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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八上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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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泥怪兢兢业业,变大之后行止稳重些许,但不多。
大致是寻到另一入口,咔嚓咔嚓啃着树皮,啮食树木的声音清晰,不甚聪明地咽下一些,落进身体的树皮残骸落在身上。
广年为身上剑修拍去落上脊背的灰烬。
乐剑始终亮着,未曾言明的戒备在灵光流转里昭然若揭。
他不再开口,玩笑性质地、一张张往剑修面上覆符,一张一张的静心、昏睡、安眠、困乏叠加,剑修半仰的面容压入符下,但没睡,显而易知。
广年于是再揭开一点符,从储物戒里翻出一盒灵膏,蘸上一点在陈西又面上绘阵,过程无需回想,自然而然。
阵形简单,是镇服并强制宁神的阵图,效力强,从前好像多用于——
脑内刺啦一声,仿若记忆的丝帛裂开。
广年手一重,剑修凝白的面颊压得凹下,由他失手的位置生出失血的白。
他忙收了力度。
定下心画阵。
符纸顺次撩开,以指为笔画到收尾处,吝啬的医修绕过贴了符的位置,于是阵图扭曲绕路地环了满脸。
撩起遮住陈西又双眼的符纸时,陈西又毫无避让地直视他,灵剑光芒在她眼中什么都没淬出,只为她眼睫拢上一层如霜似雪的晕光。
她不像气急败坏,也不像心如死灰。
她绝非无处可去,也并不是得过且过的认命性子。
可眼下静下来,好像真就是只在肚饿觅食前,日头下懒下步子的猫。
广年借此不同寻常想起些什么。
记起来了。
这份不常见的矛盾撬开一点记忆,广年记起手下阵图对的症,本是为邪祟入体狂性大发的妖邪备下的。
凶性、好斗、暴烈的毁灭欲,最好都消弭在一场昏天黑地的大睡里。
剑修天赋异禀,这也没睡。
广年放弃,支应着再度加固剑修对这幻境的感知,防她脱出幻境反而遭到排斥。
剑修没睡,他的困意倒是涌上来,一不留神就泛滥开。
此时烂泥裹着他们钻过通道,身体挤压成蛇形,两人在狭小的甬道里被压作薄薄一条,蛄蛹着挤过缝隙的过程兵荒马乱,顾肩顾不到背,一不留神就磕上。
广年暗暗骂这烂泥好几句蠢货,忽而想到往日烂泥带人过缝从不顾人死活,转而更为火起地骂它坏种和畜生。
没能在这动荡里挤去困意,调整着姿势状态,护着剑修与她背篓里的猴子过完缝,竟然像回到母体一般昏沉起来。
广年察觉不对。
又无力抵抗。
颠三倒四的昏沉里伸出手,试着解开剑修身上原为保护、现下可能害死她的禁锢,医修的手探向她,术法的辉光错乱成短促的烟花,只略略抬起,未及做任何事,手诚恳地摔下,擦过陈西又脸上笑闹一样的符纸。
沙啦。
这就是此间的最后一响了。
陈西又倒十足清醒,可她确凿做不成任何动作。
一如广年对她施加的各类入眠符术几乎全无作用,此处的毁灭性的催眠效果也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效力。
困意、疲惫的生成都无关紧要,她的清醒莫名顽固,顽固似病入膏肓。
暂不去考虑原因。
陈西又试着冲破广年的禁锢,未能如愿。
广年失却意识,无论他是睡去还是死去都是一个结果,情况未名,保持清醒或就势入睡都是出路。
这个禁地意图不明,其中生物皆有可疑之处。
不配合,保持清醒,看它有什么打算。
下定决心,静心调息、支起耳朵听过八方,随时准备强行冲破禁锢应对危机。
什么也未发生。
直至烂泥怪到了位置将两人一猴赶出身体,也仍是无事发生。
烂泥怪囫囵倒出体内不被允许吞吃的事物,广年平稳而僵死地压入灌木草丛,陈西又吃了柔软的亏,烂泥怪蠕动时推过她背上背篓,她流畅地摔了出去。
终于摔离压了一路的广年怀中,头在地上一贴,很快失了平衡,紧跟着是肩背、背篓的棱也硌上草地,硬生生成就一个前滚翻。
且,很不幸,这是一个斜坡。
遂前滚翻接前滚翻,咕噜噜翻出草丛。
烂泥怪被这变异惊住,碍于红线牵连,赶忙来追。
陈西又辨出动静,闭目且无言。
不如不追,还可当个刹车。
倒也没有背运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这意外越演越烈之前,一双手抵住修士的肩,在混乱的运动势态里找准时机阻下这小小事故。
陈西又从天旋地转里脱身。
松口气,又悬起心,为这来者是吉是凶。
与身后背负猴子和广年一样,来者也无法借灵识提前截获行踪,似乎是与这禁地紧密相连的特殊存在。
陈西又借着姗姗来迟的灵识反馈分析。
剑修方才颠得七荤八素,不很疼,只稍晕。
来者摁在肩头的手宽大,制住她前进后很是自然地察看,面上符纸被揭开一角,身后背篓被翻开盖查看,红线另一头的烂泥好似也被拖到近处打量。
这察探过程始终无声。
来者缄默,气息稳定,难辨实力与来历。
终于,来者开口:“贴了一脸符,还以为是行尸,结果是人类。背了脏猴、牵着秽泥,是嫌死得不够快?”
身负禁锢,陈西又心安理得不出声。
来者却纯熟,不似莫名失忆成了半吊子医修的广年生疏,来者手指按上陈西又脖颈,无需试探地解了穴。
感知到心内欣慰,陈西又无奈一哂,分明就算不是医修,修行者此般熟练无需试探才应是常态。
来者手指压上颈侧,陈西又意识到,灵识内一整片晦暗阴影并非难以揣测的奇异妖型,以这妖好似能两指捏死她的手指来看,他恐怕身长七尺【1】有余。
“多谢前辈襄助,”先道谢,再示弱,“晚辈先前遇歹人,打斗落了下风受禁锢,幸得同伴相助逃出生天,当时忙乱,同伴未能为我解开禁锢,前辈可否?”
“不可。”平平拒绝。
?
陈西又适时透出困惑:“为何?若是……晚辈虽身无长物,但若前辈能助我脱困,晚辈亦有礼奉上,只是恐怕……多半不很贵重。”
“只怕你在说谎。”
陈西又呼吸一颤,即刻自然过渡到平白受辱的呼吸不畅:“晚辈与前辈素不相识,为何要造谎诓人?前辈即便心有不信,也没必要如此试探。”
来者抱起她,或许要卸去她的背篓,陈西又只得出声阻止:“不要动它。”
来者嗤笑:“无知之仁。”
也不再动那背篓。
陈西又在冲破禁锢与再谈谈间摇摆,迂回着再试探:“前辈当真不可为我解开禁锢,放我去找同伴吗?”
前辈不应声,他抱起她,勉强容忍了她的背篓,未去管烂泥怪,腕上红绳勾得她的手直往下坠。
好像也不是不管,灵识将感知混作一团,隐约的混乱里象征妖物的巨大阴影掀起一点,好似做了什么动作。
有点像是踢了烂泥怪一脚。
不是有点,应当就是。
于是纵使听觉、触觉无异。
陈西又真切地困惑着、迟疑地要求着:“不要踹它?”
不是错觉。
没有误判。
抱起她的来者未被冤枉,他胸膛内滚过一阵咕噜,最终呈现为舌尖的一声“啧”。
厌恶烂泥怪,称烂泥怪为秽泥,称她背着的猴子为脏猴,认为她一介人类带着这两个生物会有性命之忧。
不知为何不信任她的说辞。
为何不信?
直接的漏洞应是没有,自己不会犯这种错误。
陈西又思绪不停,口舌亦不休:“前辈要带我去何处?”
“去见广年。”
如雷贯耳。
陈西又一惊,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广年?他不应正躺在草丛里?为何这妖识得他?不过这么一来,来者应是认出了广年的灵力,因而断定她在说谎。
可——
不应该,广年确是济世舟弟子无疑,一月前才失踪,怎么会与禁地里的妖有……不,或许广年甫一失踪就进了禁地,他们认识仅月余?
许是没听见她的回应,高大妖物颠一颠她,忧心她死了一样:“害怕了?”
陈西又镇定自若:“只是不曾料到前辈与广年相识。”
妖笑:“八上洞想来没有不相识的活物。”
陈西又:“八上洞?”
妖:“怎么,装傻也要有限度,那么大个界石你是看不见?”
陈西又呼啦吹动满脸的符,明示:“嗯,没法看见。”
妖无动于衷。
陈西又见装傻无效,立时换了口风,“我与广道友萍水相逢,我也不知何处开罪于他,前辈瞧,他限我肉.身自由却未杀我,又不与友人通气,可见我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再者我修为低微,您何不放了我,我保证离宝地可远,不敢再有搅扰,”滚刀肉一样溜过一长串放我一马的说辞,陈西又放置一点真心,“晚辈来此是为寻人,前辈可曾见过这样一行人,”她一一描述乔澜起、李青松、黑码三人的形貌,又添上沈之槐的特征,末了补充,“或见过这四人中的一个?”
妖为自己留足了思考的空间,答:“没有。”
“多谢前辈告知。”符纸压在脸上,陈西又没有需要再添掩饰,面无表情地轻轻拽烂泥,烂泥迷了路或自认带到了路,全无反应。
听得回应,抱着陈西又的妖低头看她一眼,人修自己难以察觉,她最后一句的语气,可说乍暖还寒。
好在其后她又重振旗鼓,说些什么望他放手。
妖莫名舒口气,带着人修迈进草木过于丰茂的八上寨,草叶躲开,枝桠自发躲着上抬,花香并着草叶上的露珠沾上衣角,春风带着甘甜卷起衣带。
妖在正中榕树下放手,唤广年。
于是广年从不知哪一棵树上应了声,跳下来,迤迤然来到陈西又跟前,蹲下。
广年之前,有更多修为低于或高于自己的精怪靠近,无需大着胆,无需问一句,由好奇牵着便自然地围在了陈西又身侧。
广年走到近前,带着熟悉的灵力波动。
灵识渐次起效,灵力反来广年无意隐藏的心跳脉搏,陈西又顺着声音“看”向他,猜测眼前喘气广年与之前尚在草丛昏睡的尸体广年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