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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伤兵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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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的幻境渐渐落成。
陈西又收起狗尾巴草尸首,发现广年无法放入储物符稍松口气,起码广道友仍有一线生机,然后再想如何搬动两位同伴,试着背或抱,身体崩得厉害,疼得眼前模糊,呼吸里体内疼痛喀拉喀拉地碰来撞去。
幻境找了上来,不安于被看见、被听见,它也贪婪,它也有所图谋,要一份全身心蒙蔽谁人的荣耀。
陈西又看着渐渐落成的幻境,那不是她所谙熟的同门幻影,多半又是这禁地拼凑来的无序幻象,不同于寻常试炼秘境借幻境予人启示或点拨,望鹤寨禁地在幻境设计上直白而恳切,只是要困住人,只是要人死,绝无衣冠楚楚的伪装。
照这个势头,不出一盏茶这些无眼刀剑便会直直劈砍在他们身上。
陈西又费力地挟起广年,卷带起猫妖,回想疼痛,回想过往,回想经验,回想一切仿佛有助她坚强的事物,竟然赶在幻境彻底卷她入局前带着另两人硬生生挪到了战线后方。
穿过连片喊打喊杀声,穿过一丛丛头顶身后爆开的术法,踩过大量叠加互噬尚未对他们生效的阵法,艰难来到战线的偏后部分。
因为穷途末路,所以好似无所不能。
陈西又倚着战壕,听远处近处打斗声响彻天际,肢体土尘扬得漫天漫地。
眼前发黑发红,混沌不清。
回想自己刚刚怎么到的这里,竟然是记不清了,身体对她很有保护意识,为她贴心洗去中途挣扎的生不如死,剧痛带来的空白里她记得路线,记得晃过的两方人马,但不大记得疼。
就像没疼过一样。
陈西又暗暗记下这个不是好兆头的兆头。
“嘿,”有个小兵扑倒到她身旁,摁着她的头往下躲,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活着吗?这是几?”
“六。”
“醒着就好,你信物呢,哪个小队的?”
“……”她忍过被小兵一摁痛出尖端的灵力暴动,呼吸来回磋磨她破碎的肺和气管,像刀片拥堵着挤过肉质通路,“四六二小队,都死了,都没了,被炸飞了。”
“你们三个的信物都飞了?”
陈西又放任痛苦溢出躯壳,用喘息和战栗争取时间,“都没了都没了,他的或许没有,”她指向枕着她腿的广年,“队长……死了,我们飞了,我没死吗,我……”
确实有个四六二小队,只是那时幻境影响有限,她也正忙着从两军的正面交锋向后闪,即便在地上一看一个方便摸尸的尸体也不能动作。
“他有信物——”小兵摸向广年,途中动作便硬生生停了。
是了,广年现在从外表看来,完全就是具尸体。
远处又有什么重物被抛了下来,落地红热,摔出满地惨嚎。
小兵当机立断,抽出什么抵着陈西又喉咙:“四六二小队共有几人?队长是谁?”
陈西又:“……”
陈西又放手一搏:“队长是二柳,小队几人从来无人知会,入阵就是杀,都死了,都是死人……”
小兵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大荒何人?”
陈西又从骨头里榨出句激愤:“大荒贼子,窃夺天命,人皆杀之!”
小兵收了兵刃将她提起:“我带你去后方。”
陈西又攥住广年胳膊,给小兵一提差点当场裂开,血殷殷地,透过脆薄肌肤大片向外渗。
小兵见状大惊,也不与她多话,干脆地连活人死人带猫和秽泥一齐拎走,塞进伤兵营。
医士处变不惊,急慌慌上来扫她一眼,以为她尚有余力调息藏起伤势,优先处理看着更惨烈的。
譬如猫妖。
猫妖很快被断为没救,放进等死的一波。
医士走到她近前,陈西又抱着广年的头想事,等待一个判决。
医士搭她的脉,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又一眼,问:“三又加十一,倍以七,多少?”
陈西又:“九八。”
医士累凹下去的眼睛瞪她一下,在眼眶内震颤不止,她的手碰过她的额头,她的左眼,她的嘴唇,手掌上翻,完成一个祈祷动作:“你也去刚那猫妖那里。”
陈西又依言照做,甚而抱着广年去的。
掀帘子坐进一堆将死之人里,再寻一寻抱住猫妖,这一块的伤员果然几乎是等死,每人身上戳一个镇痛安神的术法当临终关怀。
角落里开一方传送阵,一名盲眼断腿的人类修士时不时进来,从活人堆里捡出死人来运走。
不知她靠什么辨认的,第一回来时精准爬向了广年,陈西又抱住广年,在歇斯底里的疯子和万念俱灰的傻子里选了后者扮演:“别带他走。”
瞎子:“他死了。”
陈西又:“所以我也活不成了。”
瞎子骂了句什么,爬去搬另一具尸体。
真是个好人。
陈西又想着,继续满身冷汗地疼成个佝偻虾。
夜半战事稍歇,医士坐下歇了歇,破天荒地掀帘子走进来,陈西又抱着广年和猫妖望她,眼神警惕。
医士又搭一回她的脉,终于得了闲,能说白日没空说的话:“你和这猫妖,都不当活着。”
陈西又不吭声,谨慎露出一双在疼痛里颤栗不止的眼睛。
医士道:“这定是大荒找来折磨人的邪术,怪不得我们的战线连连后退,他们这么做,人理不存。”
陈西又仍旧只是看她。
“我有一法子,可截断你与这猫妖的痛觉,只需一会,”医士指向自己颅脑的某个位置,比了个手势,“从这下刀,施术,把痛觉断了,便不再受罪。”
不错的主意,和手疼砍手、头疼砍头一样,好一个出其不意的昏招。
陈西又:“会死得更快。”
医士欣然颔首:“诚然。但你必死无疑了,死得好看些,不好么?”
陈西又摸一摸广年脑袋:“谢医士费心,我想活久些的。”
暗自腹诽,至多明日天亮我便会健步如飞,为何要做这等险事。
医士有些扼腕,站在帘前深看她一眼,掀了帘子出去。
陈西又早前便发现,这帐篷为方便医士照顾伤病,并不设隔音,唯独放没救之人的这一角例外,帘子拉严,隔音亦有,大致是怕损了有救伤病的心气。
医士和瞎子对这一块伤员的期待简单,一剂药放倒梦里死去最好,掀了帘子出去嚎叫便是完蛋。
陈西又定下心观察计较,忖度这一幻境如何破出。
棘手之处有二,一是此处战事焦灼,她难以判断幻境关窍;二是猫妖至今不醒,她离开察探后广年很可能被带走。
正思考,猫妖醒了。
陈西又定定望他,猫妖也深受她的灵力折磨,不知是不幸还是幸运,他没有陈西又那般的修为暴涨,也没有陈西又的昏死不能。
陈西又默数几个数,确认猫妖这回的清醒还算稳定,悄声说明了现状。
猫妖不响,隔好久才捡回声音:“你去战场查?”
陈西又:“是。”
猫妖:“我要帮你看着这具尸体?”
陈西又:“广道友未死。”
猫妖:“我如何看住?和他一道去化尸坑?”
陈西又:“我会留予前辈后手,也会和刘前辈打招呼,前辈需要留心,护好自己,活长久些。”
他们忽然都住了声,四下寂静,只余忍耐的呼吸。
痛感拍岸而来,安静地忍耐,也不咬牙、也不呻吟。
一部分神思被痛觉卷走,再湿漉漉从潮水下爬上岸,紧绷的肩背松缓下来,眼神重新聚焦,呼吸重回正轨。
好像生来如此,好像人人如此。
猫妖答好。
其实也没得选。
时间不多,禁地对他们穷追不舍,他们都拖不起。
陈西又往广年身上画符,定下心来绘制一道又一道符线。
猫妖冷眼看着,问:“炼尸?你不说他没死?”
陈西又:“储物符不收他,广道友自然有救,只是做个样子,防他莫名活过来人人喊打。”
她施术施得艰涩,坐在广年身边,画过一处,挪个地方,不见皮开肉绽,只见血从肌肤下涌出。
猫妖想起志怪里从地狱第十八层爬回人间的怨鬼,琵琶骨穿满刑具,指骨寸寸碾碎,滚烫热油自头顶一瓢瓢浇下,焦泡满身,脓血遍体,坐在友人床边唱“苦呀怨呀”,友人梦呓,怨鬼怨气上涌,捉过床头蒲扇为友人打扇。
受尽折磨,仍不要友人受热。
痴癫得精彩。
陈西又施完术,松一口气,在刘前辈爬来收尸时殷勤地站起身,要搭把手,再寻个话头提请求。
刘前辈不要她搭手,谨慎倒爬两步:“做什么?”
陈西又放下手,蹲下,笑容讪讪:“我将上阵,要将他二人托给前辈。”
刘前辈抬起他的盲眼“盯”她:“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一身血气,气息不稳,你哪还能上阵?”
陈西又:“我确实还能上阵。”
刘前辈离她近些,一个清洁术清了陈西又满身血污,说着不管,临要走还是看了看猫妖和广年。
认清广年身上术法,恨铁不成钢,指着左侧:“呆子,痴儿。”
陈西又站在右侧,悄没声挪去左侧,讷讷应骂:“前辈教训的是。”
刘前辈哧一声,裹着尸体走了。
夜色仍重,压得人难以呼吸。
不知哪一方又挑起奇袭,远处又起厮杀声。
病号营的这一角确实没救,将死之兵回光返照都少见,于是连灯也不点。
猫妖问陈西又何时出发。
“明早,明日这伤就不能碍我事,”她话头一转,“我死也要多带几个大荒的走狗走。”
医士打了帘钻进来,也不管他们说的什么,加固过术法,也顺手往他们身上扔了个术法,又匆匆奔了出去。
术法于伤愈无益,只有助于含笑九泉。
猫妖等医士离开,不吱声,静静卧着好一段时间,忽而跃起,中途身体失控,直直跌到地上,痛得痉挛不止。
再清醒时已在陈西又膝头,她寻了个镇痛阵法效力较强的点,知道聊胜于无,也就只是聊胜于无地陪着。
等死的重伤里有人呻.吟:“阿爷……”
窸窸窣窣,陈西又伸出手,找到呻.吟之人的手,握住她的手。
暗里软弱不可耻,心善无人笑,心思也好藏。
他们都没提狗尾巴草的去向。
猫妖醒来后没见狗尾巴草,没问狗尾巴草去了哪。
陈西又也没说狗尾巴草去了哪。
那么,他们都心知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