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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拾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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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那一夜那样漫长,孟烦了毫无睡意。他想他很久后都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孟烦了隐隐预感到自现在起一切都要改变了。他总觉得一切原本井然有序却被突兀打乱,他觉得原因正来自于自己。或许是错觉,不安却那么强烈。
那晚睡不着,孟烦了百无聊赖握着蜡烛滴下烛泪给自己算了一卦。孟烦了精通算命。
存在感本就趋于消弭,所以必然变动在即吗。
次日清晨虞啸卿就下了口谕,着人替钦天监少司命孟烦了收拾他所居偏殿中的行李送回国师府。人们只听说是国师府借出人来为东宫算卦,而今卦已卜完原物归还……之类谁都不相信的传言。太子取用或者抛弃什么,到了不杀还附送一个理由,无论蹩脚或者堂皇那已是太给面子。奇迹般地没有人讨论这个卜卦少司命的长相与谁相似。大多宫中事尽人皆知却谁都缄口不言——这就是为什么宫里除了井下冤死的短命长舌宫女,还有步步惊心捱到须发皆白还死不了的老妖精。
而这一切都不是重点,
孟烦了从未想过也绝不相信的是,虞啸卿会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
那一天孟烦了乘着轿子从毓永宫出去的时候,另一顶轿子与他交错而过。孟烦了撩起一缝帘子往外看,对面则帘子紧闭,摇曳之间隐有人影。他想他知道里头坐着谁,试图探出身去的时候被护送随行的东宫侍卫不客气地推了回去,这种运送严密无差得让孟烦了觉得自己像是一件莫名其妙见不得光的货物。
而确实他作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存在,莫名其妙地知道得已经太多了。
那日回到国师府首先扑过来一个涕泪横流的林译。他一边把眼泪鼻涕蹭到孟烦了的袍子上面一边用颤抖的哭音把“烦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重复了起码一万遍。最终是迷龙看不下去了亮开嗓子没好气地喊了一句:“这一回正是‘孟烦了逃出阎罗殿活寡妇盼得离人归’。”孟烦了坚决扒开林译,开始对迷龙玩命地穷追猛打。
小醉笑笑地领着人回原来的屋归置好他们的行李。
孟烦了发现自己很想他们,腿还没能完全治好所以追赶迷龙几乎是做梦,他正在气喘吁吁地感慨的时候看见龙文章优哉游哉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孟烦了哼出一声笑,他站住了脚步,他不知道他期待龙文章说什么,他的眼神很固执使他的姿态看起来像在示威。欠了欠身,“国师金安呐,看见我您是不是特失望。”
龙文章瘪着嘴踱步过来,一语不发地上下打量他。而后转开了目光。“别那么看着我孟烦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装得自己好像真的全身而退一样。”
孟烦了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定定地看着他,“您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活着?”
龙文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又知道自打你从毓永宫出来,多了多少双监视你起立坐行的眼睛?……还活着只能说明一件事,太子对你尚有一丝兴趣——”
“兴趣你大爷,”孟烦了平静地说,“我活着是因为几乎没有听您的话去找死勾引虞啸——太子殿下。”皮笑肉不笑,或者说是冷笑。
“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帝王皇子的妃嫔搁大内住几个月再放出来的?宠幸过的不喜欢了只有老死深宫的命,更不用说还没碰过的,”特意看了一眼孟烦了,“那就更不能放了。——你看见那小哥没?”闲闲地问。
孟烦了心里咒骂着你才妃嫔你全家都妃嫔,没好气:“没有,死了吧。”
龙文章不说话。
片刻,烦了忍不住,“……是他吗?”
“要是的话你现在已经死了。”龙文章语气百无聊赖,“东宫把你送出来想是因为那人来路不明咱们这位爷另有打算——”
“把人便宜都占了还算什么?”低声不屑道。
龙文章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片刻,忽然——“你吃醋了哈哈哈。”
孟烦了翻了个白眼,心内一口凌霄血。
孟烦了以为此后他的日子会日复一日地平静下去,每日,他将像从前那样来往于国师府和咸央宫城中的钦天监。然而那日傍晚东宫给国师降下一道密旨,内容旁人未得其知但孟烦了所了解的是,打那一刻起,他就没有被容许再进宫。
钦天监是多一人少一人都不妨事。
孟烦了没有问为什么。他搞不清楚的太多了。
时光和秋风一起翻过层叠的朱红宫墙,一日日过去没有踪迹。清晨或者黄昏的时候,光线从大殿门口照进来,在宫苑之中愈扫愈多的落叶上蜿蜒,依偎于朱红宫墙边的杂乱枝桠颓败得毫无章法,这个时候和小醉一起坐在门口的孟烦了心里未免有些小柔软小落寞,他看了看正在缝着什么的一脸专注的小醉,叹了一口气。
“烦了少爷你叹气做什么。”小醉头也不抬,继续忙活。
“……叹气就是叹气,不做什么。”
“少爷,你不是说,我们会在那宫里待很久不回来吗?”
“因为我们必须听命于人。”——而且并不了解命令我的那个人。孟烦了双手拄着下巴,看起来有点沮丧,他看着傍晚的小风将一片叶子吹到这边再吹到那边最后吹到水沟里去了,再往上望看到了向两边延伸的无尽的朱红宫墙。他转过脸来看着小醉,而后看见她手里的活计,疑惑,“这谁的衣服?”
“你的。”小醉回答。
“我没有——”
“临走前浣玉姐姐拿给我的,”小醉抬起眼来笑了一下,“她说你用得上。”
孟烦了脸色变了变,皱眉,“什么用得上?”
小醉被他的神情吓得愣住。
天色已经日渐一日地苍白下去了,冬季已至,不久就会有铅色厚重的云酝酿皇城的第一场大雪。
从东宫出来其实不足一月,可是只能在国师府内转悠孟烦了以为一年都过去了。
而孟烦了并不十分理解浣玉告诉小醉的话,直到那一天听人说东宫传龙国师过去,而龙文章回来就同他说宫中有变。
彼时在屋内看见龙文章走进来立刻关上门。
正无聊着一听“有变”与世隔绝的孟烦了还以为皇帝驾崩,可龙文章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然后说:“虞啸卿侧妃张氏昨日暴毙。”
孟烦了没有注意龙文章那奇怪的眼神,“暴毙。”重复了一遍,“那也不至于大乱……”
“现在阖宫都知道她喝的那碗凤翅汤原本是御膳房专奉太子的,那日殿□□有不适才下赐席间张氏。……太医院验过了,张侧妃是被毒死的。”
孟烦了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太子——”顿住话音。已猜破端详。
龙文章一语不发。
“不是,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孟烦了终于觉得不对劲,有些火大。
龙文章转过脸,看着屋内的炭火,它透出的温软的红色将他的眼睛也染暖了,然后他慢慢地说,“烦了,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每一个字都要记在心上,任何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
夕阳被重重的浓云遮挡,天色渐暗黄昏已至。
廖堂带着几个宫女,一行人悠悠然地在国师府门前停下来。
“见国师大人。”廖公公这样对着门口的人说。
“国师久候公公,快请。”
“虞啸卿要打仗吗?”惊了孟烦了。
“放心,他还没疯。朝廷一堆烂摊子,皇上不理政事,他得先安内。”龙文章说,看了一眼外间。
而后他忽然道——“烦了……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孟烦了看他那神情心想邪了门了忽然这样是又要我去干什么缺德事,然后挖苦,“您又要说‘烦了你是去救他的’。”料到什么。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救,是谁要救。”龙文章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孟烦了注意到外头隐约有人影,不只一个人。苦笑一下,“不想。我还想活。”他走过去拉开门。
“孟大人,老奴候您多时了。”为首的廖堂向孟烦了欠了欠身,身侧站着几个宫女捧着衣物,而小醉那日缝补的衣服正拿在廖堂的手中。
“这是——?”孟烦了看着那架势,有些慌。
“……其余的廖公公会跟你说。”龙文章用一种像是接上方才话头的语气。
奉上来的是齐整的内监服饰,孟烦了转过脸来逼视龙文章,“龙国师您这又是哪一出啊?”
龙文章沉默不语。
廖堂领着宫女进屋,令她们给孟烦了换上,然后道,“殿下召你过去自有旨意,先委屈少司命穿上这内监服饰以便宫中行走。”恭敬地说,看了一眼龙文章又加上一句,“殿下说此事若成定重赏——”
“太子殿下可好?”孟烦了打断他,抬起双手由宫女系上腰带。
廖堂顿了一下,声音温和了一些,“殿下一切安好。”
孟烦了拨开宫女,抬手系紧了头冠。
龙文章看着他皱了皱眉。
那人是君而他们是臣。有些事根本身不由己没有询问的余地。
孟烦了低头随他们去了,并未回头。
那件内监的袍子对于他来说有些宽大了,孟烦了一面走着一面提着袍角避免自己被拌倒,心里涌起了些小萧瑟小寒凉。
他抬头看见宫女提着若明若暗的宫灯,轻轻地走在前面。一式的水红色裙裾在夜里灰暗下去,扫过清冷的石板上零星的落叶,簌簌地。
孟烦了望着天,虽是傍晚,却因为彤云密布而使周遭早早黑下来,没有众星闪烁,他的眼睛暗下去。
廖堂带着他直接进了东宫的侧门,着人替他更衣梳洗。
当孟烦了再站在铜镜面前的时候,他就明白他又变成了另一个人。然后廖公公将小醉时常在缝的那件雪青色外袍披到了他的身上。
几个宫女向他福了福身子退下,“请随老奴走。”廖堂依旧为他引路。
孟烦了走过他熟悉的宫宇,而后看到了当朝太子的寝殿。寝殿门口,着烟霞色宫装的琉璃面色沉静地站着。
“琉璃姑娘。”
“殿下在里面等着呢,大人请。”她垂下眼,对孟烦了少见地恭敬。
琉璃打开门,而孟烦了踏入禁地。
珠帘被高高地挽起,那个定定地坐在那里的人像是一尊塑像一般,一动不动。
他的脸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
孟烦了屏息,缓缓下跪行礼,“臣孟烦了,恭请太子殿下金安。”
“免礼。”
孟烦了站起来。
一直这样安静了片刻。
“殿下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他欠身道。
“……知道你身上是谁的衣物吗?”虞啸卿的声音仿佛从很远传过来,在大殿里像永不改变力度的宽阔波浪。
死人衣物。“回禀殿下,臣不知。”
“那个人从此不会再出现了,本宫要你来做的事,就是从现在起,成为他。”虞啸卿说,他站起身来,孟烦了低着头,听到他的脚步渐次接近的声音。
然后孟烦了立刻跪下了,声音里有了惊惧,“恳请殿下恕臣万不能从命。”虞啸卿就是想玩死他,“臣斗胆直言,殿下此举实对亡人之大不敬——”
“放肆。”虞啸卿声音不大,依旧能让孟烦了觉得万念俱灰。似是听到他笑了一声,“本宫不是叫你……本宫并没有在说亡人。”
孟烦了从最后那两个字音里听出一点难以觉察的异样。他跪着,看到近前虞啸卿深色的朝服袍角和朝靴。
“本宫是说,你以后,就是高青山了。”虞啸卿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平静地说。
孟烦了想起他离开东宫时看到的那顶布帘紧闭的轿子。闭了闭眼。“……遵命,殿下。”
虞啸卿看着孟烦了低着头立刻应命的样子,眯了眯眼,“站起来,抬头。”然后孟烦了站起来,虞啸卿看到他眼睛里满是疑惑和复杂却依然缄口不言,默然领命。
记忆里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的眼神,一句话都没有说翻身上马,他只是奉命而已,因为“奉命”不会给四殿下带来任何坏处。而虞啸卿直到现在都不完全清楚,当时他在想什么,又是否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
此刻虞啸卿微微皱了皱眉,“你若不愿,但说无妨。”他说。
孟烦了有点被吓着了,愣了一下,“殿下言重了。”心里叫苦,一让虞啸卿看见自己的脸就准没好事。
“愿是不愿?”
“臣……自当奉命行事。”这还没完了。
“你没有回答本宫。”虞啸卿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臣不敢……”抬头瞧见虞啸卿那脸色,“殿下要听实话吗?”
虞啸卿瞪着他。
“……臣……不愿。”孟烦了声音很小,然后急急接上:“但殿下有命,为人臣者肝脑涂地必不辜负殿下厚望。”然后发抖。
片刻,“……本宫不听这些屁话。”虞啸卿的语气奇迹般地温和下来,“你不愿,本宫可以找别人去做。”要是当时那个人也能和自己说一句我不愿的话……虞啸卿闭眼,“可是你知道吗,侧妃张氏无辜,是有人要杀了本宫。”再睁开的时候目光深邃莫测。
孟烦了猛地抬起头,“殿下——”
“他们的党羽遍布整个大内,父皇沉疴日重政事担于我身,又有防不胜防家贼外寇趁虚而入。本宫若死,朝堂之上一夕之间就要改天换地。”虞啸卿负手转过身去,声线坚定,“本宫艰难非尔等所知。”
“殿下!”孟烦了喉间苦涩,“殿下为何要对臣说这些?”令他知道得越多,越走不脱。
“本宫在储君位四年有余,并非不堪一击。可若父皇驾崩,又是两说。有些事本宫本以为知情之人无几,哪料知情者众,他们派来了高青山。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不希望——”
“……殿下不希望再多一个人知道。”孟烦了说,声音低沉、无奈而柔和。他看着虞啸卿,那个人英挺的侧脸此刻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疲惫。孟烦了闭了闭眼,或许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太多的事,又长了这样一张脸,命已不保,活着是只因为虞啸卿另有它用。
孟烦了跪下——
“臣愿为殿下效命。”停顿了一下,“万死不辞。”声音轻了些,那一瞬间他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句话并非发自肺腑。
他看到虞啸卿侧对着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高青山。不知此人现在何处,处境如何。
孟烦了知道的是他可能就此永远消失了。
而自己,会是下一个永远消失的人。
孟烦了问道,“殿下,只不知那高青山平日在宫里做些什么?”——除了被当作你的掌中玩物之外。
“毓永宫琴师。”虞啸卿转过头,那目光在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是能看到孟烦了骨子里去,不由得使他打了一个寒颤。“平身。”他淡淡地说。
孟烦了站起来,有些无奈,咬了咬嘴唇,“殿下,可是罪臣孟某……不会弹琴——”
“我教你。”
孟烦了愣愣抬头,以为自己幻听。
确实虞啸卿还负手侧身站在那里,深色的朝服好像能融进夜的漆黑,却又因为宫灯的照耀而散发出暗色的光辉萦绕不去。
“本宫说本宫教你。弹琴区区小节,不宜惊扰旁人,”然而的确是虞啸卿在说话,“可有异议?”
那表情并不像在拿他开玩笑。
孟烦了心说虞啸卿你还是现在就杀了我吧。“是,殿下。”
天牢之内。
一身高位宫女式样的天青色锦缎百褶长裙,悠然地自层层深锁的牢狱之间穿过。浣玉提着一个小盒子,她身后跟随着三个龙文章手下的术士。
他们的前方是持剑而立的张立宪。
“张大人久等了。”浣玉欠身行礼。
“浣玉姑姑,请随我来。”张立宪即刻引路。
大牢愈走愈深,经年的旧囚散发出恶臭和断续的呻吟,有的宛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只剩一团阴影。狱卒站在路的两侧,向他们问安。
大牢几乎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张立宪停了下来,有狱卒在那间打开的牢房外等候。“到了。”张立宪说。
没有窗子,昏暗得宛如末日。狱卒拿来一盏灯搁在外头。
里面有一个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人,隐约能看出他并未着囚衣,原先的一身白衣经过刑讯而浸染出大团大团的血迹,今日才下狱故尽是新鲜红色。
“可说了?”张立宪问着狱官。
“卑职本准备差人记录,可此人一直大呼冤枉太不老实,吞吞吐吐,卑职一定——”
张立宪摇了摇手,“不说也无妨,”转过脸来,“浣玉姑姑?”
浣玉走上前来,“这是殿下今日令龙国师所制,用它,你等审讯或可轻松些许。”从手中所提的盒子中拿出一个白瓷的小瓶,交与狱卒。
“谢殿下隆恩。”狱卒等半跪。
而后浣玉转身,看向昏暗里的半靠着墙壁的那个人,“高大人,别来无恙?”
略微咳嗽了一下,“浣玉……姑娘?”声音已经沙哑得可怕,“可是殿下叫你救我?”
那声音同故人无二,浣玉心底抽动了一下,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那声音真真切切叫人听得凄凉,可浣玉依旧声线平静,“殿下为何要救一个刺客。”
“青山……无罪,请殿下明察!”声音里带了哽咽。
“少他妈啰嗦!”张立宪已经拔剑出鞘,他万分庆幸的是虞啸卿不在此地,否则或许又要被妖人误事,岂不可悲可笑。
他的愤怒或许是因为他也察觉,这个人实在是太像了。
然后他转头看向浣玉。
浣玉会意,让开道路请上三个术士。
张立宪开口吩咐道:“陈鹤、孙演、宋时忝三位大人,着你们将这贱人伪装卸下,一来留下罪证,二来待殿下日后亲自提审。”
三人拿出器具来走上前去。高青山已经奄奄一息,听凭摆布。
经过吩咐,高青山的脸用刑之中并未伤及。浣玉和张立宪及众狱卒站在一旁。
上过药水。手段与彼日在八王帐中对付孟烦了无二,只差刀片。
半晌。
陈鹤擦了擦汗转过头来,对着张立宪跪下。
“禀左内率将军,此人并无伪装,面容五官……乃是天成。我等无能,张将军恕罪。”声线抖得不成话。
张立宪和浣玉脸色霎变。
片刻,张立宪剑直指陈鹤额头,怒道:“不可能!……再查!否则殿下降罪休怪张立宪不救你!”——他太明白,若那人五官天成事情会变得有多复杂。
“张大人——”浣玉蹙了眉头。
黑暗里高青山的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三个人跪在那里,这次却是宋时忝抖抖索索开口了:“……左内率将军,浣玉姑姑,我等无能……但国师大人或许有办法。”
“废物。”张立宪收了剑,冷脸对狱卒道:“你们看着他们三个,待我回禀过殿下,请龙国师来。”
他说完就转身匆匆离开。
浣玉也待随张立宪脚步而去,一转身,衣服却被什么拉住。
浣玉回头,瞧见高青山带着血迹的一双纤瘦的手,拽住了她天青色的裙裾。
然后她瞧见一双在黑暗里布满血丝却闪闪发亮的眼睛。“转告殿下……青山无辜……”声音嘶哑,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竟瞧出嘴角有笑意一闪即逝。她心里隐隐有了惊惧。
浣玉猛地扯回自己的裙角,然后缓缓地弯下身,“殿下不会管你了,你说与不说,皆是一样死在这里。”她说完,就要走。
“我没有下毒!”那人在她背后几近声嘶力竭。
浣玉掩着嘴笑了一下,并没有转身,“今儿殿下说了,他早知你来意,发你下狱是早晚的事儿。至于下毒或是没有……无关紧要。”
她说完,迈步轻轻走远,脚步声微若未闻。
高青山动了一下,带动了沉重的镣铐响起铁器的磕碰声。
一盏残灯仍幽幽地在牢门前燃烧。
天气愈发寒冷了,孟烦了在大殿里久了,已经觉得有寒意钻透衣襟。而虞啸卿在高处正襟危坐。
不知是在等着什么。
他的面容波澜不起,却仍旧让人不敢将目光长久驻留。
过于安静,因而窗外忽有细微的簌簌声,传进来更为清晰。
然后听到廖堂低声张罗着,吩咐宫女去取厚的衣物来。
虞啸卿站起身走下来。
打开了门。
孟烦了只感觉袭进一阵尖锐的冷风,忍不住回头看去。
下雪了。
正踏进宫禁的张立宪,忽地感觉脸上轻盈地落上什么,然后一凉。
他眯起眼睛向上看去。
风不停,漫天都席卷着洁白而轻盈的雪花,杂乱无章地落下来。
他加快了步伐。
深夜里寝宫之外,有着大朵大朵密集的雪花,透过打开的门百转千回地漏进来,又在温暖的地面上融化。
眼瞧着虞啸卿竟走出了殿外走进风雪中去。
“殿下!冻着可怎么好!”周围响起内监宫女的惊叫,慌慌忙忙打着灯追下去。廖堂接过琉璃急急取来的衣物,正要往前走去,瞧见走出殿的孟烦了,又把那件赤红大氅递到他的手中。
孟烦了愣了一下。
而后被廖堂推了一把才步下台阶走向太子,却捏着衣服不动不知道说什么。
“殿下,”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外间寒冷,请回殿内吧。”
虞啸卿淡淡地扫了一眼他的表情,“……何必这么勉强。”一眼看穿。
“殿下受冻,臣心如刀绞。”孟烦了嘴角抽动,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兜头把那大氅糊到虞啸卿脸上。
虞啸卿玩味地看了一眼孟烦了手里的大氅,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毛。
孟烦了被那眼神吓得咽了咽口水,在虞啸卿转身弃他而去之前给他手忙脚乱地披上了,动作笨拙。
刚走几步。
“殿下,左内率大人求见!”有人禀报。
“让他进来。”虞啸卿迈步走进了殿内。
张立宪带着满身的雪花奔进来,抱拳半跪请安。
“说吧。”虞啸卿的曳地大氅在孟烦了跟前扫过。
张立宪看了一眼孟烦了。
“无妨。”虞啸卿看都不看就说。
张立宪踟蹰了一下,却还是开口,“启禀太子殿下,那人面容……伪装缜密,须请龙国师再行细察。”
虞啸卿皱了皱眉,已然清楚。
眼里目光有些复杂。
片刻。
“去请。”
“是。”张立宪遵命,起身出门。
孟烦了就站在一边听着,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已是明白一二。
他皱了眉,“殿下,万一……”
“这个万一本宫输得起,你则不然。”虞啸卿冷冷道。
你怎么如此自信史今如果活着,会不想杀你。孟烦了垂了目光,想起龙文章方才的话语。若真白头偕老,于史今,于太子,或许都是一件残忍的事。
殿门未关,忽地卷进一阵夹杂雪粒的寒风,直直地吹在二人当中。
孟烦了清晰地看到虞啸卿紧皱了一下眉头。
“太子殿下……”脱口轻呼。
虞啸卿抿了抿唇,“你退下。”
孟烦了站着没有动,他看着虞啸卿的脸色变得有些可怕。“殿下,你——”
虞啸卿像是极为烦躁,孟烦了在这里似乎令他颇为不满。“下雪了,本宫有些冷……不妨事,你退下吧。”他用平静的声调说。
孟烦了迟疑地退后一步。转身。
冷?
征战沙场驰骋四方的太子殿下,独惧区区寒冷?
似是如何都说不通的。
孟烦了再回过头的时候,看虞啸卿侧过脸去咬了牙关表情不单单是冷的样子,简直像是寒冷化作疼痛噬咬着他的骨骼,然后他一步步走向内室。
孟烦了转头疾步走出门,“琉璃姑娘,传太医。”
“殿下他怎么了——”
“殿下说……冷。”孟烦了说出这话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这似乎并不构成传太医的理由。
而琉璃了然,沉吟许久才应——“是。”而后转身去吩咐内监。
孟烦了瞥见她眼底闪过的经年的惋惜和哀痛,转过脸来问廖堂:“殿下这是——”
廖堂缓缓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
而后道:“高大人这边请,老奴带您去住处。”
孟烦了一愣,默默跟上。
张立宪带着龙文章穿行在牢狱之中。
龙文章觉得手心出汗,他隐隐料到些什么,“张大人,到底怎么了呀?”凑上前问话的时候还是笑笑地。
张立宪皱眉偏头隔他远些,“你找来那三个废物,什么都办不成。”
龙文章收敛了笑容,听出张立宪语气的暴躁,眯了眯眼。
当他们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众人皆向国师问安。那三个人更是略显紧张地看着龙文章。
“人在哪儿呢?”龙文章皱着眉颇为不耐地问张立宪。
张立宪着人开了牢房门。“就是此人。”指着里头。
龙文章刚要走进去。
张立宪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国师做事不先准备,如此两手空空?”语气里满是狐疑。
龙文章哼出一声笑,“待我先探他虚实,若是,则当即配药卸下,他三人药剂齐全,”指着门外三个,“若不是……你再差人毁他容貌不迟。”直截了当。
张立宪看着他,然后松了手。
龙文章拿起灯走了进去。然后在高青山的面前坐下。
张立宪不是很听得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出一会儿,看见龙文章走了出来。
光线昏暗看不清龙文章的表情,张立宪不安地觉得这个人竟有些失魂落魄。
“龙国师。”张立宪拉住了他。
龙文章站在那里。
“国师……龙文章!”张立宪扬了声音。而后问道:“那人有所伪装……是也不是?”
“是。”龙文章转过脸来看着他。
张立宪急了,“怎么不——”
“取不得,那面具裹毒,一旦戳破毒性反噬,他会死。戈贺用毒极狠。”龙文章说,表情不清,然后道:“还有,张大人,烦了恐怕不好。”声音不安。
“怎么回事?”张立宪皱眉。
“高青山做下一些事,恐怕于孟烦了不利。张大人,你们救他!”龙文章平静地说,语气却严厉而急切。
张立宪心乱如麻。“是什么事?”
龙文章一换严肃表情,“贱人没说。”苦涩地笑嘻嘻道。
张立宪甩开龙文章拔出剑来,直向狱中去,只想取高青山性命。
却被龙文章紧紧拉住。“这等人怕脏了张将军的手,他还有用,不急杀他,一切待太子定夺。”
次日清晨。
孟烦了早起,并不四处乱走。因顾忌着怕碰到虞啸卿那一院子的妃嫔,想她们是极看自己不惯的。那间屋子该是高青山的,却连半点他的痕迹也未曾留下。孟烦了想起从前自己还在这个宫殿里的另一处地方,抄写一些诗句,此刻却连笔墨都没有,小醉也未能同来。
无聊寂寞。
传来的早膳看起来极为精致,孟烦了捏起一个松圆枣泥糕观察半晌,心里暗自腹诽着这么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不知是东宫里哪个妃子喜爱的口味式样,随意性地多做几个给自己送过来。虞啸卿做事果然讨厌。
虽说尝了一点,味道不错。
而后有敲门声响起,“高大人。”声音沉静,是浣玉。
孟烦了一听是熟人,“门开着进来吧。”有些没好气。你全家都高大人。
浣玉笑笑地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什么,身后还带了几个人抬了一个长盒子。
“这是什么?”孟烦了皱眉。
“这是……各种琴谱。”浣玉放在外间的桌上,拣选着,替孟烦了归置。其中甚至有一卷是竹简所刻。
孟烦了心头一道惊雷,难道还真学,“……浣玉姐姐,你会弹琴对吧?”
“大人说笑了,浣玉不会。”用好听的声音恭敬地答。
孟烦了在桌前颓然坐下。看见内监们打开了盒子,“那是……?”
“是龙国师先前给殿下送来的,贺兰山下制得的七弦琴。”颇有挖苦的意味,浣玉微笑着说。
孟烦了看着他们将琴归置停当,就放在他的面前,放下的时候琴弦铮然有声。他的声音有些绝望,“你们真的没有人会弹吗?”
浣玉蹙眉看了一眼几个内监,“自然不会了……谁有高大人您弹得好。”而后挥退了他们。
孟烦了呆呆地看着琴。
浣玉继续整理着琴谱。“……殿下有兴致教你,大人该千恩万谢才是。”声音很低。
“宫廷乐师众多,他——”孟烦了没说下去,然后手肘拄在桌上支着脸,无奈地捂住。
浣玉蹙了蹙眉。
安静片刻。
她也不是很明白,或者,只因为他们的殿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执念往昔。
而你,孟烦了,你不知道你——
“因为我像那谁吗。”孟烦了忽然吐出一句话。
浣玉沉吟,“其实你不像。”顿了一下,孟烦了插话道哎呀这话真中听,然后她继续说,“别自作多情。”
孟烦了表情卡住。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好男儿不与无知妇人计较。
浣玉看着他,想到他此刻处境,未免心里有些堵。“……殿下上朝去了,现在也该回来了。大人先看琴谱,浣玉告退。”行礼,转身。
“哎就不能找别——”
“学得不好,当心殿下剁了你指头。”浣玉头也不回地说。
孟烦了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咒骂着好好一个小姑娘在东宫里学坏成这样真是坑死人。
而后隐隐听到浣玉在不远处用好听的声音叫了一声“殿下”,然后行礼问安。
已经听到一行人的脚步声。
孟烦了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紧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