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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祭阵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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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西又亲启,
又出宗办事一趟,顺道和路旁的小老太太请教了新手艺,你托我结的平安缕已从老虎变作麒麟,稍稍打听了你的事,听闻你在烟火众大展身手入了好几位长老的眼,又说是你捅了大篓子央师兄带你出门避风头,我把说你捅娄子的人顶回去了。
想着和你笑一笑这事,你却是许久没消息了。
人呢?可有我帮得上忙的?
】——苏元未达信蝶
帮不上什么忙。
广年带着陈西又猫妖迈入阵法,一行人脚下陡然升起红色。
黑斗篷们虔敬地倒立着,少有的几位盘坐着的早早死去,血都快流干。
不拘活着还是死了,竟然无人来拦。
红色的凄艳光芒照着他们的脸,没有表情也显得人心惶惶。
广年硬着头皮,将陈西又举高些,像是防止这光咬人:“这什么情况?要清场了?”
幻象中的亡灵生魂在陈西又眼前抱团祈祷,哭告着跪下,七窍流出红白绿的液体,陈西又疼痛欲裂,血从她完好的肌肤中咕噜噜外冒,积在衣物与身体的缝隙里:“祭祀要成了。”
广年紧张地放下一串术法,疗愈的灵光晃得他眸光颤动:“成了——会如何?”
陈西又张嘴欲答,却忽而失语,有些茫然。
会如何呢?
大荒无论外面战事如何也要推进的祭祀,小荒无论如何也要闯入的祭祀,完成了会如何呢?
会就此如有神助,然后大获全胜?
不,不是。
有更令她悚然的可能。
她喃喃:“会死。”
唇齿比神智更快吐出答案。
“啊?”广年捧好手中剑修,边边角角小心拢进怀中,不防一脚踩瘪田地收获后剩下的稻茬,大荒人如何就节省场地到这地步,拿收完作物的田地作祭场,“怎么说?不,你先别说,我来猜猜,你说是或不是就行。”
医修的术法灌进陈西又身体,如杯水车薪里的杯水倾入荒漠。
广年:“大荒正在给神祭祀,或许成了就能大胜小荒,小荒没拦住,但神是出口,我们直接过去便行?”
陈西又望着地上因他们介入而陆续亮起的红芒,闭了眼:“恐怕我们也是祭祀的一环,大荒和小荒本就供奉一个神,这祭阵不推我们出局应也是这个缘故。”
广年稍惊。
这……
脚下阵法一寸寸亮起,炽亮不输天顶白日。
他们踌躇原地,可称进退两难了。
广年:“既然祭祀已成……为何会死?”
陈西又听到、看到、感到幻象,过去四天战事里死去的男女老少,甘心或不甘心地凑近那座桥,渺远的歌声自桥头远远传来,每一个音节都饱满婉转,如同秋日圆满的稻穗伴风轻颤。
死去的魂灵们济济一堂,噙着不甘的泪、感念的笑,小心地微笑着,卑微地微笑着,轻轻地试探那首赞歌,先是默默,再是气声,而后鼻音,畏怯而热忱地哼鸣着,最终和上那首歌。
如同颤巍巍举起自己的虔诚。
歌声如同涌动的意识,封上眼耳口鼻,堵塞肺腑心窍。
陈西又的灵力于是暴跳着扯动她的肉与身、灵与识,意图扯开这份歌声的桎梏。
然后现实与幻象更加癫狂地缠绕在一起。
血根本洗不净,广年将手放上陈西又淌出血泪的眼睛,发现自己施术的手竟岿然不动,不知是什么驱动着他,他竟能微笑。
陈西又:“许是因为……神不高兴。”
广年摸索着术法,接上她的话:“是么?那我们和神倒是有缘的,都不很高兴。”
灵力从丹田起,行过筋脉,指尖释出,宁神、镇痛、愈伤,都毫无作用,剑修的灵力桀骜不驯到冥顽不灵,什么术法下去都像泥牛入海。
哦,清洁术不是。
清洁术总是立竿见影的。
因为血总是止不住。
滴滴沥沥地往外渗,浸透衣料,挣脱刺绣,从指缝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
秽泥高兴得晦气,敞开了肚饱食满蕴灵力的血。
广年自知徒劳地尝试,尝试在剑修的皮肤之下构筑一道阻拦血液流失的屏障,果不其然被剑修的灵力反咬了回来。
他近乎嘲讽地感知心内寂静,道:“有个坏消息,我们动不了了,走不过去。”
剑修似乎笑了一笑。
气声短促,类哭。
她抬起手,指腹到掌心蜿蜒下一道血痕,顺着手腕隐入袖口。
血液不均匀渗出,施力肌群带动血液异动。
“好消息,”她的颈部渗出血来,语气是无忧无虑,“我能动。”
广年在她说这话时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黑沉的瞳孔是惶惑而混乱的——
你别动。
医修很想这么说,只是果然没说出口,理智外走脱的恳求,祈祷般无用。
他凝视她,察觉液体一瞬间哽住了咽喉。
陈西又自广年怀中跳出,呼吸塌成惨不忍闻的一团。
陈西又拖着广年前进两步,发觉拖不大动。
广年听见剑修又很轻的闷笑,医修的习惯顷刻触发,顺着她的身体状态与临时医案,医修能自然联想到因这个动作牵动的肌肉,漫出的血液。口腔、喉咙、舌面、面颊,都会晕出血。
她似乎忽然就爱笑了,从某个绝望的瞬息开始,轻笑、浅笑,仿佛一个又一个疯狂的气泡在空中飘游。
应是性格使然,她的失控和走失都轻盈而无害,仿佛一个,一个,比喻呼之欲出,广年几乎要笑自己的疯狂了。
飘忽的出路,确凿的无力。
医修自暴自弃地补全他异想天开的比喻,她仿佛一个春天的疯子。
酩酊于骀荡春风,大梦在天地穹庐,醒来奔向原野,草叶在她两侧晃动,树影从她裙衫掠过,一头栽进春水,湿漉漉坐起身,笑指岸上人拘谨好笑。
春日的柔软、芬芳、自由、轻快。
水面波光粼粼,太阳在其中碎作千片万片。
幻象扰人。
广年蹙眉在晃作三个的陈西又中找到真实的那一个,伸出手去,像要挽留,某种未名的黏稠危险攀附而来,他仰头,不觉望向头顶悬日。
太阳悬在天空正中,因为幻象侵扰的缘故,似乎有三个太阳同台竞技,倒不妨碍万里无云,天色正好。
而后——
晴好的秋日晴空裂开了,自太阳向外,裂开无数缝隙,最深的一道居于太阳正下方,咔嚓裂出一道深深沟壑,蓝得可怖。
寂静如有实物,掐按住众人脖颈。
呼吸燥热地闷在肺部,畏惧地抱团躲避。
万事万物在恐怖下一动不动。
咕噜。
天地一暗,又再度明亮。
太阳……眨眼了?!
眼皮不敢置信地钉死原地,心脏几乎要夺门而逃,逆流的血液冰凉,耳鸣声尖锐致聋。
炽亮的白日中翻出血红的瞳仁,这太阳、这眼睛向此间投来毛骨悚然的一眼。
再之后,咕噜噜地掉了下来。
兜头向下砸来。
啊——
啊啊——
啊啊啊——
无声呐喊拉得身体嗡嗡作响。
天灾当前,果真是一动也不能动。
从阳光普照到漆黑永夜,天地骤然暗下。
广年却听见预料以外的声响。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急而乱,附在耳边,剑气撕裂什么的音爆声,愈来愈远。
剑修不知怎么反应过来的,拦在他身前,伴着灵力的血腥味浓得可怖,也有大量血液濡湿土地的声音。
血从身上湿哒滑下,皮开肉绽才有的鲜甜血气。
过于近的,仿佛脏器裸露在外的抽动声响。
心弦绷紧至难以忍受。
细碎的小东西,不要紧的细节,一点点补足太阳坠落瞬间的突变,一点点蚕食感性,活活吃出一个空洞。
广年:“道友?怎……么了?你还好吗?”
他试探着伸出手,摸到了肌肤未能掩住的肉,及一手的血。
有根弦绷断了。
“道友……?陈道友!陈西又!”
陈西又暂回不了话。
疼痛把万物都颠倒过来,心脏像在脚底跳,肺在胃里抽搐,大脑跟血一起流得满地都是,皮在里面,肉在外面,有人癫狂地笑和叫。
耳畔嗡鸣响破天。
冷和痛都彻骨,无力感也凑热闹,跟进碎作骨茬断块的骨头渣里抱团,
“还好,在,活着。”她先回广年话,再慢慢支起自己的身体。
猝然突袭的黑暗渐渐淡去,不讲道理的漆黑渐渐褪色,祭阵的白芒与红芒缠在一起隐约点亮收获后的稻田。
他们脚下踩着一束稻茬,刺刺戳着脚心。
广年哗啦一下抖了陈西又满身术法,像往弥留之人的嗓子眼填满汉全席。
又想起什么,急急托起猫妖脑袋,也是几个术法。
他的眼珠在猫妖身上一点,朦朦胧胧看见红色皮毛,意识到能视物了,猫妖状态也好过陈西又,眼珠木楞楞挪着,又转向陈西又方向。
他是意识不到自己有几分抖的。
也意识不到泪水坠出眼眶。
陈西又伸出手去遮他眼睛,泪水沾湿她手心:“先治猫前辈,我没事。”
她叹息一样笑,有点安慰意味,似乎一时失语:“……”
搜遍脑回,挤出六个字,语气倒温柔。
“先别看我,好多血。”
大小荒的生魂死魂已经哭告起来了,央求他们煞费苦心召来的神主持公道,赐福于世。
吵吵闹闹,喋喋不休。
陈西又能感到召唤,牵引她向祭祀中心供奉的尊物走去。
黄将军的亡魂看着她,甲胄破裂,血肉翻出,她恳求地看着她。
小荒战死的兵士们看着她,像在看一粒火种。
大荒无法入此局的兵士看着她,像是迁出旧居但蹲在门外瞪视新主的旧人。
【去见祂,小荒只你能扭败为胜了。】
【拿了我们的命走,夺了面神的机缘去,你总不会停在这。】
【这便要见我们的神?尔,尔,何小人哉!】
陈西又尽力不去听,撑着广年站直身子,在他耳边:“我暂无法护道友周全,需先行探路,道友见势不妙便风紧扯呼,护好自己。”
一张染了血的储物符被推进他掌心。
广年望一眼,某种慌张冲破惶急,急欲说什么。
陈西又望住他双眼:“等我回来再说,嗯,我会回来的。布好术法,藏好自己,对,就这样。”
她站直了,再没心力回头看借口是否生效。
摇摇晃晃走向那尊“神”,阵法中心在那里,太阳一样的眼睛也掉进那里。
她听见许多声音。
“活着吗?这是几?”
“他没救了。”
“将军!我们能跟着一起去打仗吗?”
“去死吧!”
“神佑小荒!”
“大宝二宝我妻,都死了。”
“……”
所有声音消弭于一声叹息。
这场加速推进的战争回忆录终于到头,陈西又摸到了什么。
脚尖拨开反常生发的稻苗,沉甸甸的灿金,多半又是幻象,她受够禁地层出不穷的幻象,俯身,指尖顺着冰凉的稻杆下压。
摸到凉而软的躯体,干燥的谷物味道熏染,更多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祭阵的光芒点亮祂,陈西又看清了祂,神的身躯发着光。
冰凉的、死去的、残缺的。
只有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倦怠地弯着,里面有一点点恨,还有一点点讽。
只一点点。
却是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