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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抛头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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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西又没能去到后方。
小荒确实是穷途末路了,大军深入敌阵至此,仿佛鳖亲自爬进瓮中。
黄将军组织起一次又一次伤敌八十、自损八百的袭击,所得结果总是我方伤筋动骨,险刮敌方一层油皮。
火海大阵后,陈西又先后经历了刀山、弹雨、毒瘴。
五感总在残缺与不全间彳亍。
稍懂医术的修士多半不在她身上耗心思,术法将大地照作一条浓艳长卷。
四处洞开的传送门,源源不断的兵士冲出来,吼声如平地闷雷,炸得人难辨东西。
陈西又被卷在战场里,个人的勇武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战场上素来有刀光剑影、流弹伤人,某人的杀招歪了偏了错了,打到敌人堆和自己人里了,惨叫连连不忍听,但总归打不空。
眼下陈西又的灵力热衷于杀人,乐于折磨自己,苦于修补自己。
陈西又在刀山里短暂获得过光明,又阴差阳错伤了视力,瞎过一场大战,聋过两场大战,至今是个哑巴。
但她仍能杀敌。
火海幸存的几人结为小队,见她如此也能上阵,更是口称圣女,将她也纳为战力,拉扯着她跟上黄将军的指令,向敌军势力腹地走。
如飞蛾扑火、飞鸟逐日。
小荒军前行方向与秽泥所指方向重合,陈西又乐于小荒捎上她。
起码她不必因为赶路多消耗精力。
与此同时小队的另一成员,负责带陈西又这一程的小妖也正嘀咕。
起码带上这个人也不费什么事。
不知道这人身上有什么邪门血脉,瞧着马上要死了,但怎么也没死,瞧着完全是个废人,竟然还能抽出武器杀进敌阵。
但退敌后就不行了,躺在战场上一动不动,仿佛遭受莫大痛苦。
先前小队里还有些人知道她底细,赶路时探头探脑向这边看,后来那些人死完了,有人死在战场上了,有人死在行军途中,传送门没开人就不行了,一头栽倒前摸到陈西又的手,喊着“圣女”之类的胡话把信物往她身上放。
圣女。
小妖嚼过这两个字,像咀嚼一根不很喜欢的草茎。
这算什么圣女?
又不普渡众生,救死扶伤。
放出即见血,这不是个杀器?
杀器本人陈西又伏在小妖背后,又聋又瞎还哑,放出灵识探周遭情况。
依照所走方向猜测,秽泥所找的幻境出口应该正在移动。
不出意外的话,小荒用命铺路也要赶到的位置与幻境出口应该重合。
以目前情形,小荒兵力损耗严重,到最后关头伤兵也会被押到阵前,或许能与猫妖广年会合。
幻境之后还会有幻境吗?
先别想这个,当务之急是确认出口。
陈西又的手不受控地抚向心口,又强硬地止住动作,手指攥进掌心。
她时而萌生死志。
比起灵力失控后活着的青面獠牙,死也是慈眉善目的。
她的手迫不及待地逡巡在头部、心口、丹田,她想摧毁自己的识海,捏碎自己的心脏,捣毁自己的丹田,三度自杀换无痛长眠。
最后却只是摁住自己的手。
快了。
也许快了吧。
黄将军借信物发布冲锋号令,众兵士急掠而出。
小妖背着陈西又窜到阵中,一松手,也不回头看,暴喝一声举起自己的双斧。
他能感到身后的人类站稳了,粘稠的血气从她身上传来。
他没有回头,大荒兵士看来的眼神或许是鄙弃,好似问这样的人你也扛到战场来。
斧刃破开术法,他笑着啐出一口血,状若癫狂。
既我已将人性抛却到这个地步,我们总会赢的吧?
他仍旧不回头。
陈西又慢慢抽出乐剑,神色倦怠至急,她的气息谁来探都是孱弱不堪一击,因而时有敌人顺手将武器挥砍向她,不防她远不是所视所感的虚弱,谁攻她便攻谁,轻飘飘取下一串人头。
血从剑刃上淌下。
也从她自己身上淌下。
一动灵力便反噬,她习惯了,恸哭也没地可去。
秽泥藏在她身上,悄悄指路,她走向那个方向,敌人越来越多,因为听不见、看不见、闻不到,灵识对死物不敏感,所以她总是拌到死去的尸体。
稍加趔趄。
敌方的术法劈头砸了过来。
躲不过去,便一剑劈碎。
她现下持有远胜修为的实力。
足够她头也不回,只知前进。
陈西又需要立场,在这个双方交战的幻境中,出口设在战势最酣处,中立无法带她到达出口。
或许站在大荒一方能容易点做到。
可惜阴差阳错,小荒人找到了她。
然后出口在大荒势力深处。
第一子就落错,于是只剩一条血路。
目标明确,不达不归,于是没有退后、暂歇的选项,她一意孤行放弃了所谓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只有前进,只顾前进。
那么心神归敛,心境澄明。
一剑荡出。
血液从骨缝里崩出,从肉与肉间甜蜜地滑落,肌肤不加挽留,陈西又顷刻血流如注。
鲜红的血。
灼热的血。
灵力舔舐过后无害的、无人可借此加害于她的血。
她痛得失神,仿佛破碎拥堵的哑巴喉管里也能挤出点什么,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才发现这一剑灵力贯通,误打误撞疏通了五感。
看清满目残尸通红,听满耳朵惨叫呻.吟,再闻到血和火的气息,敌方有个小将,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弯弓对准她。
箭头闪着爆裂灵光。
羽箭离弦。
陈西又持剑对上它,觉万籁俱寂,一支箭穿风而来,将空气擦除绚丽火光,持剑去迎,如柔风迎鸟。
陈西又没有回头,崩裂的右手握剑依旧稳,划开小将喉管、气管,再向前施力,血肉似迎刃而断,剑光碰上颈骨,陈西又抬眼,对上小将惊愕的双眼。
颈骨亦断。
小将头身分离,与此同时身后有两声轻响,是先前劈开的箭头落了地。
身后似乎有人在跟。
身前也有人替补上阵。
陈西又在左近找不到战友,意识到自己孤军入阵。
也行。
反正黄将军颁布如山军令,说的大致就是这个方向,也说过不惜代价。
剧痛将她绞作自己也无法分辨的一团,她往前走,像是往身体破开一个又一个血洞。
她的手又要寻死了。
陈西又深呼吸,咽下一口腥冷的血,觉得冷和痛比火和热鲜明。
盯住维持阵法补上前来的大荒军,还没上前,忽见大荒军愕然睁大双眼,再一看竟然有人临阵脱逃,不知发生何事,不敢回头。
再下一刹那,滚滚洪水从后而降,猛推她一把,猛一下卷走在场所有兵士。
陈西又在水中睁开眼睛,分辨出几名在水中浮沉的大荒兵士,不需她游近察看,已然没了气息。
这洪水看来是小荒召来的。
声势浩大,是要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陈西又拽着秽泥,传音给它:‘带路。’
秽泥抻出一个与洪水流向相同的指向。
陈西又放下心来,洪水大抵带毒,不知小荒主力用的什么法子规避,总之远离主力的她享不到半分。
血迹在水中漫开,陈西又望了望,疼得太狠了,索性闭上眼。
水很软。
各处围来压着她,带她去往应往之地。
水很好。
很好的水将她带到了一条河,很多的尸体浮在河面上,陈西又爬上岸,躺在被冲上岸的尸体旁,她也像具尸体一样了。
暂时动不了。
再来个敌人应该能爬起来。
她的灵力在面敌时最为躁动,是恨不能破体而出、生劈敌人的躁动。
反反复复,她差点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只是眼下没有敌人作刺激,她只能在缓过气来前躺着,静躺不多时,她听见了黄将军的军令,借由她身上唯一还会亮起的信物,她自己在阵前领受的信物:“你在渡口,站起来,往里走,我们为你断后。”
陈西又张了张嘴。
可里面当然也全是人。
忽而想起低级信物只接收命令,没有说话。
黄将军听不见手下兵士斩钉截铁应的是,但或能看见唯一深入大荒内部的信物动也未动,又多解释了一句:“你为先锋,现在进去扰乱大荒祭祀,务必拖到我们赶到。”
我为先锋。
陈西又枕在一具尸体泡发了的手上,她倒下前留意了一眼,是大荒贼人的手。
贼人的手柔软,不计前嫌托住她的后脑勺,多亏这双手,她才能这么安适地看夜空。
又是夜晚,月色柔媚明亮,群星闪烁。
日上河水声潺潺,对,这是日上河,她认出来了,河流似夜幕延伸的裙摆,星与月在其中摇曳。
我原也应在其中摇曳,和满河大小荒兵士一起。
可我有要事要做,我爬上了岸。
陈西又急促地吸气,与其说她在呼吸,不如说肺在痉挛。
泪水从眼中坠下,成群坠下,滴落河岸,与其说这是眼泪,不如说是眼球在流血。
身体在挤轧里痛出阵阵烟花,在跌撞无章法的起身里疼出满身冷汗,肩背歪斜,起伏不定,陈西又听见通身每一处崩溃的声音,像一座飞速垮塌的危楼。
黄将军面临的局势并不乐观,陈西又听见黄将军的声音:“伤兵营押后,拖住大荒前军,起阵。”
伤兵?广道友和猫前辈有传送符,应会无事。
黄将军又对她说话,语调狂热:“站起来,你仍活着,神佑小荒。”
是吗?
神佑小荒?
牙齿咬出血,身体渗出血,神魂溅出血。
陈西又缓慢站起身来,某处疼穿了,传来彻骨寒凉。
出口在那一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我当然会抛头颅洒热血。
我当然会抛头颅二十一次后再抛,洒热血不知凡几后再洒。
但这绝和你的神没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