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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四幻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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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也不是没有更要紧事,周围也不是安全无恙,狗尾巴草被问得恍惚,只先反问回去:“我几时没有手?”
他看见陈西又近在咫尺的面庞,血顺着她的面颊垂落,凝成珠、汇成溪,从哪来的血?伤了头?为何这么多血。
“广道友如何?”陈西又摸着广年的脉,听一听,没有脉象,笑一笑,勉力吐出几个音来问,字字伴随难产的阵痛,每一个字跟着蚀刻的剧痛将她的肉身往地上锤碎几分。
“太阳砸下来护了猫,不知道怎么忽然没气了,没用得很,我拿他当肉盾。”
“肉盾压身下啊。”
狗尾巴皱起眉,他当然知道陈西又这么跌跪他身前不是因为安心,她多半是动不了,不,他盯着陈西又惨败到一定程度的面色,她绝对是站不起来了。
“你——”狗尾巴草想再说什么。
陈西又确认过广年回到气息、心跳俱无的状态,翻过手,探狗尾巴草的脉,不知道哪来的血从她身上流下,漫过小臂,浸过指缝,殷殷的、潮润的、过热的。
这些红色液体也沾上狗尾巴草油尽灯枯的手。
她沉默着。
濒死或也分三六九等。
广年没了气息,由她与他初次见面的场景,他或许没了气也能走来走去;猫妖正借她的灵力堵住毒性,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她的脉象早就不对劲了,这一段路受的致命伤够在幽冥抵个百年罪孽。
他们走在这样的危机四伏里,脑袋松松别在裤腰带上,随时没掉,也每时不掉,是因为他们不会死吗?不是啊,只是因为死亡还没撵上他们。
广道友在失忆,不断地失忆,记起来又忘记,好似越来越忘记自己是谁;猫妖前辈毒发得越来越频繁,原本能延的时辰转眼到头;狗尾巴草前辈一刻接一刻地发黄干枯下去,不甘寂寞到想起的每一句话都要说;她呢,她有逃过一劫吗?她的灵力暴动着,取之不竭地暴动着,绞裂她的骨肉,在她体内奔涌不息,可是它们逐渐不再属于她,不在丹田,不在灵脉,在每一次吐息里剐出体内新鲜血口,在对敌时如臂使唤了吗?没有,没有,相比于灭杀对手,它更渴望痛快地将她撕裂开来。
他们行于死亡边界,与触目可见的尸体只隔一线,于是挣扎、蹦跳、逃离,又狼狈地被押回界线之前。
可她依旧希望不会有人越过这条线。
即便这希望全无用处、注定落空。
狗尾巴草在陈西又的沉默里如坐针毡,他道:“本体死了已经,我活得比他长。”
陈西又垂着眼,睫毛被血濡得一簇又一簇,仿佛春日枝头新生的嫩芽:“前辈自是勇武。”
狗尾巴草装垂头丧气,说不清时要逞英雄还是要逗她笑,也分不清说的东西从心而发还是背离己心:“自然。本体一死我能调动的东西就多了,我原想能不能救救你,欠了你一路吧,到底没处还。”
陈西又抬眼望他:“或许我能用术法……”
狗尾巴草拦住她:“瞧着都眼睛痛,我不想快死了还再多受苦。”
陈西又眸光颤动,像涟漪下的一汪月亮,似乎又有话要讲。
狗尾巴草笑她:“你竟然没我想得开。你后面怎么办?只你一个了。”
“倒也不用这么说丧气话。”
“明摆着的也是丧气话?”
“我与广道友初见面,他气息断绝,并无心跳,但行止如常,可与人谈笑风生。”
“你想说没气了也不算死?”狗尾巴叹气,“真真乐观。”
“我也这么认为。”陈西又说着,缓慢摸出她的剑,缓缓撑着她的腿站起身,身后蠕动的秽泥聚成团,她似乎准备好了,猛转过身。
狗尾巴草听见了令人牙酸的骨骼碎断声,仿佛剑修体内绝大多数的支撑都绞断,骨茬戳刺进血肉,同类所受的折磨让他不寒而栗。
这样的声音并不陌生,剑修领着秽泥走在前头,每有这样的声响,广年一言不发地赶上前去,握着剑修的手腕落一沓术法。
他人经受的苦难总是陌生的,即便遭难者痛哭流涕、以头抢地,听者总与之隔着一层,总难感同身受。
何况他们都是艰难的,分享不能稍减身心苦楚,比谁惨毫无意义,于是狗尾巴草也没看出过陈西又所经历的。
即便她正经历一场酷虐的凌迟。
她从没从刑场上下来,她也并不恩准自己卧在地上呻.吟以全心对抗痛苦,她不赶着自己搏命去就是恩许。
陈西又赢过一场,拄着剑回到狗尾巴草近前,咳嗽,头颅深深低下,脊背、肩骨在这样寻常的动作里细弱颤抖,像一个又一个鼓励自己的深吸气。
狗尾巴草:“你——”
他看清了陈西又身上的血从何而来,那不是战斗中染上的,那是她身体崩溃从完好肌肤里渗出来的,像墨汁孺透生宣。
陈西又咳出了喉咙里拥堵的东西,整理出一条能正常发声的声带:“我没事。”
狗尾巴草乐了,气的:“走两步看看?”
陈西又:“……我有事。”
狗尾巴草的手逐渐化回原形,他的下半身早早沦陷,心情倒还好,是在这鬼地方待许久后难能的好:“托你一件事,把我尸体收带走。”
陈西又:“好。”
狗尾巴草:“不说没气不算死了?”
陈西又提着气望他,似是动气。
狗尾巴草笑,牙齿白森森的,面容透着死气:“你也猜得到,什么没气、没心跳,同你的绝脉一样,都是禁地讨命的手段,是没死,是很能蹦,但离真死也是早晚的事,不然外面哪那么多尸体。”
陈西又试着动腿,极缓地直起上半身,气息在急促与微弱里乱得显然,她的眼神涣散。
狗尾巴草:“你再歇会?”
陈西又:“早晚要习惯的。”
狗尾巴草也咳,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你就真相信你师兄活着?”他眼神示意向大啖同类尸体的牵绳秽泥,“也真信它能带你出去?”
陈西又:“相信。不知道。”
狗尾巴草:“他如何能活?他比你早那许多进禁地,这里又哪都没生路。”
陈西又仍努力着坐好,扶着膝盖要站起来,摇摇晃晃要起,扎扎实实跪在地上,佝偻着喘气,声音像细细的哭泣:“其实,我找到李青松师兄了。”
狗尾巴草一愣:“什么时候?”
“与你们会合,雾里杀退怪物的时候,”冷汗和血混在一起,陈西又脱力地笑,怕冷一样,“我悄悄把师兄收起来了。”
“你悄悄……?”
“对,我悄悄。”
“不是,你为何要,悄悄地?”
“我好像,不是很愿意说有人死了。”
陈西又笑着,模样很像哭。
绝望总是要深藏的,防止同伴之间泛滥起相似的悲哀。
狗尾巴草张了张嘴,他望剑修通红的嫁衣,血液渗出体肤,面颊自然无处幸免,眼底亦有血,不知是他的臆想还是什么,看着在慢慢变好,想到自己也快死,提议:“那我躲远点?”
她笑了。
她肯定笑得很痛,但仍在笑,像身体上的一切并不能妨碍她:“不用。”
狗尾巴草看得心惊:“别笑了,你不会痛的?”
陈西又有点失神:“还好。”
狗尾巴草只得转了话锋:“你也不知道秽泥能不能信,有没有用?”
陈西又了解到这会儿的自己并站不起,等待着时间从身旁流过:“是。”
一路同行,生生死死,她看上去胜券在握,她看上去一无所有。
狗尾巴草:“你不觉得走不出去?”
话一出口,他像打了个寒噤,暗道死前的人竟然是口不择言的。
陈西又:“总要试一试。”
“那你觉得,值吗?”
她眼里的血流出眼眶,一行血泪,红得凄艳:“没关系。”
狗尾巴草默数着自己剩下的时间,望陈西又好似在翻找什么的动作。
他忖着,这个问题是不好问的,但我快死了,他承认了自己将死时什么话也存不住,反而吐字轻快:“你当真信你师兄活着?”
陈西又仍在储物符内寻觅什么,也不觉冒犯,回话柔和而耐心:“我相信。”
“若他死了,不是,呸,我没咒他的意思,但是,那个。”
她道,血泪里好像混了真的眼泪:“那我为他殓尸。”
狗尾巴草声音很低了:“还值得?”
她又只是重复:“没关系。”
客观来讲是不值,会不会算账的都会算这笔帐,但主观上来说,纯主观地说,没关系。
狗尾巴草喃喃,他忽看不惯剑修满身血,学着广年的动作,依样画葫芦的一个清洁术,山野间的植物,从来也不觉得风光雨露有清洁的必要,临终新试最后一个术法,是入门级的清洁术。
他道:“我也觉得挺值。”
陈西又终于摸出了她要的,细细的烟卷,从烟草讲究到卷烟纸,捏在手里细细一支,她亦惊喜:“果然剩一根。”
狗尾巴草慢慢盲,死亡的阴翳覆上他的双眼:“什么?”
“你提过的胜神仙,病菩萨,”她道,“稍等。”
灵力难用,疼痛灭顶,陈西又捏着烟火众带出的火机,庆幸自己留了这么个小东西。
火光一闪,点燃,烟丝渐红,亮起,她俯身凑近,似乎看见什么,动作一顿。
狗尾巴草:“你也看见了?”
陈西又:“看见了。”
好像是真实的,难分真与假的战场,交战双方来回踩踏,刀斧相向。
刀手暴喝一声劈下,斧手架住,两人踩起的尘沙都逼真地扬起。
陈西又也不管:“张嘴。”
狗尾巴草云里雾里地张了嘴,含住烟嘴时,整株草是愣的。
“还能呼吸吗?吸气。”
他吸气,病菩萨的气息沁入肺腑,狗尾巴草神思一清,视线也重新聚焦,定在剑修面上,洗净血没了逼人血气,她像烟雾中最柔淡的一缕。
袅袅白烟,病菩萨是最上烟叶,病菩萨那厮活着时,最是自恃身价,也最是好骗好处。
他没能想很久病菩萨,真的快死了,神思到处飘荡,撒得这一点,那一点,马上就一点不剩。
意识游移间,狗尾巴草看见她难支撑的脊背,很想帮她一把,可他实在没有力气。
“你赢了。”他叼着烟,说胡话一样。
“谁的信任都不是可以赢的东西。”她道,也像胡话。
“真是漂亮的话,要有朱笔,这句话是要画个圈的。”
他笑着,声音太轻了,那不再是活的身体,也再难发出人间的声音,陈西又只得离他近些再近些,她看见他慢慢化回枯死的原形,感知到愈来愈真的幻境从四面扑来,她始终很专心地听他说话。
可他不说话了。
狗尾巴草死了。
病菩萨的气味拢着他,也拢着她。
她捏着余下的病菩萨看了看,慢慢低下头,猫妖在她身旁深睡,广年在狗尾巴草尸身中当尸体。
她忍受着骨肉剐蹭、神经裂折的酷刑,慢慢低下头。
病菩萨呛进肺里,什么也没觉到,只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