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岁月如刀

37、第 37 章

　　其实无论是神还是仙，都已经不需要睡眠和饮食。但无论神还是仙，都固执的保留着原身的习性。就像青岚，他二十岁辟谷，三十岁就完全不需要睡眠。可如今快一千岁了，连着数日不食不眠的话，精神上就会有种倦怠。
　　很难形容和理解，明明身体依旧灵力充沛，毫无损伤，思维也清醒灵敏，就是会觉得累。
　　青岚一度以为只有人族才会如此，是人族低贱的证据之一。后来发现许多神族也保留着饮食和睡眠的习惯，不过是程度深浅、频率高低的区别罢了。
　　不管怎么样，躺在恒阳的床上，青岚实在不得安稳。
　　辗转反复间，听见外间传来声音。“床太硬？”
　　青岚不好再动。“不是。”
　　“口渴？”
　　“不是。”
　　两问两答，然后恢复安静。
　　青岚双手交叠于腹部，目光盯着上方的青玉梧桐叶，看它的纹路和边缘形状。
　　毫无睡意。
　　又过了一会儿，外间再度传来声音。“睡着了吗？”
　　青岚幽幽道：“没有。”
　　恒阳的声音比平时更和缓：“是我疏忽了，你用惯的物件该取来的。我们去竹林取来？”
　　恒阳以为青岚认床。
　　青岚摇了摇头，然后才想起隔着屏风恒阳看不见他的动作。“不用了。”
　　“那——”
　　“丹愫神君要杀我吗？”
　　青岚猝不及防的问题让恒阳翻身而起，撞翻了小几上的杯盏。
　　“毫无缘由的，你怎会把我带到流光峰。还要有你陪同才能外出……”
　　华微的话透露了不少信息，恒阳又被叫去询问。丹愫珍爱恒阳，怎么能接受自己“玷污”恒阳！
　　恒阳已经坐了起来，身形隐隐绰绰映在屏风上。“你做了什么会让母亲杀你的事吗？”
　　恒阳不答反问，而且问题尖锐程度不输青岚。
　　青岚无声的弯了弯嘴唇。“那可多了……”光是亲近她的宝贝儿子就足够去死了。再加上生为凌霄的儿子，华微的另一个父亲。
　　恒阳不喜欢青岚漫不经心的态度。
　　“我对父亲母亲说，我喜欢你！”恒阳放了个炸雷。
　　青岚眼睛蓦地睁大，瞳孔却紧缩。他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透露出紧张，可是喉咙却干涩得紧。他真该喝杯水润润嗓子。“你简直——”疯了。
　　“说事实罢了——无论人间神界，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喜欢你，而你始终拒绝我。后来知道我们是兄弟，我已经决心与你保持距离……父亲没说什么，但母亲听了反而更生气！”恒阳回忆起几个时辰前的场景，母亲何止是生气，明明就是杀意外露。听到自己主动向青岚求爱，差点把六合宫给拆了。父亲为了劝阻母亲，差点挨了母亲一巴掌，还被翻出当初是父亲主张青岚下凡照看自己的旧账。
　　母亲一旦和父亲吵架，必要翻出百年千年的旧账，尤其是父亲曾经的风流韵事。恒阳从小听那些，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青岚，你的拒绝太婉约了，以后直接一点吧。我可能有些迟钝，有时候……我会误会……”
　　恒阳感觉到屏风那头青岚的呼吸轻了许多，停了嘴。
　　倘若他愿意，透过屏风，便能看见青岚幽暗的眼神，和他发红的眼眶。
　　他便会知道——没有误会。
　　过了几息，恒阳还是忍不住问道：“母亲她性烈如火，有时候行事偏颇……”恒阳含糊了丹愫的风格，“但你直言母亲要杀你——于你看来，母亲有什么必要要杀你的理由吗？”
　　青岚道：“理由你方才已经说了。”
　　恒阳道：“我总觉得不止如此。”
　　青岚没有再答。
　　恒阳道：“青岚，我在老树的记忆里看到你幼年的生活，你的亲人后来……怎么去世的？”
　　恒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青岚身世大白后，鸿翎长老提醒恒阳，让恒阳当心青岚。
　　从鸿翎口中，恒阳知道了青岚被带走后，凡人陈氏一家的后续故事。
　　陈家的长女无媒苟合，私通生下孩子。村里没人信她说的自己遇仙的故事，统统当成她被抛弃后找的借口。孩子没有爹，陈家长女没有男人，娘家捏着鼻子养活这两个人。陈家的老父亲老母亲对自己的女儿还行，对女儿生下的便宜外孙就不怎么样了。给一口饭，饿不死就行了。
　　直到有一天，神仙从天而降，虽然是个女的，但也是神仙啊。传说”一人成仙，鸡犬升天”。陈家女儿得了仙缘，生了仙童，那陈家是不是也能沾光，至少混个长生不老，或者人间富贵呀？
　　女神仙看陈家人的眼神并不友好，与陈家人平日看耗子、老鼠的眼神无异。
　　恒阳的话将青岚带回久远的记忆。
　　青岚一直觉得很奇怪，他已经九百多岁了。九百多年的漫长时光啊……可是人生最初也是最懵懂的那十年，却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模糊，他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她……虽然未婚生子，但边塞之地对女子贞洁没有那么看重，而且她生得好，又读书识字，所以家里降低要求给她寻了一门亲事。但是她不肯嫁，她说她的丈夫是神仙，一定会来接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搂着青岚，讲述她山间遇险如何被神仙搭救，如何与神仙缔结良缘。往往讲不了几句就信誓旦旦的说青岚的神仙父亲一定会来接她们母子去天上享福。
　　青岚出生时，陈氏的父母做主，将青岚丢弃在村外，对陈氏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三天后陈氏才识破父母的谎言，几乎没报太多希望拖着未出月的身体出村寻找。才三天大的青岚，出生后一口奶都没吃到，被扔在村外荒野里，竟然一点儿也没事。面色红润、不哭不闹、睁着眼睛缩在陈氏旧衣裹成的襁褓里。
　　刚出生的神异是听陈氏讲的。青岚的记忆大约从一岁左右开始，他可以七八天不吃饭不喝水，身上破皮流血也很快就会恢复。
　　陈氏宣称那些是他父亲是神仙的证据。
　　青岚那时候觉得村民的看法也有道理。他也有可能是妖怪的儿子。
　　无论是神仙的儿子还是妖怪的儿子，总之青岚身上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大部分时候，青岚的与众不同带给他的都是好处，让他得以磕磕绊绊的存活于边陲的小村庄。小部分时候，与众不同也会给他带来麻烦。譬如村子遭灾，村长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把青岚祭天。当然没祭成，青岚也发现自己不但饿不死，被水淹也淹不死，被火烧也烧不死。
　　女神仙来时，陈氏在屋子里纺纱，啥都不知道。女神仙也没有与凡人打交道的打算，陈氏的父亲正好在，拱起的手还没放下就女神仙定住，手拱起，脸上还带着震惊与惊喜混杂的的笑容，滑稽得就像过年请的年画。
　　“你母亲不屑与凡人打交道，找到青岚时，就将附近的人全部定住，然后带着青岚回到神界。我知道后不放心，去凡界看了看。那个村子已经成了一片焦土，我从幸存的凡人口中才知道，当时在场被你母亲定住的凡人足有二十七八个，几天几夜都不能动弹，传为奇闻。附近的寨子听说陈家村许多人都不能动了，成群结队的到陈家村劫掠，村民死伤惨重。被定住的凡人亲眷迁怒于青岚的母亲，将青岚的母亲和外祖母活活打死。打死两个女人后，又怕青岚回来寻仇，能走的村民都搬走了。有家缺德的，走便走，临走还在青岚外家放火，那一家没死的也被烧死了。”鸿翎长老讲得凝重，“你母亲虽然没有亲手杀人，但说起来，那一家凡人的结局到底与你母亲处事简单有关。”
　　“这么多年来，我暗自留心青岚，他必然悄悄回过凡界，焉有不打听亲人下落的。”
　　“我也劝过你母亲，要么斩草除根，要么看在青岚毕竟是你父亲的亲生儿子的份上，不妨对他稍加笼络。可你母亲始终听不进去。”
　　“陈年旧事本不该提起，可我听你母亲说了你与青岚关系复杂……恒阳，你只在你母亲面前维护青岚，可有想过，青岚心里如何看待你母亲？”
　　“若青岚是故意接近你，亲近你，目的是挑拨你们母子关系，借伤害你来伤害你母亲……”
　　恒阳不相信秦岚会用亲近自己的方式来伤害母亲。鸿翎长老与母亲不是当事人，怎么知道其中的因由。况且，青岚若真要借由自己来报复母亲，根本不需要引自己去发现他的身世。
　　如果自己不知道青岚的身世……
　　恒阳晃了晃头，将不合宜的念头晃出脑袋。
　　恒阳听见青岚的轻笑：“原来你真正想问的是我想不想杀丹愫神君……”
　　恒阳神色凛然。
　　“你真看得起我，我有什么本事能杀丹愫神君！”青岚道，“我修为低微，即便有了归墟奇遇，也不过勉力自保罢了。怎么会吓得恒阳神君竟然要将我贴身看护起来？”言下之意，恒阳将他留在流光峰，竟是软禁。
　　不，不是这样的。
　　恒阳听出了青岚语气的悲凉。“我想保护你！”他只是想到青岚心中可能一直怀着对母亲的恨，所以心里难过，出言试探一番。他的的确确是想保护青岚。
　　他的解释没有得到回应，屏风那头，青岚翻了个身，背脊对着外面，再无动静。
　　翌日，青岚提出回竹林。“我这点修为，只怕刚接近丹愫神君便飞灰湮灭了，恒阳神君安心吧。”
　　恒阳无比后悔昨夜的冲动，几次想为自己解释，却都说不了几个字就被青岚打断。他只能强硬的将青岚留下，嘱咐流光峰的侍从去竹林为青岚取日常物件。
　　就像青岚说的，以青岚的修为，恒阳将他强留，他是一点儿也反抗不了。
　　连恒阳都反抗不了，何况丹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