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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会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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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暗处,豁然开朗。
日头重临,浓黑的水泽反常退去,从无法触底到踩上松软河床,从及胸、及腰、及腿到消失,陈西又如何留神,这水也是倏忽退却的。
回头甚至看不见曾有水流的证据。
唯有身体与灵衣的缝隙存留些许水分,沉黑的水很快厌了透亮的阳光,自行消逝在这如玻璃脆亮锋利的光下。
红线仍牵紧,烂泥怪轻车熟路,甩着身子秃噜噜炸出一身黑水,一个纵跃自行前去。
陈西又用灵力锁了些许黑水纳入储物符,眼下无暇分析,也不停步,直直跟着向前赶。
祭司态度暧昧不明,但那句让她赶早的劝告恐怕真是忠告,陈西又对己身运道太过了然,一刻不敢停,径直前掠,灵力甫一补足便踩着乐剑来一段短暂的御剑飞行。
他们在林间掠过,透而寒冷的日光将树木绷作翠亮屏风,树影仿若屏后起舞的仙娥,林间最多沙沙树声,极偶尔有一声鸟鸣。
其实若将花香要求放低些,此处谈得上鸟语花香。
只是其内无人得闲。
赶路太急,易出疏漏。
陈西又坐在树梢等烂泥怪在树上以祈祷或利齿啃出洞来供她进入,难能稍歇,睁着眼耳听六路。
山林在飒飒风声里波涛起伏,周遭静寂。
寒风呼啦灌进襟口袖口,这风不比雪境砭骨寒风更暖。
天上的太阳恐怕是假太阳,不产光与热,只散寒与凉。
烂泥怪倒腾半晌,放弃一样直接往下掉,陈西又拽着它,倾身查看它忙碌许久的入口。
却听见另一道人声——
“它太虚弱,怕是开不了门。”
开谁的门?
谁在说话?
陈西又提着剑低头望,对上一双一闪而逝的黑色眼睛,不曾看清模样,那声音又忽地跳上了高处,来自背后高处,声音语气纳罕:
“怎么就拔剑了?我都没觉得牵着烂泥的你是恶徒。”
陈西又后仰头,再次捉住这声音踪影,来人生得干净坦荡,眼神清亮,像一幅赶时间但颇显功底的简笔画。
乐剑在寂寂风声里蓄势待发,陈西又视线凝在他腰际玉牌,试探道:“广道友?”
“嗯?在唤谁?”他偏头,看上去不与这名字相干。
“广年?”陈西又换了称呼。
他对这名字显有反应,遮不住便应了声:“啊,不巧了,你认得我?”装傻无效,广年笑眯眯地认下。
陈西又呼出一口气,眼与眉都四平八稳着收红线,一圈圈收紧,萎靡的烂泥怪被迫回到它先前工作的位置,陈西又照常例寒暄,只当万事如常:“广道友与我师兄在八上洞失散,怎么会在此处?”
“你师兄?”
“剑宗乔澜起。”
“乔道友?”
“是。”
“记不大清了,道友休怪?”他眉宇笑作亲和的弧,说抱歉时显得有些无所谓的讨好。
“你说的开不了门,是?”陈西又仰头找他,暂且没了危机感,便寻摸着如何赶路。
“这门是给烂泥走的,往日烂泥山大才开一人大口子,它这么小一个要带你,可不是觉得无望?”
“广道友有法子吗?”
“好说。”声音一飘,广年又神出鬼没在了陈西又身后。
乐剑颤了颤,陈西又亦不可见地一滞,有这来回闪挪的本领,陈西又忽而明了师兄当时为何没追上广年。
“不走这条路就是。”
“广道友觉得当走哪条?”
“道友随我来。”
广年隔衣袖牵住陈西又手腕,正正圈在红线系着的位置,这一碰,烂泥怪和人都是遽惊,齐齐横去惶异的评估视线。
广年不解释,拽着一人一烂泥轻飘飘掠出好远,树木细枝时不时擦过身体,碰出一串枝叶涟漪。
如碧玉沉水的树林甩在身后,广年带着一人一烂泥径直撞入一片高草地。
高草地植物生得努力颀长,高高淹过修士头顶。
广年拽着自发跟着他走的修士,语气平稳:“不要四处看。”
陈西又:“有陷阱?”
广年:“或许罢,难说。”
行到终处,高草越高,日光需觑准空才能摩挲修士脑袋。
广年咳一声:“把你那小黑泥放出来,让它吃。”
陈西又盯着脚下坚实土地,烂泥怪迫不及待地自发解禁,重复着跳圈解开长度限制,陈西又未去阻拦,犹疑:“吃土?”
广年莫名,又想到什么,带着不可思议的讶色近前一步:“你看到的是土?”
陈西又下意识重新打量周遭,高草地青葱的绿意绕着她,土与草的气息都天衣无缝,她确定破障术确在运转:“对,我是入了迷障?”
广年伸出手,是一眼便知在央要手腕诊脉的手。
陈西又递出手。
广年探过,感叹:“道友原来不是深藏不露,是当真修为尚浅。”
陈西又默然,正要说什么,感知到医修的手试探着触上她的脸,支抬起她的头。
这样一个四目相对。
广年起是兴要窥一眼幻境假景。
陈西又便也试着看清广年眼中所见。
于是一个在对方眼底看见纯然的艳阳天,青绿色满目招展舞蹈,生机景致交错横陈,待歌与诗颂扬。
另一个却强行破障不成,获得满头混沌抽痛。
陈西又忍着疼低下头,不去想破障,眼见一错眼间烂泥将土地吃出个深坑,其形体也吹了气般越来越大,已经变作与成年犬一般大的一团。
广年压住她的脉,在她身上绘下几个诀,施下几个术。
却是巩固了幻觉。
陈西又抽回手不成,话未出口被广年扯得一趔趄,广年一手压她头一手向下拽她,或许是要致她昏厥再双双借烂泥啃出的空洞再下一境。
或许本该如此。
奈何陈西又经往昔经历千锤百炼过,硬是没昏,广年的昏睡诀快准狠,可惜无用。
乐剑悄无声息抵上广年咽喉,剑修的眼神不见惊异动摇,只静冷的判断流泻而出。
尖锐硬物抵在脖颈,广年没耐住干咽一下。
乐剑顺势破开一点皮。
细小血丝漫出。
广年苦笑:“道友你这——出了这境可要找医修看看,草木皆兵可不利睡眠。”
言语间,禁锢术生效,陈西又再动弹不得。
广年:“还好,只是意识强些不易昏睡,其他术还是该中就中,差点阴沟里翻船。”
他没翻船,便是陈西又翻了船。
垫在陈西又身下的青年一笑,偏了乐剑剑锋,扯住剑修腕上红线拽了拽。
于是周遭的黑暗向内收敛,两人一摔怕是掉进烂泥怪胃里,烂泥怪由小鼠长成大狗,仍旧无法挣脱大吉祥的掣制,很快向前流动。
很颠。
陈西又固定于半撑坐在广年身上的姿势,感受到广年新奇的注视。
广年摸索着摸过陈西又脖颈,在两个疑似解除禁言的穴位犹豫,选择同时施以灵力。
甫一解除,陈西又开口:“你为何向我出手?”
广年:“我是医修,我探出你虚耗太过,要你趁此中途歇息都不准?我都为你垫背,不曾打算让你摔烂泥身上,你的猴子我都帮你托了下。”
广年语毕,借着乐剑晕光看清陈西又面上恍然。
如大梦初醒、如沉梦仍酣。
她终于望住他。
总似奔忙的含烟眼眸落下定定看来,直到这一刻,广年才察觉到这修士的认真注视。
不再如隔远山。
夕照秋水里浮出潋滟的清,剑修笑,笑意伴生万端秋思,却只是道:“多谢,但暂且不行,还要救师兄。”
广年点头:“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陈西又眉心贴上催眠的符纸。
此符效力颇强,没来由这剑修无力阻挡禁锢术却能抗住这般催眠效力。
符纸贴上生效。
广年眼见陈西又眼中似有一瞬恍惚,眼睫落下了,在屏息以待的瞬息,那眼睫又若无其事地扬起了。
广年听见剑修慢吞吞的嗓音:“你若真要如此,不若试试将我打昏?”
符纸仍在剑修额心泛着光,遮不完全,仍能看见剑修形状不变的眼睛,符下暗暗吐露不满、弯起一点笑模样的唇。
她恐怕在不满。
广年如是想,将剑修摁下,摁在胸口,医修素来持重,面对这般病人也处变不惊。
事成定局,不如顺势而为,陈西又翻找疑问,决定暂且冒险:“广道友对与我师兄分散的始末,当真一点记不起吗?”
她好似听见一声极轻的“啧”,来自头顶,来自耳下枕着的寂静胸膛。
医修冰凉的手探过来,原样摸上他先时解开的穴位。
陈西又忙于问出信息,连珠串发问:“您为何与师兄分散又为何身为医修却穴位也记不清您当真没了印象?”
顿在脖颈的手指上移,擦过柔软颤动的咽喉,卡住剑修头颅前带,换了视野,陈西又仍只能看见广年不为所动的下颔。
“或者您在这禁地里见过什么?被烂泥捕获的修士可能在哪?”
广年不为所动。
符纸窸窣,响过陈西又呼吸。
虽然看似油盐不进,广年其实真在回想。
剥开本该明晰的过往探查,可不知是他与往事相去太远还是旁的,往事成茧,他剥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沾了一手蛛丝。
一字不答不好,可广年着实记不起。
那这样罢。
广年想出了缓兵之计:“我是忘了许多事,这样,我想起便和你说,你安静些,对,你是不吵,可还是安静些。”
一时兴起想看看这剑修什么表情,谁成想接了一脑门烫手问题,广年把手重放回那两个禁言穴位斟酌。
看见被符纸遮去些脸的剑修启唇,浅淡唇色裹着齿的白、舌的红:“下面那个穴位。”
医修不信,选择上方穴位。
剑修开口,声音日下温水一样全不见哑,重复道:“下面。”
医修选择下方穴位。
剑修没了声。
只得安静地歇。
安静倾听广年身体的异样。
身下枕着的广姓医修身体冰凉,血液不流动、脏器不蠕动、心脏安睡在胸腔,陈西又与之相贴、与之僵持,思量这死寂身体的主人究竟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