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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不止于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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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太远亦或战火波及,陈西又.又一次失去了对广年的感应。
她对小兵了解不多,再添油加醋也是寥寥几句。
幻影小兵听着这寥寥几句,喃喃地反复念诵,忽然跳了起来,一指战火连天处:【我要去那边看看!大荒不能赢到最后!】
她跑远了。
世界又只剩一人。
陈西又试着默念清心定神诀一类心法,很难,仿佛一个字被痛感活劈成三半,字体裂开的腔内流出红的绿的液体,液体有毒,灼出燎泡,露出嫩肉,再下见骨,盛字的盘被活活烧穿。
活着吗?
死了吗?
疯了吗?
禁地到底有多少重?幻境,黑水,脏猴,秽泥,黑水里的怪龙,万人尸坑,三寨病,大荒,小荒,神……哪里,哪里会是关键,哪里会是出口?
秽泥和小荒指向同一个位置,大荒和小荒为同一个神交战,这一幻境的出口,会是它们口中遭叛而死的神吗?
多半如此,此处在向里的大荒人均在准备祭祀,大军压阵也不出面,静待大荒另调兵来拦,便是笃定大荒一定不惜代价来护。
那么,神就在大荒布下的祭祀大阵里?
说得通。
疼……
什么,刚刚想到哪儿了?
疼疼疼。
又是一阵失神。
陈西又拽回神智,紧张地检查一遍,确认自己牙齿的没有咬进舌头,手没有掏进心口丹田,捡回因为痛苦被忘到九霄云外的呼吸两次,重新寻回思路。
神在阵中?神如果在阵中,小荒不赢怕是无法入阵,这么看,纵然自己在幻境开头混入大荒,大荒的作战兵士也并没有入阵觐神的荣幸,她多半还是要叛,内贼作乱,也逃不过九死一生。
条条大路撞南墙,倒是很合禁地口味。
疼疼疼疼疼。
怎会如此。
陈西又仿佛攒起点力气,抓住了什么,力竭一样坐起身。
血从身上淙淙淌过,温热地、不要钱地。
来不及惊喜什么,要一鼓作气站起身,尸体趁鬼节要破土重生一般赶时间,恍恍惚惚,视听嗅味触糅杂,痛得脑中鸣响一阵跟一阵,失了聪一样。
陈西又满身血地起身,气力不支地勉强站起。
头晕目眩之后,终于看清自己眼前是什么。
一架白骨,鞍座熟悉,东拼西凑来的破布就是坐垫,光泽熟悉,这白骨座驾曾背着她赶上小荒前军。
为什么它在这?
陈西又往驴身后看,又看到那个瘦小谦卑的驴主人,他弓着背,双手抱在一起,很是愁苦的模样。
他望着她,眼神一沾即走,避过看她,又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哭一般的笑。
陈西又退了一步,发觉自己并不是独立站起来的,骨驴咬着她肩头的衣料将她提起,此刻也没松口。
她望驴主人,没有错过这男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其实站不住,强撑也难,万般折磨在体内开会,吸气呼气,体内血肉如潮汐涌动,痛感潮起潮落,淹没她、溺死她、诱惑她向更深处。
可痛感带来的绝望不如眼下。
为什么?
为什么?
怎么会和噩梦一样?
“为什么?”她问出口。
驴主人从驴身上摸下把钉耙,嘴唇在情绪里颤抖着,仍旧很是胆小、很是委屈,笑比哭难看:“大宝二宝我妻,都死了,小荒害的,都小荒害的。”
他仍旧不敢,畏惧着,身体抖个不住,却是狠狠抡下了钉耙。
“小荒贼人,都该死。”
一钉耙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顺着软弱滑下去,跪得慌乱,气流在气管内嗬嗬来去。
剑锋直指他的咽喉,他又哭喊着跪下了。
“我错了,大人,大人,小人、小人一时鬼迷了心窍,小人……小人借过您驴呜……”
“是吗?您鬼迷了心窍?”
疼痛拖累她,疼痛也支撑她,身体里烧灼着让她来去不畅的疼,血大片大片流失,身体又空又撑,又热又冷。
“如何找到我的?”
“八福……小人的驴记得您,小人小人真不是对您,小人从来不敢……”
陈西又耐心听他颠三倒四,动了下手指,疼得眼前炫光满布,万事都如陷于囊泡般模糊不清,她呼吸着,静静从肺里掏出字句,像静静刨出自己的肺腑:“不是来杀我?大宝、二宝、妻子的仇不报了吗?”
驴主人深深吸一口气,畏怯之人连恨都畏怯,血海深仇和胆小怕事掺和在一双眼里,谁也压不过谁,只逼红了他的眼睛。
“小人不敢,小人没有,小人……仙君饶过小人罢,若不是小荒刺杀神君,大地荒旱,小人现在也仍只种地,大人大人,小人仍想活,您再发发善心,饶过小的罢。”他扇自己巴掌,打得两颊冒出血色。
“好啊。”陈西又听见自己的声音,放下得惫懒,也不另找理由。
想干什么都好啊,想杀我也无所谓,再杀我就反杀,威胁不了我就放过。
剑修一身血地站着,抵着驴主人脖子的剑锋偏开,吐字轻而碎:“走罢,放过你了。”
驴主人反而愣住,不敢置信地望她,一滴冷汗积攒了足够勇气,从男人凸起的颧骨滑下。
“牵好你的八福,回去等你的地变好,”陈西又看他不动,笑了一笑,催促的话音也轻,“不走么,我要改主意了。”
男人大惑不解,动作却快,退着跪蹭开几步,牵上八福,很快远作一个点。
陈西又意图迈步,刚踏出左脚就给灵力扯得跌坐回尸堆。
男人是趁战事稍歇来捡漏的,既是暂且停战,举目四望自是不见活人。
疼痛一浪接一浪。
陈西又忧心被逼疯,碎碎念确认接下来如何行事:“仍要找幻境出口,要与猫前辈广道友会合,还要找到黑码师姐和师兄,对了,还有沈之槐前辈。”
想好章程,一扯秽泥:“出发。”
秽泥饮罢陈西又身上新鲜血液,体表油亮,心情极好,一跃而出,陈西又被它拖得一趔趄,血从身体翻上喉咙,默不作声地咽下,没有惨叫,木然地将体表渗出的血处理过,从堆叠破碎的尸堆中走过,衣摆扫过死不瞑目的眼睛三双。
依旧是隔绝祭祀场与日上河的丛林,白日的树林绿得新鲜,激战的痕迹沿着树林往深处,路好找,尸体争着指。
可怜走不动,三两步路,走得血流满地、步步断魂。
陈西又绕过一棵树,没耐住扶树,感觉皮.肉都剥落,灵力在体内撑裂她的筋骨,血浆在其中顷刻蒸干又再造,生命的奇迹每时每刻都发生,愈发酷烈难当。
她几乎不能思考痛和解脱外的任何事。
不行。
她松开齿关,忧心伤上加伤。
不能死。
小荒信物竟然又亮起光来,黄将军的声音传入她脑海,在一片血色中扭曲到狰狞:“大荒……祭祀……神……祭神……讨回恩典……”
外界的话语难以捕捉,耳际纠缠着身体破碎的声响。
树干留下血手印。
地面向前蜿蜒出一串血色足迹。
大荒祭祀阵法的法力漫了出来,陈西又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虚假。
她看见许多人。
看见许多人祈祷,争抢着昭示虔诚,头顶地面倒立,双手指向天空,黑色的斗篷掀下来,露出里面红色绿色的华贵衣料,繁复的花纹落在那衣料上,像缠绕着的蜈蚣,那场面怪诡而可笑,于是陈西又真的笑起来了。
她望着主持祭祀的、唯一好好正立的黑斗篷绕着倒立的黑斗篷走步,摸到几个合心意的,弯下.身子,拍一拍这个黑斗篷倒立着的腿,倒立着的斗篷忙忙盘腿坐好,驯顺地、热烈地仰起头。
主持的黑斗篷笑了,顺着驯顺黑斗篷的头顶往下摸,驯顺黑斗篷的兜帽被轻轻揭下,露出那张属于老者的、孩童般快乐的脸。
额头、右眼、嘴唇,点过老人面容的手自在从容,仿佛神明怜爱的吻。
老人咯咯地笑起来,喜极而泣,泪水从沟壑纵生的眼眶淌下,陷入松弛的肌肤缝隙。
主持的黑斗篷好似正叹息,手掌上翻,手中陡现一段寒光,那寒光轻轻搁在老人脖颈处,锋刃抵住老年人颈上褶皱,有意无意,抻开一道岁月刻痕。
老人笑出酒窝,迫不及待地伏下身子,深深跪拜,那锋刃顺着老人心悦诚服的叩首洞开他的喉咙,犹如裁开一段华美织锦,血液汩汩流淌。
陈西又却仍能听见笑声。
血液挤得笑声含糊。
咕噜噜……咯咯……咕噜噜……哈哈……笑声费劲,在破碎的喉管中千疮百孔。
但就是不停下。
主持的黑斗篷微笑起来,走向下一位幸运儿。
男人、女人、精怪、妖怪,笑着、笑着、笑着、还是笑着,争着被他们的信仰穿透在地,寒芒自喉头入,自颈后出,血液点亮大阵,架起桥梁。
余下人的灵智脱体而出,跳着舞登上桥,朝天祭拜。
血液飨祭,群魔乱舞。
陈西又移开视线。
离奇地,她也看见了死去之人的灵智,脱体而出、本该尽数消散的大小荒无身之识,亡灵兵士们反常地堆叠着,不舍地,痴迷地眼巴巴望着,仿佛被罚下餐桌、无缘美餐的孩童。
“你们如何也……”
陈西又不知从何问起,焦灼的别有所求啃食她,不比灵力对她的催折少。
“没关系,没关系,多半是哪方邪修的邪门歪道,只需到那头去,找到出幻境的路就好。”
【什么话?】失去阿姊的少女凑到她跟前,不满地瞪着她,【如何是寻得出路便好?既然黄将军都设计走到这里,既然小荒还有人,我们当然要赢。】
【什么话?】背着她走过长长道路的小妖煞气腾腾地亮出双斧,【都到这了,谁还敢退?】
【小友说的什么话?可是痛糊涂了?】临死前将头伏在她的手心,把信物拴上她手腕的女子吃吃地笑,哀怨的眼睛将她望住,【神定然是站在这边的,都到这里了,定是要上达神听,请神降法来助。】
【你便这样走了?】大荒的年轻人看她,说话时敞开的喉咙牵动,如同另两瓣愤恨的唇,【你杀了我才到这里,便这样走了,我便白白死了?】
【既如此,你既无意于此,】被她杀死的小将看着她,【你为何杀我,我有妻女,我有信仰,我为何要死在你手上。】
【你既不敬神,你为何杀我?!】黑斗篷的眼睛暴突,撕着嗓子嚎叫,胸口、丹田处的伤口殷殷渗出血来,【我本来,我本来,】他淌出两行血泪,劈手指向那座一众魂灵且歌且舞的桥,【也该在那!】
“……”
红黑的血流出身体,流向她,陈西又只呼吸,没有退。
很轻地吸气送气,本以为疼痛已将她塑作木雕泥像,除却解脱别无他想了,结果依旧是逃不脱,酸涩温热的胀痛感挤压她的眼与胃,垂下眼,没有眼泪,不该有泪的。
如他们所言,许多人在她手底死去,无缘无故死去。
因为拦住了她的路,只因为拦住了她的路。
噩梦。
噩梦一样。
咔嚓。
脚步声?
幻听里的,还是现实里的?
声音来自现实。
现实里、幻象外,有人向她走来。
广年循术法指引找到陈西又时,自己难免形容狼狈,但好在有人开路引去泰半拦路虎,伤并不重。
见着陈西又,险些不敢认:“陈道友?”
他疾步向前,接住陈西又,血液从他指缝滴沥而下,温热。
陈西又眼神散了,松开召乐剑的手,半晌:“是。出口在大荒祭阵的神那里,我们可能要趁乱潜进去,两方战况如何?”
广年抱着陈西又,重逢的喜悦浮不上来,只觉得怀中人烫手,左手右手都招架不住。
他艰难开口:“小荒已经输了。”
猫妖伏在广年肩头,极缓地眨眼,未出声。
广年的术法攀过陈西又身体,聊胜于无地分走一勺痛,陈西又努力看清处境,认出猫妖也是隐忍耐痛的姿态。
她重复一遍:“已经输了?”
绝望和无望在眼下都太奢侈,没有时间和精力留给自己。
痛苦骑着她的肩背,将她碾作千万段,身与魂的肉粉烟尘扬起,再重塑,再毁灭,反复,再反复。
永远在幻听,永远在幻视,升起的血色潺潺流动着,淹没她,一切都拢上血红的雾。
和母亲的羊水一样。
呼唤她,哺育她,问她索取一个许可,索取一个将她二度娩下的许可。
可那会是怎样一个怪物?
这个意图碾碎她、让她死的禁地会想诞生一个怎样的怪物?
一个灵力驱动下永远凶戾的杀人利器,一个只余本能不知危机的圈中食粮?
血红的羊水填塞天与地,波光粼粼是疯狂的前兆。
陈西又向广年建议:“那我来开路,我们去面神。”
广年找不到声音,怀中修士身量体型未变,他却觉得她消瘦太多。
唯独一双眼睛看向他,焦距在痛苦里迷了路,不知道看向哪里,仍像望着韶光正好的春夏之交。
他能怎么办,他该说什么?
她已经做好决定,这也并不是商量。
她决定了把生命当筹码掷出,放手一搏,与他有关,又与他无关。
陈西又却反常感知到广年情绪,伸出手找到他的头,血从她的指尖滴落他头发,她轻轻笑,像认命,像搏命:“我不会死。”
广年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往大荒的祭祀跑。
死是不是对她更好。
灵力在她体内暴动、咆哮、撕裂一切,按照医者仁心的标准,他应为她主持安乐三百零一次,动作慢点都不行,病人会发疯。
广年难以想象这样的折磨放在自己身上会如何,如此遭遇,惨死也是太温柔的结束。
什么话都太苍白。
广年只能竭尽所能地快,试着减短她的痛苦。
陈西又望见红色世界里的太阳,炽亮的鲜红,仿佛一颗血淋淋的眼睛。
她入这幻境见过的人慢慢靠近她,人人不甘,人人遗恨。
杀她的人,她杀的人,幻境中与她相关的人,幻境中因她而死的人。
真像一场噩梦啊。
可这不能只是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