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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火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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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西又等着乐剑从天上掉下来,腿着去拾,走两步发觉自己疼跛了,左腿跛完右腿跛,以至陈西又仿佛是条一朝得腿、上岸出丑的深水鱼,她多方努力,不那么一瘸一拐地捡回了乐剑。
沉默着站直了,沉默着迈开步。
瘦子始终偷眼瞄她,视线一沾即掉,怯怯地叉着手,见她走得艰难,虚着嗓子开口:“小人有头驴,可赠与仙君。”
“嗯?”陈西又困惑,站定望了望他,“我再无什么报酬可给你。”
“小人要谢仙君,对对,谢过仙君,谢过仙君,仙君显了神通,神通……神通广大必能打大荒个落花流水。”他又在砰砰磕头了。
?
陈西又思忖着:“什么驴?可识得路,用完能自回去找你吗?”
“能的,”瘦弱的人跪在地上,面上沟壑深深,似哭似笑,打了一个呼哨。
慢慢地,远处走来一具配有木鞍的驴骨,白骨在月色下泛着细腻的光,它静静地、乖顺地走到瘦子身旁,柔顺地垂下头,刨了刨蹄子。
因为没有皮和肉附庸,驴的绳系在颈骨上,草绳绕过颈骨,用农人常有的熟练挽出个简洁又绝不会被挣开的绳结来。
陈西又定定盯着这处处露骨的驴,认出这驴应是御尸阵法中趁乱起尸的一头驴,阵法散去后侥幸得存少许灵力灵性,竟找回了主人身边。
瘦子拽住驴的绳子,他用膝盖磨蹭着土地、缓缓来到她身前,他如他的驴一般垂下头,奉上那根绳子:“仙君用我家的驴,也是小人福气,小人回头给您塑个像,就供在神君供桌下,日夜奉香火。”
“您先起来。”陈西又犹豫着。
她在翻储物符,一瓶辟谷丸可以挨过十年二十年,送法器他无力催动,还有什么可以当谢礼呢?
他是幻境中人,也是假象之一。
那么再细挑挑,头痛突突直跳,翻找的意识莽撞,用于炼药的纯心草,不好,镇痛止热的伤符,要灵力催动,不行,烟火众的系列纸笔,不对,鲜花饼礼盒?量大管饱经济型五十个装,独立分包装超长保质期,就这个罢。
陈西又试了试,从储物符里错误地提出几个无用的杂物,终于把鲜花饼拿在了手里。
灵力失控让她步步难行,稍有动作便不定量失血。
指尖渗出血来,沾上光滑而反着月光的礼盒。
陈西又蹲下,把礼盒放在他跟前,擦掉自己的血,又试着伸手搀他起来。
瘦子大惊,在地上跪着后退几步,深深伏下脑袋。
陈西又罢手,她拿过草绳的一头。
驴也对应将头骨偏向了她的方向。
她拽着这条绳,伸出仍兀自渗血的手扶住木鞍,将将要上驴。
驴主人又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驯顺地膝行两步,恭恭敬敬地两手并拢,做出个上托的姿势。
难说陈西又在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的那一刻想到了什么。
不过她确凿觉得耳鸣在那一瞬间加重了。
嘈杂的鸣响堵塞了她的耳朵。
她不受控制地开口,命令式语气:“抬头,看着我。”
驴主人抬起了头,他的手仍旧谦卑地上举着,像是要承接阳光、雨露之类的恩赐,而不是做个脚蹬。
陈西又透过那双谦卑之手的指缝看他,苦命人,皮包骨的人,在早年还算温饱的生活里养成的大骨架,一朝遭难从皮下支起,触目惊心。
“站起来。”她道。
驴主人很明显地颤抖,但并不敢抗命,站起身了,害怕高人一头,紧张地弯着膝盖,他太害怕了,笨拙的市侩面具也戴不上脸。
陈西又笑了一下,“我不会对你如何的,我也不比你高明,不用跪我。鲜花饼没有毒,辟谷丸也没有,应该够撑至少十年,战场危险,大荒……”她斟酌词句,“大荒奸诈,恐会暂据上风,多谢您的驴,我不会带它进战场,它会回来找您。”
驴主人木木地看着她。
没有表情,不期待什么,也不感谢什么。
陈西又咬住舌尖防止叫出声,翻上了驴,秽泥指出个方向,驴竟然顺着就走向那个方向。
陈西又扭过头看驴主人,他仍站着,太瘦了,眼睛大而无神,他像是并不在乎她说的任何话,求饶是本能一样的东西,不信任也是。
“我会把驴还给你的。”陈西又说。
驴对他应该很重要……?
如果她并不信任她的任何承诺,他为什么要出借这头重要的驴。
陈西又未想出前因后果,只是在放出灵识感知到灵力波动之时下了驴,将草绳另一头放回驴脖子上。
驴骨原要立刻扭头,又在原地稍等,等到陈西又一身冷汗的施完术,迈开轻快的步子走向回头路。
陈西又甩了甩手。
感觉体内的灵力又引动身体的破败,大量血液渗出胸腹,她都懒得察看伤口,多半是一点伤也没有。
皮肤成了筛子,留不住血,动辄流血。
多亏禁地的福,她的血流不干。
如果不那么痛就好了。
灵力暴走的痛苦远胜与人拼杀受伤的痛苦,远胜剑宗提供给内门修士的基础受讯课程,陈西又时时觉得自己的精神在不见天日的折磨里发了癫。
不然脑中何以有这般尖利的抓挠声。
她试着与广年猫妖保持联系,她判断这场战争的时代是早于信蝶这的创立与推广,可惜她流着血发的信蝶都没有回音。
现状四面楚歌。
找不到出口只会更糟。
按狗尾巴草的讲述小荒注定战败,按上一重禁地的万人坑场景最后大荒和小荒都会死,甚至留下一个蔓延数千年的三寨病。
也就是说,远不到结束。
可是,陈西又站在交战的大阵前,手牢牢按住剑柄,捏得手指泛白,缓缓透出血来,清晰感受到指尖一颗碎断骨头的触感。
随后一脚迈入阵法,不知是大荒阵法还是小荒阵法?
是小荒阵法。
小荒方谋定反击,创下一个步步杀机的阵法,处处腾起大火,烟熏火燎,黄将军的指令入耳,震得血气如沸,激得人愿做马前卒子自愿出生入死。
陈西又拔出了剑,她的灵力精于伤己,杀人也不落下风。
几乎是扯着她冲进阵中。
敌方和我方的血与肉像大雨一样落下,谩骂和死前的呢喃像雨中浸过脚踝的积水。
但小荒仍显颓势。
指挥的黄将军加大了阵法的杀伤力,截断了阵法生路,小荒兵士仍在黄将军的指挥里反扑,做攻其左翼破其阵形的努力。
风中是血和焦肉的味道,小荒兵士呼哧呼哧地喘着:“怎么这么热?大阵怎么开始攻击我们了?”
陈西又没法接话。
因为败局已定,我们会和大荒的一部分兵士一起被烤化在阵里,脂肉骨血融在一起,再分不出敌我。
变作战局上的弃子了。
“黄将军,黄将军怎么……”
“将军,将军不要我们了吗?
“狗日的大荒!”
“杀千刀的小荒!!!神会罚你的!”
“你们杀了神!!!神必降雷灭你老小!!!”
大阵绞紧了,试图破阵的人抱着腿跪在地上,他们的腿烧焦了,断开来。
地面烫得无法忍受,余下的兵士们带着熟热的足奔跑,再也顾不上打仗,手把手把尸体堆成台,爬上台,一同无望地喘息。
后来空气也是滚烫的。
上下左右都是蒸笼,术法压不住热度,有兵士起了冲突,掐打着摔下高台,落地后惨叫都被烤干。
余下活人面面相觑,来不及兔死狐悲,见毛发衣物冒出烟来要腾地燃起,火速去了毛发,左右看看,竟然还只能坐着等死。
不久身上也开始冒烟,但这回是不能割下丢了的。
陈西又裹着火鼠皮寻阵法薄弱处,难说她能不能破开阵法,但总归试一试罢,人们哭得太大声了。
身体泛红、起水泡是烫伤,身体发黄是渐熟,发黑是熟透了焦了。
陈西又伸出手,看见水泡从身体表面腾起、破裂、绽出淋漓鲜血、袒露肉质的伤口,伤口泛黄、发黑,滋啦冒出一段烟。
刺向阵眼的一剑寂然无声。
她闻到血液转眼煮沸蒸腾的气息,闻到焦味,感到火鼠皮青绿的冷焰环绕着她。
火鼠皮都毁了,烧成灰也是一眨眼罢。
她终于倒在地上。
她没有听见欢呼,听觉、视觉、嗅觉都在火鼠皮燃毁的一刻被焚尽,她只能感到恒久的痛觉。
长而折磨,仿佛一个又一个永恒。
大阵摧毁得并不及时,余下的活口不多,他们衣不蔽体、大难逃生,幸运的是还活着,不幸的是敌人也还活着。
既然没了迫在眉睫的死劫,死仇便再度烧红了他们的眼睛。
从结果来看,小荒小胜。
他们吆喝着捡拾战利品,寻找敝体衣物,后者没能成功,前者,他们捡到了一名重伤的同僚。
瞎了,聋了,哑了,残了。
少有人残废得这么面面俱全,小荒胜兵稍加合计。
“带走!”
“这都没死,神偏爱之,咱不能放着让她死这。”
“不定是圣女呢?”
“神君果然没离开我们。”
“是,神君果然不会离开我们。”
热泪盈眶。
他们的手指点过额头、左眼、嘴唇,手掌上翻。
“神佑我族。”
大阵中被火烤干的泪水终于落下。
他们虔诚地滚下热泪,再不为死去的同僚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