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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祭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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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样的猫前,鼠如何劝得自己不要逃不得而知。
山一样的大吉祥大人前,陈西又倒是知道自己是如何劝动的自己。
无非是心有所系,提着口气硬装。
大吉祥捉来的一团烂泥为她引路,灵力化作的红线勒进烂泥体内,另一头悬在陈西又手腕。
烂泥在地面飞速蠕动,一跳钻入地面阴影,日头升起,正位中天时,烂泥带她来到望鹤寨的迷障深处。
不知烂泥带着她有何特殊之处,林中行进十余里时陈西又便觉出不对,到这里已是铁证如山,此处应是大吉祥所述禁地,不知道哪一步开始迈入其中,也不知道何处开始不对。
树木异样地葱茏,草一般紧贴着彼此生长。
树间缝隙越来越小,以绝对会压迫自己与对方的姿态紧挨,枝叶交错着缠在一起,遮天蔽日地挡去日光。
远望去,树木缠绕树木,你的枝戳我的叶,你的根掉进我的根,你的生机分我一口,你的死亡与虚弱亦分我一口。
大吉祥大人驯化过的烂泥乖顺至毫无脾气,一跃钻入林间。
越发狭窄的缝隙,仿佛林木为自己织造的蛛巢,烂泥怪跳进去,腕上红线收紧,陈西又侧过身钻入,额头擦过另一树粗糙树皮。
左脚迈过,改换心意,陈西又伸手拽住烂泥怪。
线另一头的凶悍的一小团顺着她的力道跳回来,扒在树干上等待她,或许也在感受她,乌润的身体顺着树皮自然滑落少许。
陈西又蹬树借力,向上攀跳,跃升中途,烂泥生无可恋般任她提溜着远离地面。
忽而,感知内撞入什么,陈西又急抬头,对上了一张——
毛茸茸的猴子脸。
日光在树木冠盖的遮掩下遥不可及,此方密林像被世界封存的一方琥珀,兀自昏暗在世界之外。
反常出现的猴子就在明亮的日光下,纯黑的眼睛,抿紧的嘴,倏忽探出头,身后是秋天一样丰收的绿。
陈西又贴在树上,抬头撞见这一幕,乐剑转瞬就落在手中。
意识到的时候太近了。
修士向来忌讳这样毫无所觉的接近。
明亮的日光存在于高天之上,将枝叶间幸存的蓝照得透彻虚妄,将这密匝树林反衬作蛇鼠欢聚的阴湿角落。
突发事项里一切纤毫毕现,陈西又借着树上窜,乐剑在手中嗡然震鸣,猴子透亮湿润的无辜眼睛跟着她上移,面贴面的近距离里陈西又看清它毛发因她的动作柔软偏移,像月夜下涌动的风。
猴子机敏又迟钝地看向扑来的烂泥,机敏在于有反应,迟钝在于全然不知道躲。
烂泥怪跳将起来张牙舞爪地扑向猴子。
先是无法感知的小小生灵,在此刻又变得平平无奇起来。
好像就……只是只猴子?
眼中映过猴子惊讶张开的嘴,耳边掠过烂泥怪急跳的破空声。
猴子仍旧偏头打量她,毛茸茸的脸上眼神湿漉漉,它一点点好奇地张望她,模样很神气,这类小生灵瞧着总也很骄傲,背着光眨一眨眼,眼神又始终是依恋而无恶意的,仿佛隔着空气轻轻摸了摸陈西又的脸。
众多信息叠来,陈西又赶在脑中推演成真前,拽住了过于兴奋的污泥。
剑气深嵌入树,烂泥怪忿忿地安静在树皮上,“刺啦”腐蚀出一个坑洞。
小猴子没被燎到一根毛,陈西又已与烂泥怪过了两招,显然她是难以招架的下风,但腕上牵系的红线收紧,泛出更深的红,烂泥怪便静默了。
红线收紧时警惕的不只烂泥,陈西又亦被红线圈紧,人与烂泥挂靠树上,受慑于同一力量同样畏瑟地喘息。
红线在阴翳的树与树间松松垂落,好似两头都不是猎人,它只拴着猎物。
陈西又缓回神,看向仍在原地的猴子。
阵仗那么大,它毫无所觉,仍好奇地挂在梢上看热闹。
“还不走吗?”乐剑带着腾腾的灵力靠近猴子,小猴子终于跳离。
吓退过于胆大的猴子,陈西又依原计划攀上树冠,改走上路。
烂泥没了近在咫尺的口粮,恹恹片刻,继而带它的路。
越到深处,林木越以反常的密度抱在一起,草一般,棵与棵间毫无缝隙,于是树冠也没有应有的舒展,密实地挨着彼此,顶做高居树梢的草地。
日光倒是终于慷慨地洒在身上,陈西又跟着烂泥向树木抱得最为紧密的中心走去,默数大吉祥所述祭司的登场。
“禁地进去深些,你当见到那个祭司,他负责看顾禁地,不会拦你,但多半会要些什么,不论他要什么,答应他。”
三、二、一。
大吉祥所说祭司应约而出,陈西又拽住飞扑过去的烂泥怪,将红线一圈一圈细致缠在手上,直至烂泥怪被迫贴着她。
祭司身着红黑祭袍,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爬满图腾。
陈西又遵循大吉祥语序混乱、想一出是一出的嘱咐,更换辞令再次陈情。
抛去表达尊重与冒犯的修辞,核心要义是,我要找人,见过他们吗?他们或许误入了禁地,我要进禁地。
愈到后面措辞愈难,陈西又有点破罐破摔。
“我知我唐突,只是……总归我此番来此已是冒犯,事后必当携礼以报。”
正如大吉祥所说,祭司未觉冒犯。
但也未一口应下。
大吉祥口中圆滑狡诈的狡猾东西站得高高的,意味不明地唔一声,声线润泽,像一口喷涌的泉水。
“那么,诚实一点,你来是为了什么?”
“我所言俱真,”日光照在身上很是虚妄,陈西又无故想起三九灵泉旁永盛的花,想起荼靡寨时时有之的雨,沾湿她的雨也落在猫妖身上,深色的湿痕仿佛夜空,仿佛那晚她与猫妖试交涉时摇晃的篝火,也依稀像是乔澜起语焉不详的隐瞒,“我此番来次,只为寻回我的师兄。”
“找到他又如何?你那时焉有命在?”
“所以,前辈知晓他在哪?”陈西又说着,跪下,深叩首,头压在繁茂树冠上,细枝与叶戳着她的额头,身形缩作小小一个点,“前辈若能指点迷津,剑宗陈西又必结草衔环以报。”
她迎来一声嗤笑。
“我知道你们人间的规矩,结草衔环,当牛做马……都是屁话,我要你立契,”祭司说着,慢慢走到陈西又身前,蹲下,语调里浸着与大吉祥一般的新奇,“真有意思,你师兄修为如何?”
“金丹初期。”
“哈,”祭司腿上露出的图纹因动作抻开,狰狞与玄妙在他肌肤上成活,蛇张口咬住象,象扭头撞向虎,“炼气救金丹,图什么?”
陈西又抬起头,静静张罗着立契,契法的光辉在手中成型,炽暖的流光交作契文,陈西又几分恍惚。
在洞窟与大吉祥交涉时,他也这么问。
彼时她撑过莫名的仓惶,未名的恐惧怖悚如同液体,顺着骇破重组的脊骨向下掉,经由大吉祥的食用轻轻重重滴沥在地,积作沉重的一滩难言情绪,沉重压着她的眼皮向下,她很难思考,她必须思考,于是说出口的很近实话。
出口,话音像洞窟内滴落的泉水:“我救师兄,只是桩傻事而已。”
话出口有极淡的无奈。
是对着乔澜起的。
都说带我一起了,你看你把我扔去南山镇养伤,我要找多少弯路才能找回你。
出神、走神,身体与灵魂一定要有一个不在这里。
对大吉祥的畏惧与对桃源、对怪藤的恐惧都不一样,后者是畏惧强大的力量、畏惧可能的死亡、畏惧不可估量的痛苦,前者,畏惧前者就像是畏惧……力量、死亡与痛苦本身。
且已经历过太多次撕心裂肺的失败与惨烈。
于是灵魂与□□非要有一个出逃在外不可。
现下祭司也问,图什么呢?
能图到什么?
什么也图不到的。
或许师兄会在看到缀上尾巴的她莫名,皱着眉拎起她:“怎么在这?不是说好好养伤?”
她修为太低,帮不上什么,可能还会拖后腿。
没关系,会拖后腿的话就悄悄溜走,就当从未来过。
这么一来,好像给祭祀的答案就现成了,剑修语气安笃:“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师兄忙。”
祭司胳膊肘杵着膝盖,手托着下巴,饶有趣味问:“你师兄是需要帮忙,只是你有什么用?”
陈西又别开眼,又竭力硬气着看回来,直视祭司满绘图腾的脸,这张脸上覆满纹样,穷凶极恶的、美丽繁复的花样攀满眼耳鼻,裸.露肌肤反倒成这张面容的稀客。
祭司这般弯眼挖苦,眨眼时眼皮亦盛绽图腾,左边是扭曲的太阳,右边是开得残忍的花,它们在眨眼的一瞬间投来一瞥,如同帷幔后恶意不经意的显形。
“我……您需我以什么立契?”陈西又偏过视线,又硬拉回视线,祭司身上图纹太繁太密,仿若图腾攒作了一个人形。
祭司笑,他面上的图纹牵拉变形,几乎邪性,这么一来,他不大像祈雨亦或祈求上苍保佑的祭司,更像是将村民架上火堆、放满地的血,取悦神明的癫狂者。
他又轻易地走了神,伸出手捏起陈西又的脸,启唇吐字,字与字的发音很桀骜:
“你怎么说跪就跪?骨头这么软?谁让你跪?还是你们人都这样?”
祭司咬字散漫,轻音重音不大讲道理,每一字都长出手脚,推拒前一音节与后一音节,推拒着、推拒着,倒是推出这祭司玩世不恭的底色。
陈西又轻轻笑,略一调姿势,改为半蹲:“您需我以什么立契?”
“嗯……拿你的命吧,”祭司攥着她的下巴,手中的剑修薄脆犹如月光,在审判落下前摆足礼遇姿态,却是他从来看不起的自轻软骨头,“我看了看,你于我有用,十年后,三月三,你来此找我,不来的话,就蛇鼠噬魂而死罢。”
话音将将落下,修士手中契法成形。
祭司视线凝在契法光芒上,罕见地泻出讶色:“你看着好似也不很傻?要为你那劳什子师兄到这一步吗?”
契法的亮芒跳动着,祭司问着加入自身灵力成契。
灵契爆出不详的血光,又倾数没入陈西又体内。
“师兄与我,恐怕是有那么……”术法的生效烫进骨肉,勒入神识,剧痛如滚水淋过周身,陈西又面色像要散进日光里,她的声音越发低,几不可闻,“恐怕还是有那么一点……情逾骨肉。”
“哦?”尾音轻佻上抬,“挺情深意重的哈,那烦请快些,我没觉得有你以外的人近到这里,你那师兄同门想来是做烂泥怪的腹中餐进的禁地,走快些。”
祭司仍捏着她的下颔,站起,陈西又跟着起身,被迫踮起脚仰起头,脖颈的肌肤抻紧,其下血液鼓噪。
祭司笑,空着的另一手拍一拍她的后脑,仿佛纵容一只不很聪明的笨狗寻死:“这烂泥怪很爱囤食,大吉祥给你下了术,只要你能找到,就能带出。你就这么弱,你那师兄,再怎么总归比你能打,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陈西又点头,松开腕上被她收回的烂泥怪,小黑东西一骨碌掉下去,被红线牵住上下蹦跶。
祭司被烫一样嘶地笑一声,唇上旋圆纹样没入口腔内壁:“行,我也送你点东西,想来你也不会如愿,到时我帮你殓尸,不谢。”
陈西又回转身,尚未做什么,只觉背后一股巨力。
祭司将她一推,让她跌下繁茂树冠,滚落明丽日光,撞进沉郁丛林。
祭司在她身后随意地笑着补充:“里面都是假的,记得动作快。”
他藏了话没说。
舌根下轻轻滚动轻率的讥笑。
愿你寻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