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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前辈有手了? ...

  •   一脚踏空坠入尸坑,凹陷处填满的一众尸首自愿或不自愿,都充当了软垫。

      作为一行中唯一能自如使用术法之人,广年尽力达成了无伤坠落。

      这一摔好像摔出了他的魂,他趁机赶在魂魄复返前镇静地查探过陈西又,为她简单粉饰出一具好似完好的身体。

      还有猫妖。

      猫妖不说话了。

      陈西又似在憋笑,很快憋不住,她仰躺在尸堆上,胸膛快乐地起伏,辨不出笑有几分疼有几分:“疼吗猫前辈?”

      狗尾巴草无奈:“拱火呢你,都这样了……别死了啊。”

      他关心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前面向对方龇牙咧嘴,真心实意敌对过,现在仇恨半斤,情义八两,也到底成不了冰释前嫌的完满剧目。

      陈西又倒不介意,她笑眯眯的,仿佛死到临头决意多笑:“暂时不会。”

      广年望着她,像只心血东流、心力熬干的鸟,疲沓落在枝头上。

      陈西又的笑容收了收,停在恰露出梨涡的瞬间,她道:“对不起广大夫,又让您费心。”

      狗尾巴草竖耳朵听猫妖动静,断言:“给猫妖治哑巴了。”

      猫妖蓄力,终于挤出个“滚”字澄清。

      广年无言,伸出手去,托起陈西又热意灼人的肩头。

      陈西又痛过阈值,有回光返照般的精力,广年抱起她,她三二一地喊起号子来。

      她的身体人事已尽,非人力所能为。

      于是虚掷起精力来兴冲冲。

      “这太阳越发热和亮了,”她略探一探禁地时时变动的灵力走向,可惜此地难感知星线,无法多一重印证保险,“我们在往禁地阵眼去。”

      广年:“是,会是生门?”

      陈西又摇头:“不会是,此乃死地,没人会给坟地留生门,设计者应只怕闯入者不死。”

      狗尾巴草:“那你,听着还挺高兴。”

      “那你冤枉我。”陈西又笑,广年不明白怎么她忽然有这么多笑,好像痛苦渗出壳来一样。

      广年与她确认:“你入禁地前可有准备出路?”

      陈西又指秽泥,手指伸直的时候,广年见她指尖打颤。

      陈西又:“引我来禁地的大吉祥大人予我烂泥怪,看守禁地的祭司说我能寻到师兄便能带出他。”

      狗尾巴草:“包治伤吗?”

      陈西又:“我不知。”

      狗尾巴草不吱声了。

      陈西又笑,那笑声听得人难过。

      秽泥带着他们往尸坑的最底端,应是远离上方悬日的方向,他们踩过各式各样的尸体深入,却觉得越来越热。

      陈西又点数身上物资,“一张火鼠皮,一摞避热符,疗伤符有移花接木、生骨、益气……丹药有辟谷、渴睡、初品解毒、小还丹、大还丹,”她颇乐观,“不成问题。”

      广年听得入神:“你这储物符是过过我的手?里头东西听着耳熟。”

      陈西又应是,问:“你想起来一点了?”

      广年叹气:“还不够多,没多到我能借此对你生气。”

      除去利益相关者分利不均、事未办妥,生气确实是亲近者的特权。

      陈西又挂在广年肩上,松松抱住他脖子,笑没完了:“那感情好。”

      广年:“我那寡言少语、拔剑便上的剑修伙伴呢?”

      狗尾巴草:“大抵是原形毕露了。”

      陈西又:“她说要歇一歇,换我来分析局面。”

      广年:“有什么新发现不曾?”

      陈西又:“有的,猫妖前辈怎么醒了也不作声?”

      猫妖:“……”

      他从猫嘴里吐出一句破碎的气声,勉强能分辨出是个不屑的呵斥。

      广年:“这个我倒能答,猫妖耳鸣身颤,体僵而难动,脉象疾奔不回,灵力在周身生闯,他是疼的。”

      陈西又不响,这人意有所指,她不接这话。

      广年于是言语间又向她走一步:“陈道友与猫妖同症,陈道友以为如何?”

      她侧过头去,头上簪着的花落下一片瓣:“我们好像到了。”

      广年接住花瓣,顺手用灵力补回去,尸坑的最底层,日光炽盛到难以睁眼:“我们在这等着?”

      秽泥又往中间挪了挪,似是正调整方位。

      广年抱着陈西又亦上前一步。

      这里的光已经烈到离奇的地步,光线投在身上,刺入眼底,致盲般疼痛。

      似有赤裸的童子童女在此处跳舞,踩着尸坑最底层的尸首跳舞,向上攀踩着尸首甩出水袖。

      所有的一切在光下都坦诚,阳光如不世出的奇兵,既把尸体照得洁净如新,便也不吝啬沿缝隙片开活体,骗出供光通行的切面。

      锋利的,凌厉的,执拗的,歇斯底里的。

      狗尾巴草觉得自己被这日头照到九分熟。

      广年支起一层又一层术法遮挡阻拦。

      然而于事无补。

      某一瞬间,他听见金属质地的挫响,细长尖锐的嗡鸣扯着他的神经,一寸寸扒开,从正中劈开,然后有什么极冰冷的东西挤了进来。

      极冷。

      极亮。

      很多时候,太阳是温热的、是慈爱的,偶尔是太过炽热的,它让人想起早春稻苗的生长,想起田野金黄的丰收。

      此刻,就在此刻,在这样一场由禁地白日诚实见证的徒步后,这轮太阳对他们说,那不是全部的真实。

      就像我让多少人露出丰收笑容一样,我也让同样多的人颗粒无收,度过一个注定干渴、早夭的人生。

      他们躺在裂开的土地上,躺在无水的往日沃土中,大地是赤黄的,干涸出深深裂痕,唇舌是焦敝的,干裂出深深血口。

      我慷慨地给予光热,将万事万物照得分明。

      彼时的他们正如此时的你。

      只觉得冷。

      可我明明一直是慷慨的。

      正在此刻,陈西又从广年怀中跳了出去,猫妖被反手塞进他怀里,毛剌剌的,她托住他胳膊防他松手。

      讲起来太慢,实际也就是一瞬。

      她与此同时拔出了剑。

      为何拔剑?

      啊。

      太阳砸下来了。

      秽泥蹲坐的尸坑正中心,它所处正中心的正上方,一整个完整的炽亮太阳向下滑落。

      视野被吞噬,被致盲的光捕捉,一点点抠挖去清晰的世界。

      太阳予众生光明,现在它要取回这份馈赠。

      相比于背对敌人扑倒同伴,陈西又选择更适合剑修的上前一步,直面敌人。

      即使敌手是一轮从天而降,奔赴大地的太阳。

      世上没有比这更致命的拥抱。

      应该很热的,不是吗?

      那是太阳,不应该顷刻间灰飞烟灭才是吗?

      但是很冷。

      就像太热了,热到再也感受不到了,所以开始发冷。

      就像太疼了,疼到再不能说话,就再也叫不出。

      就像死了,所以只是笑。

      广年眼睁睁看着,感觉周遭的所有,一切、全部、都在融化,太阳奔向大地,它白亮得烧穿眼睑,洞穿眼膜。

      太阳前有剑修背影,红得鲜妍,不是血迹那种凄艳的红,是一生一会、活人才有的活泼的红。

      太阳太亮了,照得她这么轻,这件嫁衣本红得很端庄。

      广年想上前帮她,寸步难行,膝盖融化了还是什么化了,他的内脏在皮肤上流吗?

      剑修怎么跳得出去?

      她怎么又跳出去了?

      太阳坠落,倾压而来,天经地义一样地,像果子成熟就要落地。

      什么也听不见,因为听觉被烧穿了。

      万籁俱寂,只有这颗太阳一意孤行的下坠。

      视觉是五彩斑斓,五光十色,天地鲜艳。

      太阳落地没有声音。

      或者说,是扑通一声。

      正如他心脏的最后一下。

      *

      猫妖醒了,在一声动听的剑鸣里,锋利剑芒刺穿了什么,汩汩的液体流淌,生物吮血的贪婪声音。

      他被一只过热的手拎着,他能感到有更灼热的液体沿着那只手滴落到他身上。

      是剑修的血。

      他想。

      没有血气的红热血液没入他的毛发,在他皮肤上蜿蜒,他打了个寒颤,感觉是千种严酷刑罚里爬上眼睛的一条蛇。

      陈西又不出声,四处极暗,除去她腕上红线有光,只偶有幽冷的蓝光闪烁。

      借着这光,猫妖得以看清这里堆放着什么,文字,打眼望去,此地密密麻麻堆有各种形式的文字。

      猫妖压弯身子,觉得脏腑里有东西在绞,在吃,在沉重地下坠。

      所以他还活着,他冷笑,死人可受不了这份苦。

      剑修的呼吸似乎被扯开揉碎过,留一地残渣,被她拉扯作扁平的一线,薄而易碎:“我们分散了,暂且在寻人,此地的其他秽泥攻击性强,不宜正面对上。”

      猫妖动了动喉咙,觉得有一柄狼牙棒撑开了他的咽喉,从上到下洞穿了他的脑,他累够呛,疼够呛,只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陈西又:“不用说话,调息,定神,多活一会,我们离终点不远。”

      猫妖昏死过去了。

      可能是过分痛苦,可能只是再没有余力看一眼尘世。

      陈西又带着他,跟着秽泥,也分神辨认周遭的文字,在其中甚至找到了自己留下的提醒。

      很难说禁地是何居心,不论出于何种缘由,它确实留下了这些误入此地者或心灰意冷或奋而尝试的言语,不是在最需要言语指示的道路中央,而是在道路终点。

      “为躲仇家误入望鹤寨禁地,未听祭祀所言实乃此生憾事,破开幻境后不得出处,穷举到此,日夜见我早死老父,呜呼,不孝女自当见你。”

      “幻境,幻境,该死的全是幻境,大师姐谋求掌门之位怎是我这喽啰能听的,我恨自己不是瞎子。”

      “我乃八上洞木兰,一日梦醒便在此处,重病全愈,与兄姊弟妹团聚,安然欢笑不知时日,再一日梦碎醒来见尸山血海,我族尸骨俱在,我亦油尽灯枯,留此字——”

      “此路不通。”

      “娘亲,我我……娘亲。”

      “爹,女儿不孝。”

      “此到底何处,天下何以有这等极恶陷阵?生门俱假,以幻惑之术蛊人,条条大路直通死地,此何人哉!!!”

      “大荒说的都是狗屎,神不必听。”

      “小荒所言天亦笑之,神不必听。”

      “大元三三三年,小荒鄙陋,竟犯亵渎神躯之事——”之后的字迹被毁去了。

      陈西又且行且看,脚步不很利索,保持一个她不会死的平衡。

      秽泥止住了步子,缩回她身后,变小,扒住她的腿。

      前方的阴影涌动起来,爬出一只、又一只秽泥。

      陈西又召出剑来,身体在哀嚎,自然,它未免受了太多苦,此地散落的尸体们躺在遗物里望向她,很不甘,似在诉说惜败此地的遗恨。

      疼痛,疼痛像巨物碾过,像神经拦腰折断。

      她有沦落至此的不幸,没有一死了之的幸运,灵力倾数而出,敌方毛发无伤,她先流失一捧血。

      行吧。

      她可以的,她做的到。

      此地确实是秽泥的核心屯粮处,她在秽泥身后一段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秽泥也确实,暴跳如雷。

      出剑,躲避,施术,失败,灵力反噬,拔剑,刺出,乐剑没入最后一头秽泥体内,暴动的灵力携杀意战意将之炸作残片,她在同时感到一阵阴鸷疯狂的灭顶痛感,好像炸碎的不是秽泥,是她的一颗拔出体外的心脏。

      太痛苦了,怪道有那么多人因病痛堕入邪道,毁天灭地。

      她慢慢支起上半身,体内崩开了,灵力彻底不拘束于所谓灵脉,它在她身体中自由地走来走去,碎裂的、搅拌均匀的骨与肉随时欢迎它经过。

      碎断的骨头混在肉里,血流进骨头,脑浆从大脑往下滑落。

      喉咙在哪里、肺又在哪里,她能说话吗?

      然后她这么崩溃地爬到了、走到了、飘到了那道气息跟前?她不记得如何过去的了,太疼了。

      狗尾巴草大气不敢出。

      剑修的血从十米外溅到他这边,又是这么个惨状,说她没死未免太过乐观,说她成了怪物又不甚甘心。

      陈西又摸到了一只手。

      凉津津的。

      好像已经没气了。

      她沉默着,努力找身体正常的状态,感受喉咙、肺和嘴,咳出大量血与肉、苦与痛,终于能出声:“广年?”

      狗尾巴草有点怯,主要是秽泥吃东西的动静太瘆人,他把手搭在陈西又手背上:“他昏了,也可能死了,这要有什么动静,主要是我出的。”

      “……”

      陈西又莫名笑了一笑,处境太惨,只得调侃着排解。

      “前辈有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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