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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上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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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又是一批伤员从战场拉下来。
也有伤员被放进帘子,等死之地,只是喘气的一个又一个,邻床走没走、换没换人都无法知晓。
陈西又正要往外走,有医士“刷”一下拨开帘子,稳稳搁下一名男子。
见有病人站着,一惊。
蹙眉探她状态,断定陈西又会死,医士稍加努力,舍出点笑容和慈悲:“里面呆着,过会来看你,别出去。”
语气像在说别死外面。
陈西又微有踌躇,也因为疼痛行动滞涩,动作慢了几分,她走到帘子边,又有人“刷”地扯开帘子。
却不是医士,是伤员。
来人打断了自己的疗伤过程,赤着脚裸着上身掀开帘子,血从崩裂的伤口大片晕出。
跟在她身后的医士急得跳脚,猛一下拉严帘子防更多人窥探。
伤员目眦欲裂:“他在哪,他分明还有救!”
陈西又退半步,望她一眼,不语。
医士拽住这伤员,看似是劝说,却猛地暴起敲晕了她。
伤员眼神不甘,目眦欲裂地找她要找的人,瞳孔慢慢泄了力,软倒在地。
医士也惫于交代,就地为这重情重义的兵士弥补伤势。
陈西又见无人管她,默默打了帘子要走。
医士分出神来问她,声音是厌烦了说话的哑:“你去哪?”
陈西又努力梗着脖子学犟种,莫名想起学堂走神时讲师敲她脑袋那一记:“我要上阵。”
“你如何能上阵?”医士拨开了伤兵的伤处,术法顺着他的手灌入伤口,他头也不抬。
陈西又亮出武器:“我还能拔剑,我还能上阵,我要大荒血债血偿。”
“……行啊,那你去吧,”医士专注动作,筋疲力竭的语气,“把血债算清,尸体也不回来。”
陈西又顿了顿,侧头再看一眼猫妖,钻出了帘子。
帘外无人管她,她深吸口气,举目望一望,一眼看清帐篷外伤愈且手脚齐全、等着分配的高矮胖瘦,径直往外。
堪堪走到帐篷口,一名医士追上来,眼神在“见着鬼了”和“不能就这么让她走”里游移,粗粗确认她脉象,眼里便只剩“见了鬼了”,什么术法也没给,什么话也没提,赶回去救治有救的正常人。
陈西又于是平安混入帐篷口的人堆里,听着兵士闲聊,看他们比划自己战中领悟的强力术法。
传令官点了人头,领着他们各入了伍,陈西又混到了个六六六小队,只来得及领到信物,再看清小队队长头上束发的漆黑发带,首领有令,所有人即刻出发。
陈西又原本想的是,秽泥或能带她找到出路。
扎进战场后想的是,我应能活到出路出现。
秽泥带着她往战事最烈处钻,缩小的黑色躯体比出个圆润箭头,恐她活得轻易,哪里喊杀冲天去哪里。
修士的战争和白天黑夜没关系,修士有不吃不喝能扛三天的铮铮身板,陈西又在震得人耳聋心盲的战场左支右绌,不知道过去多久。
雪亮剑芒挽在手里,没一刻入鞘。
不时有人对她吼,问她哪个小队哪个方向来,哪个地方战况如何;不时有人对她嗬嗬喘气,喉咙被割开了,眼睛红得透彻;不时有人自爆,肢体连带灵力爆开,让更多人失去身体的某一部位惨嚎;不时有人振臂高呼,大荒无度,小荒窃权,摇着旗踩过同僚尸体冲阵……
她本来有小队,小队里有指挥、防守、辅助、进攻,后来换了一个小队,又一个小队,小队、小队里的人换得越来越快,好像从敌阵传来一阵沉闷的擂鼓声之后,连小队也慢慢没有了。
再有人自爆,不会有人扑倒她,骂天骂地骂大荒。
不会有别人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不会有人被她的血刺呼啦地骇一跳,骂骂咧咧地给她清洁术。
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越来越少,她当然不是无所不能,伤重等好的间隙,同阵营不同阵营的尸体压下来,她被深深埋进尸堆。
停下来觉得更是疼。
无法忍受的痛苦,非人的、比之催心剖肝更非人的痛苦。
让她想起雾海幻境的日日夜夜,想起早年伤痛试炼的分分秒秒,想无可想,退无可退,便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在脑中抓挠。
逼迫自己走神。
眼泪自发渗出眼球。
要自己坚强。
身体只知颤抖战栗。
三令五申自己的目标。
真的站不起来,真的站不起来,真的站不起来。
清场小兵探出一道微乎其微的气息,攥着武器拨开上层尸体,提着气预备横眉冷对,对上一名惨不忍睹的少女。
她在尸堆里半跪着,拄着一把剑,好像在哭,细看只是血。
血液在她身下大片晕开,散发着淡之再淡的粘稠甜味,仿佛一朵食腐而生的妖花。
小兵辨出她的信物,松一口气,扔下一个清洁术,贴上一张延续符,拽过她的手要往自己身上背。
一拽,她愣住,定定瞧陈西又。
陈西又亦抬眼看她。
小兵的眼睛在自己拽着的手腕和陈西又面庞间来回,她匪夷所思,她拽住了什么?她拽住的是一只填了松木屑的布偶不成?
腕骨是一根对吧,不当是松散的……一把?
触感太匪夷所思,小兵疑心自己将人扯裂开了。
观她反应,又像没有。
只是那妙润眼珠上方的眼睫抬得太快,像无声的痛叫。
小兵支吾着,这样的伤患送去后方也多半是治不好的,可这片战场也就只剩她一个活口了,她下定决心:“你忍着点。”
小兵背着背后太脆弱的少女走了几步,想她身上破败的红嫁衣,忧心她抗不到后方就死去:“女郎是婚礼上遭乱的?”
背后之人咳嗽,小兵嗅到新鲜的血味,听见吞咽的声音,再然后是女郎如流风难捉的声线:“是。”
“可恨大荒,妖巫作乱,噬亲啖仙还嫁祸于我们,该死,可恨,禽兽不如,猪犬不如,天地不容,天地诛之。”小兵咒骂得诚心诚意。
陈西又应和:“大荒可恶。”
小兵是善解人意的,立时大声:“你没力气!我替你骂!!我小荒族人对神历代忠心,诚心侍奉仙人,待之如父如母,怎可能犯下那等大罪,仙人降罚定是大荒一意孤行背信弃义触怒神明,狗大荒,天唾之!地弃之!!人人得而诛之!!!”
陈西又伏在小兵身上,有气无力地等灵力修补她,累和倦被痛吃干净,为保清醒,她不停向自己抛出问题,自问自答。
提到仙人了,噬亲啖仙,仙人被吃了?
碑文上写亵渎神躯,应该确有其事。
这对破境有何增益?
不知,暂且不知。
是大荒做的?不,不见得,大荒兵士叫阵时亦是这套说辞,大荒人也这么说。
过去几日了?猫妖广年如何?术法未触发,应该无事。
胳膊……胳膊还在吗?好像痛木了,在不在?在,在的。
师兄……
秽泥在做什么?
指路,又有方向?
小兵也顿住脚步,前方有一队人马靠近,气息隐蔽得极好,走到近前才被察觉。
其中数名兵士手按刀柄,见这二人是同伍便收了势,目不斜视走过。
小兵深吸一口战场腐烂的血腥气,怔怔望着,看那旗帜,看那人,忽而颤声:“我看见我阿姊了……”
“阿姊?”
“我……我想跟着我阿姊……可我,我要把你送回去。”
小兵哆嗦着,不知是激动还是畏怯。
陈西又笑了,觉得喉咙中爬过了一条火蛇,炙热蛇信擦过她的上颚:“他们让你跟吗?你要跟上去吗?”
小兵的声音也哆嗦,“自然让跟的,那么缺人,狗日的大荒,他们说再打下去缺胳膊少腿的、老人小孩都要上,你不就是被逼上场的小孩,”她的声音似哭似笑,“再打……再打连尸体都要刨出来上战场,会咬人的狗也要牵出来,大荒,”她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齿缝仿佛迸出血来,“大荒,大荒……”
“那我们跟上吧。”
“什么?”小兵狠狠颤了一下,梦碎了一样,彷徨地背着她转了半圈,她是背着陈西又转的,自然追不到这耳旁风的出处,“这如何使得?”
“你看,”陈西又咬小兵耳朵,音色飘渺润满,“你找阿姊,我也要找阿兄,你我一道,”她笑得小疯子般动听,“正好。”
小兵讷讷重复,“你找阿兄?”不由自主地跟上这支队伍走了几步,先头的昂扬兵士已然走过,缀在后头的人显见弱下来,由巡游的小将看顾不要掉队。
小兵跟着走了两步,攒起点勇气,也有了心力说笑:“什么阿兄,穿着嫁衣上战场,你找情郎去的对吧?”
陈西又痛哑了,失声后轻笑:“对,我找的情郎。”
小兵仍犹豫:“你真不退到后头治伤。”
陈西又肯定:“不用,我不会死。”
小兵踌躇:“咱们真能行,不会拖后腿?”
陈西又肯定:“对,我们行。”
小兵难受:“天,我不大敢,我个怂货!”
陈西又:“那我来喊?”
小兵忙忙阻止,自己扬声,她声音高高,用叫的,听上去很快乐,很决绝,很勇敢:“将军!我们能跟着一起去打仗吗?”
小将站定,打量她们二人,着重看了看陈西又,一别脑袋,示意她们从后方入队。
小兵心如擂鼓,跟进队里:“我我……我行的!”
“好棒。”陈西又附在她耳边笑。
然后有液体从她弯起的眼睛掉落,滴上小兵肩头衣料。
对不起。
她会死的。
对不起。
这是幻境。
对不起。
你诱骗她走这条路。
对不起。
都是你的错。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千千万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