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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脏猴引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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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变更,被抛进漆黑一片。
腕上红线在亮处不显,在此处亮得灼目。
狠话放到一半对手跑了,陈西又抿住嘴,忿忿地呼口气。
离了荒神,秽泥大有精神,拽着她直往前冲,陈西又不察,被拽着拖了一小段。
下意识要站起身,想起没腿了。
陈西又有点愣,有点木,试着调动灵力,缺了下半身筋脉,处处出岔子,倒腾许久,又被秽泥拖出一小段。
残了?
也是,肉被吃就会没。
不,不妨事,秽泥这动作,荒神似也说过,这是禁地幻境最后一层,师兄在这?
师兄在这。
这下不用秽泥拖了,手肘在地上蹭着爬,红色袖摆拂过枯焦树根,嫁衣刺绣在红线光芒下流溢如水。
先前痛得几欲癫狂,反使此时身体不规则的断面什么都不是。
都很好,都很轻。
某个失神的瞬息,陈西又似乎感到了自己的下半身。
向前爬。
内脏掉出来。
分离的上下半身间拖出花苞一样的脏器。
可她没有下半身了,如果她乐意想,她能想起哪一截肠子被几颗牙齿咬住扯走,如果她足够坚强,她能想起那牙齿中有几颗是臼齿、几颗是门齿。
莫想了,陈西又。
失去的都不值什么,经受的一切都很值得。
只要你达成了入局的目标。
该说幸运。
陈西又一边爬一边想异变再生的可能。
真的听见动静,心道果然,大事将成总要有拦路之虎的。
持握乐剑,警惕地支成个进退皆宜的攻击架势,模样像只弓起背的狸猫。
找上门来的是只真猫,皮毛红得颓败,一步摇三晃,呕了一地血,踉跄跌过来,踩一地狼藉的血印。
陈西又稍懵,谨慎地盯,小心确认:“猫前辈?”
猫妖终于追上陈西又气息,早早是强弩之末,什么事也来不及交代,一头闷倒在陈西又跟前。
陈西又观猫妖气息,探其气息,确认真身,遂勒令秽泥驮上猫妖,
说得精准些,用“好不好”作结的不当是勒令,应是请求。
陈西又请求秽泥带上猫妖毕,再试着放出灵力寻广年亦或其他人。
没找到。
仍是跟着秽泥——这唯一线索鲜血淋漓地前行,路途湿长。
陈西又不知这湿长因何而起。
是路途确实很长,还是因为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是地面确实濡湿,还是自己的血润湿了土。
石头比土难爬,太硬了,磨得到处疼。
石头也是湿的,自己有这么多血和汗可以流吗?
上下左右都一片漆黑,越前越冷,灵力在指缝和齿间强撑,她也分不清是失血造成的一片漆黑还是现实当真如此。
没事的,只要向前就好。
却有熟悉的馥郁香气翻上来,陈西又皱眉,摇了摇脑袋,头疼、晕眩、呕吐欲,脑中混沌的轰鸣声。
“别,”她不甘地睁大眼睛,徒劳反抗,“我快到了,我快找到他们了。”
可是禁地不讲道理,它卷土重来。
幻觉攀上来,蒙蔽剑修大睁的瞳孔。
陈西又神情空白地盯着脚下葱郁草地,她似乎记得这里。
远处有人影聚集,他们有早成遗恨的过往,不介意在幻境里一次次重映。
陈西又折返身体,发觉自己在这处幻境里重生了双腿,缓缓站起,没看见秽泥,也没看见猫妖。
又是,从头开始?
她头痛欲裂,头疼欲呕。
重整心态的几息里,一只毛茸茸的手攥住了她的手指。
嗯?
脏猴?
那只救过她的、她背过的小猴子望着她,眼睛溜圆,眼神一见到底。
它的尾巴羞怯地背在身后,小小的尾巴弯指向她。
陈西又:“我们去哪?你带我去寻人吗?”
小猴子抿着嘴,羞涩文秀地一笑,尾巴勾住她的手,背向涌动的人群走进深林。
陈西又踉跄着跟,由这一行所见所闻,四处捞起的只鳞片爪,她已知晓这禁地脏猴是彼时大小荒不甚相干者的意识所化。
饮用过荒神血肉的民众被记忆囚困,在幻境一次又一次循环,人性丧灭便成秽泥。
未享用荒神血肉的民众被收回躯壳,不见天日,渐渐退回猴子,日日夜夜,日日夜夜,只剩下日日夜夜。
侥幸得逃的,后代遭受三寨病诅咒,病发则早夭,尸骨归坟。
仇恨,或称报应的火焰如此阴燃,埋葬人命不知凡几。
年年如此。
代代如此。
生生不止。
陈西又对此并无感言。
耳畔话语如云雾散去,渐飘渐远。
是幻境离她越来越远了?
脏猴为什么回来?它领的路是去哪里的?它在帮她吗?
为什么呢?
陈西又迷茫地思索,但思索不绊脚步,枝桠擦过她的发肤,露水沾湿身体。
也不知从哪一刻起,她在这禁地抬脚便是狂奔。
或许这又是禁地不讲道理的一环,或许……又是陷阱。
只是她实在无处可去。
无论是什么陷阱,总归要比永无终局的幻境来得友好。
脏猴牵着陈西又淌过深林中的一条河,泅渡时水中有鳞躯体擦过她。
陈西又欲低头探察,脏猴伸出手来,坚定掰过她脑袋。
猴子眼中有严厉的警告。
陈西又惊异于自己还能笑出来,至于笑成怎样一副苦样她已不去想:“猴子恩公,你还没说你为何来帮我呢?恩公要带我去哪?恩公见过我同伴吗?其中一个男子,高高的,长得好但散漫,一个女子生得英气,脾气爆好斗,还有一个医修,生得文气,脾气很好,最后一个好认,是一只猫。”
脏猴静静瞥她一眼,眼中似有忍耐。
显然这三两问句不足以让一只猴子开智,口吐人言。
陈西又歉意地笑:“总之,谢过恩公。”
她爬上岸,脸色白得可怕。
脏猴往回看一眼,陈西又竟在一张猴脸上看出了面色铁青和勃然大怒。
陈西又低下头,在手上看见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线,指向前方。
路没错,她想,这猴子来意不明,但确是来帮忙的。
可惜自己自身难保,一时也拿不出什么身外之物谢它。
现实的伤势追上了她,渗血来得凶猛而无根由,陈西又回头望一眼,错觉河中仍沉浮有不甘止步于此的魂。
周遭林木深深,灌木套灌木。
脏猴愣愣看河中晕开血迹,不可思议地看她。
陈西又原地跳一跳,稍稍留念双腿尚存、良于行的快意,敛容向它拱手:“谢您导路,前路凶险,后面再一段,我自走便好。”
“多谢。”她深施一礼。
她循红线往前了。
脏猴抓耳挠腮一阵,到底是不远不近地跟上她。
踟蹰于搀或不搀的当口,剑修离了幻境,身影不存。
脏猴攀在树上,跳上枝头寻,终是不得。
*
陈西又回了躯体,下意识施力,支着身体又拖一段路。
这才恍惚看清环境变化。
看来陷入幻境后,她在脏猴引路下未荒废时间,支撑着爬了长长一段。
过去了多久?
她是油尽灯枯了?
如若不是,她怎会见到,师兄?
乔澜起躺在乌沉沉的水泊里,面色不佳,生息极弱。
陈西又愣住,顾自咬了口舌尖,疼不过拦腰的伤,血的腥味窜进鼻腔,昏着头,半信半疑地当了真。
换个说法,她太希望这是真的了。
她伸出手去探。
摸到乔澜起衣摆的瞬息,眼眶乍然酸热,眼睫一动,泪水不请自来。
是又慌又怕,又惊又喜,又气又喜。
陈西又狼狈地抓住这方布料,衣袖在指间起皱,用力到身体颤抖。
探查术法放得仓促,疗愈术法跟得落魄,一整套流程做下,终于记得透气,胸廓起伏,呼吸仿佛劫后余生的呜咽。
秽泥伏低身子,警惕的蹲守架势。
猫妖和师兄都一动不动,在生与死的罅隙徘徊。
陈西又望着腕上红线,顺着红线望向秽泥,伸手抱过秽泥,问句低婉:“大吉祥可和你说过要如何做?”
秽泥把自己缩起来,体表渗出粘稠的液体,顺着剑修的手下滑。
陈西又举起手,出神地看这本该灼伤她的液体,哄得张口就来:“我陪着你,没事的,这下便能救他们出去了,况且,你也想解开这红线不是?”
秽泥在她的游说下有所软化,抖擞精神,跳向乔澜起。
看着秽泥兴冲冲的身影,陈西又的头陡然一痛。
有什么撕扯她的意识,痛感来得猛烈不知来处,凝神溯源,只余一片突兀的光滑。
幻境古怪之处繁多,陈西又按下可疑,先关照师兄状态。
秽泥一阵鼓捣,好容易鼓捣出起色,陈西又眼见乔澜起面色转好,松一口气。
焦灼地将猫妖也捧进秽泥关照范围。
闲不住,再捋现状。
解毒,再是找出路,大吉祥和祭司说的出路不知有几分可信,可供几人通行,黑码师姐、沈之槐前辈和广年道友都不见踪迹。
陈西又盘算着待办事项,按先后轻重排出一二三四,正思索,看见自己空落的下半身,出了神。
那是,很短很短的怔忡。
她很快将自身残缺视作条件,纳入当前情况一并考虑。
也无事。
虽不知禁地在其中起到何种作用,但它确凿给了她百折不挠的底气。
还有时间,还有她能做的事。
她可以做到更多。
反正——
血液仍潺潺流出她的身体,血迹顺着身体蜿蜒,温的,软的。
乔澜起枕在水中,那水渐渐被鲜血染红。
陈西又为师兄施避水诀、保温诀,只可惜没办法挪师兄去干燥处。
她理理师兄鬓发,千方百计救得同伴,值得一笑。
于是笑了一笑,面庞并未因笑容明媚。
反正——
她对自己低声。
我的血总沥不干。
其中或许,有半钱得意罢。
余下的也,不全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