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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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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阵的大将军心有丘壑,只这丘壑不必向底下的兵士说。
陈西又混入小荒的先锋队,在大将军的丘壑里走得艰辛,血覆在身上,一层又一层,积作血壳。
战鼓中什么都分不清,嘶喊对阵里至多认出个敌人,脚下踩过同僚,同僚是死是活都难以辨认。
脚下是尸体垒尸体,碎断的肢体混在一起,一脚踏进杀阵也是寻常事,己方兵士的身体和碎纸一样扬起,喷薄出肉粉与殷红的烟雾,陈西又见大势不对,推了把跟着自己的小队其他人,被她说动来此的小兵眼睛大睁,杀气爬满她的脸。
陈西又再看她一眼,掣提着剑被敌方扑压而下。
能看到大蓬的血,热气腾腾的、不胜鲜艳的,从身体里炸开。
兵荒马乱地拼杀,活人和活人打出生死不论的架势。
敌人咬着牙哑着嗓,吼声和哭喊都闷杀在喉咙里,只能听见沉重紊乱的呼吸声,催动着力竭又无法收手的身体,陈西又喘息着,感知体内破碎的肉和骨都惨烈地绞在一起,抬眸望身上人,也年轻,一双眼睛悍不畏死里透着空落。
陈西又深吸一口气。
就像骨头一段段崩开了。
乐剑刺穿了这位年轻人的胸口,术法的施放如同从体内抽出一把痛觉神经,灵力仿佛液化了,混着年轻人的血从她手中滴下来。
所在杀阵布置精心,冲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的目的困人,天地隔了海水般远去,她依稀听见“退退退,让开”,声嘶力竭,不知道是谁的术法敌我不分,施术者喊得这般撕心。
身上人抽搐着,他的手掐按在她脖颈上,陈西又找了找,才意识到她的脖子出血了。
切时渗出汩汩血液的伤口淹没在身体上下层出不穷的剧痛里,就像理智淹溺在身体异化崩溃的真实里。
年轻人的嘴里溢出血来,一滴,两滴,砸到陈西又脸上。
他眼中有对她恨之入骨的杀意,也有对不知什么的畏惧与无措,生物天性中的勇猛与胆怯在他眼中变换不休,最终变成一个阴鸷疯狂的笑。
湿润的。
身下的土地和碎尸是湿润的,空气中四处是湿润的血气,身体内部是血淋淋的湿润,敌人的眼睛也是湿润的。
为着至高无上的理念举起武器,秉着对将军同僚的信任拼杀,死在战场当然是求仁得仁,为什么眼里凝着泪?
陈西又举起手,持续的痛楚折磨出她的谵妄,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清醒,是否能活,是否暴虐偏离本心。
她为了开路杀了那么多人。
在不属于自己的战场里杀了那么多人。
她伸出手,试着碰一碰年轻人的脸,就像血肉模糊的人彘向着生机爬行。
开战之前,敌军是敌军,我军是我军,战事是两方人马的厮杀。
开战之后,敌人是敌人,我是我,战事变成我和敌人的厮杀,一个又一个敌人和我,一个又一个我和敌人,你死我活,你死我活,各自身后的亲友都在哀哭。
年轻人嘴角扯得开,眼中却没有笑,痉挛着,血从下颌滴答落下。
陈西又从他眼中看见自己敞开的咽喉。
得益于她拿嗓子有用,总谴灵力对喉咙修修补补,敞开的喉咙里气管是气管,喉管是喉管,比之她只剩个皮囊还算完好的其他部位还算齐整。
灵力再把她挽回到能站起还要时间。
她伸手碰了碰年轻人的脸。
年轻人左眼上方有一颗浅痣,很糟糕的,在这样不该的时刻,她想起她杀的、杀她的不只是敌人,在敌人之前,他们也是人。
年轻人将她恨出血来,对她怒目而视。
陈西又的神思飘远了。
他原先也会死在这战场上么?
如果不是,我插入这战局,有让哪一方死伤变少吗?
思考间有东西湿淋淋、热乎乎地摔了过来,砸得年轻人头狠狠一偏,整个砸在了她身上。
视野被遮住了,砸过来的人太大太沉,压得骨头格格作响,扁塌成一片。
和仇人近在咫尺、鼻息相缠,年轻人想起自己还有牙齿能做武器,恨恨咬上陈西又面庞。
鼻尖碰到她的脸,血液沾湿他鼻尖。
很离奇的,某一瞬息他感到她在笑。
唇齿间的血肉牵动,轻细的气音在耳畔如飞羽落下。
不是谁临终前的疯笑,是某种静而浅的笑意,应在战前无忧的田野上由嘴角自作主张地噙上。
他没来得及确认,死亡捞去他的生命,年轻人再没了动作。
陈西又得以听清压在年轻人和她身上之人是怎么回事,那人在呻.吟,在祈祷、求饶:“父神……母神……杀了我吧,别折磨我了……”
陈西又向她确认:“你想有人杀了你?”
“对,”那人答得断断续续,又呕出了什么,新鲜的腥与潮,“神……救救我。”
陈西又遂伸出手,摸索着按到那人的后心,又确认一遍:“你——”
“我,没救,”那人嗓音里挤出句变了调的尖叫,“动手,我,呃……放过我放……过……我”
陈西又闭上眼睛,她的手探入那人后心,向外拽,扯出一手无法圈握的勤恳脏器,热气腾腾地在她手心跳动。
温热的液体从她掌心往下淌,顺着掌骨、腕骨,再沾湿一次她的衣服,贴着她的胳膊流到上臂。
新鲜的血液又一次干涸。
余留于此的尸首没了热气。
灵识放出再探不到其他人。
陈西又再一次死而复生,终于从动弹不得的困境里走出来,气喘吁吁翻开身上压着的敌方和己方,累得头晕,疼得透彻,一身冷汗跪在一具尸体上,膝盖骨是碎的,跪着什么都觉得还算柔软,硌人的是体内的骨头。
秽泥爬上她膝头,一点点吮去她身上因为剧烈动作渗出的血。
手撑着尸体,缓缓直起腰,支撑身体的不是骨头和肌肉,是某种更无用更软弱的物质。
“你你……哪的人?”
有衣衫褴褛的黑脸瘦子见了鬼一样看着她,抖落着嗓子往外出声。
精怪不会凝结的血滴压得她睫毛一低,坠到地上。
陈西又学着烟火众影视常见的桥段,慢慢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很是无害。
瘦子盯着她,冷汗一滴滴,沿着背后和额角涔涔而下,他忽然瘪了嘴,兀地跪在地上,地面被血沃得湿软,他一跪土地便冒血:“仙人!你发发善心饶过我罢!!小宝大宝我老妻都上了阵,后面根本就活不下去了!!!再给我八个胆,不,八十个胆我也再不敢动死人的主意!求您……您……留我一命罢!!!”
瘦子砰砰磕起头来,额头把谁人光.裸的下颌骨砸进泥里。
陈西又张一张嘴,身子猛地弓起,千疮百孔的破败身子如蒙圣旨,争着往外倒淤血和碎肉,为和个寻常人一般说话腾地方。
瘦子巴巴贴在地上,只恨不能一头跪进地里,整个人抖若筛糠。
陈西又扶住身下冰凉的尸体跪稳,琢磨着秽泥能否帮她走步:“我为何要取你性命?黄大将军在哪?怎么到处都没了声音?”
瘦子小小心抬起头,一小截下巴颏躲在泥里,因而要很努力地翻眼珠才能自下而上觑人:“小人不知道哇,听说大荒有大埋伏,早早布下陷阱来,小人只是远远地见这里不冒烟了,来讨口吃的。”
“讨口吃的?”
“是,是,吃的,”他又受了惊,好容易敢看陈西又的眼睛猛一下逃了,盯着濡湿的泥看,嗫嚅着,胆怯又不敢不交代,“取点好肉回去,”他吞吐着,又想嚎哭,“取点好肉吃顿饱的,小人……小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仙君您大恩大德!您放过我罢!”
“我不会拿你如何,你忙你的,这个拿好,我稍歇会便重去找黄将军的队伍。”
瘦子不信,在地上等死一样抖,瓷瓶骨碌碌滚碰到他的头,他狠狠一颤,嗓子眼里冒出声啼哭。
陈西又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什么也没擦下来,自暴自弃地罢了手,一拽秽泥,不等秽泥指的路,一手按住秽泥身子:“你直接载我去。”
秽泥流出她的桎梏,分出一小团当头,这颗“头”从左摇到右,又从右摇到左,往东南方一跳,做出死命拉扯又无能为力的颓丧样。
陈西又慢慢直起腿,再是腰:“你没法变大了?”
秽泥点头。
“那你带路。”陈西又道。
“仙君!”瘦子“绷”一下直起腰,像个爆开的弹簧,他攥着手里一整瓶的辟谷丸,扬出与形销骨立并不相符的高声,“我来带路,我靠这个讨活口,百里外都能分出血气,”勇气中道崩殂,尾音到底是低了下去,他耷下眉眼,搓了搓手,“别看小人羸弱,小人能背着你走。”
“啊,”陈西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单论指路,有秽泥足矣,若说代步,她并不觉得眼前没有修为、瘦得怵目的男子能带她走多远,“不必,我也没有其他好处予你了。”
“也对,也对,”瘦子不甚熟练地点头哈腰起来,流露出老实巴交的谄媚,“小人唐突了,仙君要代步那也得是神马,小人想得太浅。”
陈西又勉力站定了。
红黑的絮状物在眼前旋舞,蒙住她的眼睛。
她听见尖锐的嗡鸣,来自通身每一处的钻心挖髓。
秽泥蹦出去,她召出乐剑正要走,见那瘦弱男子依旧跪在地上望着她,眼睛木楞楞。
陈西又提醒道:“不必跪我,继续做你原本要做的事。”
叮嘱过男子,陈西又想到长痛不如短痛,决定试一试御剑。
术法一用,乐剑嗖地飞不见了影,留下一个陈西又捂着血流如注的胳膊,仰着头望天。
她的身体姑且对痛苦有了耐受,颤抖、痉挛、蜷缩的反应都近无,尽忠职守地传来痛感,告诫她危险,随后就沉默着守住肉.体形状。
只装生来如此,痛也随他。
瘦子在这时膝行到另一角落,摘下一具尸体腕上的玉镯,从怀里掏出块细布擦了擦,呵了口气,又擦了擦。
见陈西又未走,战战兢兢又弯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