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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吃一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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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一步走错了吗?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觉得不亏欠就可以出幻境,不是难题的难题,自由心证的解答题,仿佛课业学到底结课卷的最后一道论述题。
陈西又乱七八糟地想。
稍有游离,灵力失控带来的痛感便挟持了她的意志。
再回过神,血已经呛到喉咙,呼吸乱作一团,陈西又狼狈地咳嗽,痛得拔节,因而咳得克制。
她单手捂嘴,血在掌心滴滴答答地积成小池,接住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内脏。
秽泥忌惮这所谓的神,绷着红线离她远远的,被血腥味吸引,离得近些,线稍松,又胆怯地退远些。
腕上红线一松一紧。
陈西又找到发声的切口,人血是腥热的,倒流出喉管,反到口腔,舌齿动作间是甜腻的腥:“我不觉亏欠,出口在哪?”
神弯起的独眼盯着她,甚至不屑回应这句谎言。
一息,两息。
女孩笑起来,笑容像被利器捅穿:“好罢,那怎么办啊,我还给他们?”
神笑了,祂向她伸出手,遮住她的眼睛。
随后窸窸窣窣声响起,陈西又花相当一段时间辨别,才确认那不是幻听。
那时她已经被咬掉两块肉了。
说不上来,也分不清,不知道是灵力失控的痛还是正被撕咬的痛,都分不清。
人总是最关注自己,己身承受苦难,便很难拨出一分眼神给外界。
陈西又空出手扒开神的手。
皮和肉分开,内脏见血,骨头见光。
她没叫出声。
只是恍惚地看着血液从头脸上淅淅沥沥地流下来。
耳畔有撕咬者的声音,有的有印象,有的没印象。
被她杀的大荒兵士一人一口,报被杀的仇。
小荒兵士的幽魂扑上来阻挠。
他们又打起来了。
磨着牙的“凭什么猪猡生的”,反对的“鬼!你难道没杀我们的人”,哀鸣的“我想活,你为甚杀我”,歇斯底里的“你反抗啊你就让他们吃!”
确实,也差不多了,不能真的死在这罢,广年猫妖师兄黑码师姐还等着她。
为了前进杀几个幻境中的人算什么呢?
还点皮肉之伤也大差不差了。
我不觉得亏欠。
陈西又在心底颠倒地论证,望进荒神的独眼。
眼睫起落,眼中渗出的血掉进了祂的眼睛。
神没有反应。
好罢。
她在心底低低地笑起来。
后来发觉自己真是在笑,不只在心底。
从身体里滚到舌尖的血总是难喝的,陈西又接住血,苦于处理的两息里,秽泥英勇的食欲克服了畏惧,钻过来舔舐她掌心的血。
“疯子。”陈西又听见熟悉的声音,应是那名被她激去参军的少女。
她回头去找了,被神扶住了脑袋。
只是祂没料到她头发的湿润,湿滑的头发从神明掌心滑过,陈西又顺利回了头。
未找到那少女,只看见幽魂与幽魂斗得血红的眼睛,叼走一块肉虎视眈眈,她的肉、她的血,在含恨的齿间弹跳。
陈西又将头调转回正对神君,秽泥趁机湿漉漉地贴上来,吮去肌肤下冒出的血珠。
秽泥不敢和幽魂夺食,便贪吃地贴到幽魂暂未下口的上半身。
吧嗒吧嗒的咀嚼声。
嘎嘣嘎嘣骨头断裂的声音。
其实骨头早已断得差不多了?
陈西又竭力往高远处想,以此抵御正被啃食的不安。
发冷,又发抖。
“你见过我师兄和师姐么,约莫一个月前,师兄绿衣服,身量高,惯用武器是剑,腰佩一块与我的同形制的灵玉,师姐身量稍低些,不爱笑,善用刀。”
舌头畏怯地发木,牙齿僵冷,捉对哭,声音穿过舌齿,像鬼哭。
荒神好像说了什么,菱角唇开合,择人而噬的红。
听不清。
陈西又不由低头细听。
怎么听也听不清,只觉得身体……很挤。
拂过身体的风如针砭骨。
作怪荒神硬塞的记忆一闪一闪,蒸得脑袋钝重,
灵力失控的疼痛依旧无法忍耐,钝痛锐痛穿刺痛绞痛烹作一鼎,索命亡魂的撕咬咀嚼像直通大脑,仿佛他们不是正在扯她的腿肉,是正翻搅她的脑浆。
好消息也坏消息。
被吃掉的身体不会痛。
还是听不清。
陈西又不得不低头再低头。
稻苗再度抽长,密匝地挤到脸上,她专注地凝视神唇齿的开合。
“嘻嘻,这就受不住了?”
嗯?倒不是不觉得荒神不会说这风凉话,只是现在说这话太古怪。
是出了幻听?
困惑叠怀疑,她又凑近些,这下和荒神鼻尖相贴了,隐隐听见某块骨头脆断的响,身体被带得向后一点。
凌乱的、血红的场景扒着她蒙住感官,又看不清了。
陈西又惨笑,眼睛和耳朵都在,但是有什么用呢,照样又盲又聋。
其实剑宗严管门下弟子滥杀,即便在幻泡试炼里放置战争场景,门内弟子入内试炼也是高举公义的旗,为苍生,为大义,为驱逐侵略者,为解救家乡。
剑宗当然忧心弟子因下不了杀手丢命,倒不至于方寸大乱到倒逼弟子杀心过重坏了道心。
所以它没教为了开路杀人的账怎么平。
剑宗主张问心择支,一往无前,反复叩心证道,登通天狭路。
小错不挂心,大多大错都无从弥补,因而马后炮也好,杀鸡儆猴也好,剑宗是主张事先想好的,别犯错。
想好了,非要这么做,那就头也别回,什么结果都受着。
应得或者活该,苦果还是甜果,统统照单全收。
因为事先想好了,结果再坏也是自找,再回想也依旧这么做,便不算犯错。
总之切忌回头,回头无用,痴缠不可能之事只徒生心魔。
陈西又一直执行得很好,援助师兄比安生养伤重要,所以激进治疗;猫妖罪行未定,幻境生死另算,时间又紧,所以结契留看;救同门重要,赶时间重要,所以一路人挡杀人,妖挡杀妖。
她一直做得很好。
‘那你还困在哪里?’
苏元探过来问她,摸她血淋淋的颅顶。
又是幻觉。
属于她的幻觉,在错乱意识间隙的残影,不同于禁地的幻象,这些幻觉语焉不详,如高热重伤下催出的谵妄梦境。
比之禁地层出不穷的幻象,陈西又更喜欢这些回光返照般的残片。
它们提醒她危险。
提醒她不要陷入幻象。
陈西又试着看清什么,只看见成片晃漾的血色与黑点,再一恍惚便是漫天火光,舔过身体的火舌带来灼热,只敌不过士气火热。
“大荒已死,小荒当立!”
幻象。
咀嚼她的千百张嘴让禁地平地而起的幻象并不牢固,疼痛松脱了她和幻象的联系。
小荒的战前动员如幻影般渐渐远去,陈西又重听见或许应称作真实的声音。
钝重牙齿撕扯皮.肉,血液汩汩流失,喷溅而出。
耳朵像灌满血,所有声音都模糊混乱。
她喘一口气,百忙里分了点神想何时结束。
如何结束。
怎么样才算不亏欠?
苏元的手指点了点她鼻尖:‘你还没答我呢,又被困在哪个死胡同里了?’
陈西又眨了眼,睫毛是铅做的,重得要命。
她那本在剑宗的好友仍旧耐心地望着她,等一个结果。
明明连近在咫尺的荒神都看不清,好友的模样倒纤毫可见。
陈西又笑。
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血是热的,腥热的甜从喉咙口涌上来,又硬生生咽下去,身体构造是错乱的,血倒着回去,像顷刻流遍了整副剩下的身体,每一处都爬满锈。
‘又又,你当杀伐果断的,当断不断反受其害,你最知道了不是吗?’
这个语气,林晃晃师姐还是石文言师兄?
还没等她想明白。
模糊的人影已俯身迁就她,手指摸索着轻轻抬起她下巴,模糊的影子唤她:“陈西又?”
不觉的笑意跃上眉梢,陈西又的眼与眉软化下来。
易心宿。
她在心头唤他名字,像往舌面压一颗意外得的糖。
不察下在污糟里笑,而后笑着叹息,你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陈西又知道这是幻觉。
她知道的,托住她下颔的力道会是秽泥,会是荒神,也可以是她自己被咬到绽开的下颔,她或许枕在自己的肉上擎等候死,什么都可能,但总归不会是任何她熟识的人。
她知道的。
可她无法拒绝,她总是没法拒绝。
这只是小事,回答一个幻想的问题而已,不会坏任何人的事。
她可以不让人失望,她便不让人失望。
在那个模糊的影子再重复之前,她回答了,近乎委屈地。
“是它考超纲了,问我后不后悔我就会答了,我当然不后悔,”尾音垂下,像狗耷拉的耳朵,“可是它问我是否有愧,我……”
我当然有愧。
我是不后悔,可我当然有愧。
我没法不愧疚,幻象中亡于她手的大小荒兵士,有真实的过去、真实的情感,也在真实地奔忙。
一张一张生动面庞在眼前浮现,陈西又无法不去想那个可能性,如果他们确有残魂在此逗留,那无缘无故横插.进去杀他们的她算是什么东西呢?他们为何要遭她杀?
既是杀人,怎么才算还清?
她又不能陪命,要么把荒神的命剐一层下来赔罪?
某一瞬,她听见笑声。
眼前的阴翳在笑声中退去,她看清荒神大笑着咧开的嘴,错愕里数清祂牙齿几颗。
狂乱呓语般的幻象幻觉都退去。
灵力乖顺服帖地卧在体内,竟然不再反杀己身。
荒神笑,声音是直直拍进她身体的,藉由剩余身体上半截的每一块骨、每一团肉、每一滴血回响:“你还清了。”
身体与意识都一轻,轻得陌生。
喘过几息,陈西又亦笑,笑容滴着血:“还不还清的,干你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