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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猫与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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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方喆口中大吉祥大人的说法,乔澜起一行多半是被烂泥怪逼进了禁地。
“若是活着,多半就在禁地;若是死了,尸骨是找不回的。”洞窟内只巨口一张启合,眼睛不在此处。
“前辈可知这烂泥怪的习性由来?”陈西又没来由悚怖它的存在,贴着墙站稳。
“不知,不知。”巨口眨眼就离她极近,陈西又无法察觉它的动作,下意识退一步,鞋跟抵上石壁,好悬拔出剑。
巨口深知她会这么反应,笑起来,因为巨大而怪异的牙齿在唇线扬起时露出,闪过森森冷光。
陈西又屏了息。
“你怎么还主动来找我?不怕吗?”
“我……没得选。”
尾音咬得太轻了,陈西又无措抿紧唇,在这所谓大吉祥大人面前,她总有遇上天敌的仓惶。
且在这一敌对关系中,应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
譬如猫与鼠是天敌,猫会视鼠为天敌吗?不会的,于猫而言,鼠只是食物。唯有鼠、只有鼠,会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将猫视作毕生敌手,培养出闻风丧胆的条件反射。
人类孱弱,但应群聚太久、太善驯化,也离弱肉强食的扑猎被扑猎太远,安逸太长,以至天敌的警示响个不休时,还要腿软捧住自己吓软了的胆,左顾右盼,问发生何事为何如此。
陈西又如今就陷在这其中,身体已替她下达拔腿就跑的指令,她偏要向着虎山行。
于是也由不得她再分开神。
别分神。
如在深水的感官里,尖叫与幻听一起袭来。
留下逃跑本能的前人拧够她的耳朵,没办法了,和她一起绝望的环抱自己,在她耳边叹息,喃喃:
【别分神,就看着自己是怎么死的。】
【肯定是笨死的。】
【笨死了。】
陈西又按住自己在决定来寻巨眼后便一路走高的心跳,用灵力强压着它安静下来。
“可怜,真可怜,那怎么办?你要去哪里找?”巨口说话时送出的冰凉气息,无端让陈西又想起巨蟒对猎物的缠绕。
“前辈方便告知禁地在何处吗?”
“你去禁地?带着只快死的猫?”
“不带他,对了,猫前辈中的毒,您有办法吗?我的师兄如若遇到同样的对手,恐怕也中了毒。”
“没办法。”
“那我中的毒是——”
“与毒无关,特殊在你。”大吉祥大人或许觉得一张嘴不足以表达它的情感,空中浮出了它的眼睛。
巨大的、纹路斑斓诡秘的。
“我……?”陈西又发觉自己没法将视线从巨眼上移开,因为它出现了,所以完全移不开注意。
就像迫近的死亡,一眨不眨的注视里,执拗于看清自己的死状。
“你不怕吗?”眼球逼近,近到它一眨眼,那蓊郁眼睫就能切开陈西又的身体,没有血腥味,晶润瞳膜在目测与灵觉内好似人畜无害,眼球继续道,“你应该怕我的吧?”
陈西又的声音平作镇纸压平的一张宣纸:“前辈说笑了。”
“你应该怕我的。”
眼球遮蔽了视线,陈西又看不见巨口的位置,只能听到大致方位,她不受控地设想,设想那张巨口已然大张,模拟着如何将她吞服,会通向哪条死路?她恍惚着,清醒与不清醒里伏在猫妖脊背上的手指捏紧:“为何?”
“怎么说呢,虽然我不觉得,但我们的关系,应当是天敌。”
手,与巨大的眼与口对应的手自虚空浮现,向陈西又靠近。
突兀地占满原本还算巨大的洞窟。
这么一来,这洞窟还是太小了。
在那双手碰上她前一瞬,修士恭顺平静的外貌骤然裂开,乐剑出鞘,剑身鸣响在洞窟内回荡,撞上石壁,碰出层叠涟漪。
或许那恭顺平静也未完全裂开。
巨眼凝视她,苍白的修士嵌在视野里,握着剑的手微颤,自己都不敢置信地向自己的手投去一眼。
她不受控地急切呼吸,呼与吸在身体制成凹陷,强装着虚张声势:“天敌?”
“嗯,所以我一来,你就怕成这样,”巨嘴回应她,巨手跟着话音触碰她,乐剑鸣颤,巨手全然不惧,指腹触上这一只有指节大小的修士,感知她的颤抖,笑道,“你感觉不出来吗?你有多想逃,多想杀了我,或者换个说法,多想求我放过你,你感受不到吗?”
手中灵剑坠手,陈西又压着、控制着周身发麻的僵滞,收剑回灵窍,右手重新回到猫妖脊背,虚放的手僵滞在受惊那一刻,剑修道:“天敌?是人与您,还是——”
“是我与你,只我与你。所以,我能剥去你自爆的灵力,轻易解开你中的毒,哦,怎么解释,有了,就像那些孩子剖鱼,去掉鱼钩鱼鳞鱼胆都容易,”大吉祥含着笑,颇有耐心地讲解,“再然后,我能做的比人能对鱼做的多一点,即使我要控制你,也不过易如反掌。”
巨手在谈话间小心谨慎地贴上剑修的身体
“你看,如果我说,勇敢点,别动了。”
陈西又蓦地屏住呼吸,是过于古怪的体验,恐惧像人体的增生般被精准割舍。
失落的恐惧在心内留出大片空白,别动的指示当真钉死了她的动作。
咕噜、咕噜、咕噜。
寒意从脊柱蔓生,枝蔓探入筋脉,可竟只能看着情绪生发,在压迫下沸腾都不敢顶开锅盖。
大吉祥捏住了她,食指和拇指收拢,微施力,她就战栗僵硬作爪下之鼠。
恐惧被咽下去了,新生的恐惧也正被细致地咽下。
就像唇齿顺着绽裂的皮舔去汁水,内里果肉亦或血肉不安地紧缩、抽搐,不如何,只是徒然地畏惧着来者的食欲顺着汁水向深处,在心或肺撕下血肉来。
一旦意识到捕猎者存在,它的獠牙在真切贴上猎物脖颈时,这一幕已在猎物脑中预演过太多次。
陈西又紧贴墙站着,涌来的惨嚎幻听像是归西前的最后一声,声声凄厉指责她的不智。
要死了……完蛋了……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跑……跑……逃……不如死……放了我啊啊啊啊啊啊……
被巨手捏住的修士脸色遽白,不受控地颤抖,像是渴水的鱼在砧板上用力一跳,呼吸重而紊乱,似能滴沥出水。
她像一泓湿淋淋的内脏骨骼,其内清亮亮的眼睛眨动着。
像风,像一吹就散的梦,像梦外捉摸不透的月光。
轻飘的、形体不定的。
大吉祥捏准她,她下意识将猫妖抱高些,她扼住自己的手,反复调整自己的喉咙与血肉,就像慢慢拾起一团萎靡的毛毯,使之立起。
大吉祥看人总慈祥,人类对他而言是极可爱的小东西,这样的视角却新奇。
湿红软润的唇,张合间露出口腔靡丽的红。
他吃过很多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最后总被他吃,即便他其实并不那么愿意。
但确凿的,在被食用的过程中,孩子们吃了很多苦,孩子们吃了太多苦,以至他不记得哪一次开始,他再也见不到笑容了,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会笑的。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张湿漉的眼神,向他竭尽所能地笑一笑。
很可爱,相当可爱。
那些孩子也与他搭话:“大吉祥大人也在这里?大祭司要我来,我需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做。”大吉祥那时说。
也确实什么都不需要做,石壁雕成的洞窟里,高大的回环穴道里,孩子们什么也不需要做。
餐桌上,食物什么都不需要做。
轻轻碰一下,就像牙齿启开果物表皮,丰润的汁水沁入舌端,极致的无上美味裹上舌面,这美味不甘心止步于此,通向内里,搅动深处的神思。
孩子们总会做些什么的,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率先涕泗横流,率先崩溃,抱着头呜咽,呜呜大哭,从早到晚,指尖在石壁磨出血迹,石壁始终光洁如新,绝望下的孩子对它的抓挠,只有自己的指尖会破皮,留下的血迹只起到儿童绘画般的装饰作用。
这时再靠近他们,他们只会瘪了一样后退,背靠墙掉眼泪,双脚踢踹:“不不,求您,放过我,我不……”
这时掐住他们的手,硬靠近,分明什么都没做,孩子们就要难过到死去了,他们发出被逼到极致的尖细叫声,啊啊叫着,眼泪大颗大颗。
仿佛天生佝偻的人被强压着撑开,大吉祥以为会听见感谢的话音,却好似只迎来了喷薄的血液。
语言能力也会被吃掉,失去语言的孩子抱着头痛哭,从早到晚地恸哭,将自己弯成母体内的蜷缩姿态干呕着嘶叫,大吉祥的眼睛就在他对面,望着他用动作发出比先前尚有声音时更惨痛的嚎叫。
他们这时就不再叫他大人了,仇恨,痛苦,空茫,太多冰冷的情绪在眼底堆积,撑出目眦欲裂的空洞,其下都有肝胆俱裂的畏惧。
从哪一个孩子开始呢?
入场见到他不再亮了眼睛,不再有信任的光芒闪烁。
从怀疑的萌生到本能一般的夺路而逃,好像也就十来个孩子。
大吉祥看着,孩子们初见他的反应,从“我需要做什么?”到“我觉得不太好”再到见到他便风声鹤唳地软倒,前前后后太快了。
这些特殊的孩子似对后来者有特别的馈赠,将对他的畏惧代代传承到后来者不堪忍受的地步,累计的本能原是为了存活,毕竟面临死劫——
望风而逃是最佳上选。
结果恐惧沿血脉相传,层层加码却是闻风丧胆占了上风。
大吉祥慈爱,不愿他们太难过,慢慢学会偷吃他们的恐惧,慢慢学会应用他们传下的畏惧控制他们。
譬如,不要动,别怕,没关系。
譬如安排好食用顺序,先吃掉坏掉的部分,快乐的记忆要尽可能留下,孩子们需要运动和倾诉,不要急着吃掉他们的手脚和声音。
即使这么做,也还是有孩子吓死了。
她苍白着脸,被吃去恐惧,被吃去腰以下,被吃去一只眼睛,被吃去对疼痛、残疾、未来、死亡的认知,已经吃到很后面的位置了,她恍惚地摸一摸大吉祥的眼睫,迟缓低头看大吉祥握住她腰身的手,很轻地说:“大人,我其实是不是很怕你?”
说话的时候,她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前人经历的痛楚从极深的位置上浮攫住她,她分明没有恐惧,但也白着脸颤抖,嗓子里挤出甚崩溃的一声惊叫,死去了。
孩子们确实很脆弱,大吉祥那时想,即使特别小心地照料,果子外的果霜也特别容易刮损,然后他们就药石无医地死去,他一口再吃不上。
见到食谱外的特殊孩子是意外之喜,他喝退烂泥,解开她的毒,留下她的命,期待能从她身上获取与孩子相处的良性经验。
他们哭得太难过了。
他不想他们哭得这样难过。
可这对孩子还是太艰难了,即便拿去恐惧,即便什么多余的都没做,这个孩子也要崩溃了。
天敌这一称呼是大吉祥从人类那学来的,猫和老鼠是天敌,养猫防鼠,鼠见了猫必逃,再不济也不至于再嚣张到白日作乱。
至于为何是天敌,讲述人天经地义的语气:“猫食鼠,这就是天敌。”
那么,他吃这些孩子,他与这些孩子,也是天敌。
大吉祥捏住剑修,其实也未想好怎么劝,再吃点她身上的东西,可要吃多少她才能正常说话。
却是陈西又打破的僵局,不知她在瞬息里想了多少,如同劝动老鼠面猫时不要逃般,为自己拼凑出一份支撑起勇气的脊梁。
陈西又撑着大吉祥捏提她的手指侧站稳,道:“原来如此。前辈可知怎么进禁地?此番来寻前辈事急从权,礼数不齐,回头一定补足,只是现下还需前辈指点迷津。”
大吉祥巨大的眼球一错不错盯准她,巨大的手挪一挪,极小心地碰了碰修士的头发。
陈西又的瞳孔收缩,她显见是怕的,却在畏缩后笑。
并非苦笑。
那一点淡而再淡的笑意提起唇角,装点作一个栩栩如真的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