过来孟烦了就明白,也许那灯,平时习惯里是不熄灭的。
他皱眉心想这里的宫女是有多么单纯,或者说只是看上去太单纯。东宫里张侧妃猝死高青山失踪整整一日,而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曾在东宫出现过的人就被拙劣地顶替到了这里,真的没有人看出蹊跷吗。
孟烦了翻来覆去地思考自己的命运问题。或者说虞啸卿根本不怕人看出蹊跷,又或者他的目的就是要人看出蹊跷,更可能他什么都不为只是一时兴起,缓解作为储君政治军事感情生活中的重重压力。
孟烦了翻了一个身,睁着眼胡思乱想。
虞啸卿,当年你那么爱他的时候,你会不会想到,如今他也会成为你斗争的筹码,一步步让那些还愚蠢深信你痴情如昨的敌人束手就擒。
孟烦了又翻回去,闭上眼睛扯被角玩。迷迷糊糊地想着高青山这个床也太大了。所谓的那个老规矩早被他忘到不知哪里了。
而后不出一会儿他已经有朦胧的睡意的时候,门口传来喧哗声,不大,但是听到有人给太子殿下请安的声音。
孟烦了吸了一口气心想这难道就是老规矩。
然后告诉自己说我睡着了。闭上眼睛听动静。
而后听见脚步声们。真的是虞啸卿,只听他问了一句,“怎么把灯给熄了。”
有宫女压低声战战兢兢,“回殿下,是大人叫熄的,或许是身子不舒服。”
浣玉的声音道:“大人今儿只是嫌太亮了吧。”
虞啸卿没再说什么,浣玉招呼着宫女伺候他更了衣,而后虞啸卿让众人退下,走近了床铺。
孟烦了只是感到床铺轻微的震动,显然是那个人二话没说躺到了他的旁边。
真是个可怕的老规矩。
他本打算一直装睡,可龙文章指责他无理取闹的话开始不可遏制地在脑海中回旋。他咬了咬嘴唇,轻轻翻了身。窸窣的布料摩擦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看不清虞啸卿的脸。孟烦了叫了一声殿下。
虞啸卿没有答。
孟烦了想他也许是睡着了,然后用谁也听不清的语速说,殿下,对不起。
嗯?你说什么?虞啸卿却忽然问道。
孟烦了差点背过气去。没再说话。
而后孟烦了感觉到床铺震动,被褥给掀开,那人翻身居高临下,两手拄在了他枕头两边,俯视着继续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隐隐有微光落在太子的眉骨和鼻梁的轮廓,勉强可以辨认五官。孟烦了在黑暗里觉得无所畏惧,已经躺到一个床上了事情真的还能再糟些吗?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然后孟烦了开口轻轻地道,臣刚刚说,殿下,对不起。
声音或许是因为紧张,有点飘。在忽然而至的安静里显得单薄。
孟烦了接下来还想说几句类似于今天是臣无理取闹了殿下恕罪以后再也不会了之类的话。
但是事实证明事情永远可以更糟。
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比以往误打误撞的甚至是出现在梦境里的更为猛烈无所顾忌,孟烦了一下子就给吻懵了,但这个时候他仍有空闲疑惑难道这是他表达愤怒的方式——显然虞啸卿还没有忘记今天早晨被挑衅的忍耐和被激发的征服欲。
孟烦了试图反抗但是被压得死死的,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说完那句话以后忽然被吻这件事,令他的脸很快地烧了起来完全没有缘由。他想也许是因为黑暗的缘故,让他看不到这个嚣张跋扈混账的暴君那讨厌的一面,他的心里并没有比往常更觉得别扭。
他喘着气说了一句殿下我是孟烦了。
但是事实的可怕之处在于,虞啸卿明显听到了,但没有停止。
事实更可怕之处在于,他孟烦了正在一点点失去自己的理智。他没有从虞啸卿的身上嗅到任何一点酒液的气息,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比往常更像史今。孟烦了有点无法判断现在是怎么了,他试图艰难的思考可是他缺少空气。
他只好在心里骂些不需要思考的话诸如虞啸卿你这个王八蛋把我当成高青山那个变态了是吗。
然后虞啸卿松开了他一些,孟烦了在不遗余力地喘气。然后不知道是用一种什么语气问了一声,殿下,您干什么。声线明显是在抖,绝不是因为紧张和害怕,抖得低沉而柔和。
虞啸卿不知道目光落在何处,不过应当是在看他。隐隐能捕捉到那在床笫之间出现稍嫌凌厉不温柔的目光。四周床帐委地。虞啸卿随口道,把你当劈柴烧。
那语气那声音听起来凉薄无义又出乎意料的令人恍神,孟烦了的心像被浇了凉水又被谁致命而黏糊地握住。跳动不得。孟烦了咽了咽口水真有些害怕了,他小心地道,殿下不要拿臣开玩笑,臣是孟烦了。
本宫还没糊涂,再说一次把嘴缝了!虞啸卿终于发怒。
殿下每晚都过来吗。
没有。虞啸卿道。
孟烦了觉得他没说实话可这不是他该管的。他用手肘撑着身子半立起来,那一瞬间离得太子很近,一下子被抓住,然后虞啸卿问道,你要干什么?
回殿下,掌灯。孟烦了答道,逃难一样挣脱他的手臂从那张床上下来。
并不明亮的灯火点起来了,足够昏暗却也足够人看清模样。孟烦了回头看了一眼,尚束着发的虞啸卿坐在床边有些莫名其妙瞧着自己。没勇气回床上去,但是外头真的是很冷,于是一边心里暗骂孟烦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一边往回走。
虞啸卿再没动他。孟烦了心里清楚太子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想法,至多就是觉得自己嘴太贱必须以他的那种极端方式收拾。可是不知为什么手还在抖。
片刻。虞啸卿后来好像说了句本宫不如还是走吧。语气就是彻头彻尾的冷淡。
孟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迷糊了,就皱眉咕哝了一句,太子爷您省省吧啊,这大雪天臣再把您大老远的撵回去,臣有几个脑袋可供皇上砍的。
虞啸卿后来果然没走。应该是也觉得太麻烦。
孟烦了睡得极浅。后来天还是浓浓的黑着,虞啸卿起身准备去上朝时的动静让他醒了一瞬。翻了身过来半睁着眼睛看着宫女服侍他更衣。然后就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一行宫女走进来,打了洗脸水捧着毛巾什么的。看孟烦了要下床浣玉过来要扶他。立刻被孟烦了奇怪地瞪了一眼。
浣玉就没扶,说话却不好听:“奴婢看您睡得这么瓷实,奴婢以为——”
“你的以为是对的。”孟烦了恶劣地说,看着浣玉略微惊讶的表情,而后解气地穿衣服洗脸。
“殿下下了朝就过来。”浣玉在他身后,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