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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暴力医治 ...

  •   猫妖又醒过来,顶着疼痛听好一会。

      这轮的等待太长,广年快坐成个垂泪石雕。

      猫妖抱好等死的心,然而死亡未至,他听了再听,听自己身体衰朽下去的声响,听外面血液汩汩流淌,听安静的战场,听陈西又微弱又聒噪的心跳。

      他下了定论。

      猫妖:“外面好了。”

      广年兀地站起身,抄起猫妖向外走。

      陈西又躺在她斩杀过的活尸上,她原本跪在她身上,花好大力气躺下来,要脱体的内脏被这大动作挽留回体内,她也得以在疼痛中重数自己丢失的理智。

      日光如刀锋过淬,投下的光明如一场无差别屠杀,片开万物缝隙滋长腐坏。

      尸体、尸体、还是尸体。

      疼痛、疼痛、还是疼痛。

      秽泥蹲坐在她胸口的位置,陈西又能感到它的身体正流入她的脏器,与她的血肉骨头亲昵偎依,红线灼烫,是压抑秽泥杀欲的征兆,她应该将它提起来放到他处。

      可她暂且没有力气

      广年赶到时,迎他的就是这样的惨状。

      他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慢慢捡起一只陈西又,有时是一块陈西又。

      他这样捡,捡到陈西又跟前时,已比陈西又更没个人样。

      秽泥被放到一边,广年匆匆忙忙:“陈道友?”

      陈西又慢眨眼,眼睫在生白的面庞上兀自浓黑,在眼中投下交错缠绵的影。

      广年忘却了呼吸。

      天与地间万事透亮,光线残忍也锋利,他只觉世界黑透,俯身,分辨碎骨、碎肉,术法倾倒,似向深水讨要一轮月影。

      终于掬起一捧残损的呼吸。

      剑修这样也不断气,像一尊开了瓢的白玉净瓶,内里红粉的土壤翻出来,风得以抚触她的心肝脾胃,吹破一小排血色泡泡。

      广年没有崩溃,他看见血,看见残损的脏器,看见命若悬丝的剑修,忙得额头沁出大颗的汗。

      清洁术下给自己,以防汗水或者旁的掉进她身体里。

      堪堪稳住场面,急跳起来找丢失到其他地方的一角陈西又。

      耳朵与一小块面颊是在活尸手旁找到的,半个左手掌是在另一座尸体山上找到的,修士找起东西来总也快,灵识一扫就奔去,却也避不开路上的踉跄急切。

      广年事后回想,也不知道他怎么修好的剑修。

      他这里补一点,那里修一点,零零散散补回个人样,哦,肋骨,肋骨少一根,手指冷得不属于他,仿佛他并不为一个温暖的人体缝补,而是在极地苦寒之所塑雪。

      陈西又没说出什么,但她气息有变,或许本要说什么的。

      他先反应过来,没有,没有,她本就缺截肋骨。

      那好,差不多了,合上。

      广年不知自己在禁地外是何水准,但在禁地的鼎力相助下,他虽不能活死人,却能肉白骨了。

      陈西又找回动用喉咙的勇气,酝酿着控制身体,找回感官。

      狗尾巴草一直瞅着她,大喜:“您好些了?”

      他竟然用上敬语了。

      陈西又应一声,声音轻飘飘的,先前沥沥涌出身体的血带走她许多力气,她后来几乎不流血,可以说她是占了上风免于受伤,也可说她被活尸放血放到暂无血可流,她看向广年。

      医修忙得阴郁,见之像苦大仇深。

      她望着正上方过亮的太阳,安慰道:“我不会死。”

      广年动了动喉咙,他并不知道自己出了声:“我想也是。”

      狗尾巴:“别和他聊,他没治好你脑子都难转,我看看,刚刚来了两具活尸?”

      陈西又听出狗尾巴是忧心她死,顺着接过话来,回想凶险的战斗,回想她出招的时机技巧。

      她话音落定的时候,广年补到了她的衣服。

      生血益气并修复筑元的术法在她体内游走,她的灵力一路毁,广年的灵力一路修。

      广年终于分出心神,边把这身同遭大难的嫁衣修补起,边与她商量:“衣服布料没找全,从裙摆匀了点,会短一些。”

      陈西又:“有劳。”

      狗尾巴:“本来也长了,正好修修。”

      广年暂收手,终于空出手给猫妖和狗尾巴续术,灵光在过炽日光下一闪,只依稀能见,仿佛白日烟火。

      他也没问陈西又能不能坐起来,她还在喘气便是天公作美。

      留意到陈西又面颊上有血迹,料是方才蹭上的,抬手要为她擦一擦,目光一停。

      他确实反复给自己施清洁术,只是救她也免不了反复沾血,他手指现也湿红,或是又摸到某处时沾上的。

      陈西又似乎要说什么。

      他起了点难以描摹的莫名情绪,手带着血贴上她的脸,一点血色两下里染。

      指腹触到冰凉柔软的光洁,很没道理也荒唐地,他想,好在是禁地,什么疤也不会留,再怎么也尚活着。

      心里也觉荒谬,他暗暗斥自己一句。

      他终于能笑着把话说完整:“要说谢?”

      “不是,”她笑,“是没关系。”

      广年一怔:“什么?”

      于是她补充:“先前你向我道歉,我想了想,我亦有责任,我本知道我们没有信任,却没事先说清厉害,我也要说声对不住。”

      广年停了停,反应有段时间,他当时怎么说的?对她不住?他看看剑修眼睛,看看她面上抹开的血,再看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在抖,或许一直在抖,他原没空管,现试着控制,没控制住,便撂到一边,也笑:“没有谢?”

      狗尾巴草叹服:“真有你们人类的,这也能找补。”

      陈西又没法大声,她的身体有奇异的颤抖,声音也抱着团拥堵在喉口:“感觉谢不完,还不清能不还吗?”

      狗尾巴草能大声:“你还什么,他出去要想方设法还人情才是。”

      陈西又笑:“也是。”

      广年叹气,抹去他亲自抹上的血,托起陈西又后脑勺,托起她颤抖不停的脊背,她的呼吸在折磨里坚不可摧,在他脖颈匀开,他慢慢把人安进怀里:“至多一刻应该能下地,我也稍问问,要还的话我还得完么?”

      不醒的猫妖被搁在陈西又怀里,陈西又稍稍一想:“还得起,应也简单。”

      广年没应,概因心底到底擦不干净的挫败。

      伤痛终于在剑修身上挽回一点尊严,骑在她身上占了上风,广年不知道她起不起得来,不知她还能不能站起身,不知她异变的灵力能不能救她回来。

      怀里的剑修仿佛为风雨浇透的鸟,羽毛潮热凌乱,拨开她腕上衣料,指骨搭上她脉搏,咚咚的急跳,仿若躯壳哀嚎,仿若死前冲刺,诊多少次都是绝脉,怎么摸也是徒劳。

      广年的手指动了动,往她体内谴一缕细细查探的先锋。

      一缕灵力进她身体,飞快被她的灵力扑咬干净。

      陈西又闷闷笑:“这个不行,别忙这个了大夫。”

      广年抱稳她,眼睛惶惑中跟上秽泥,辨出个前路的大致方向,又给多少会有点用处的猫妖和狗尾巴草施术。

      狗尾巴草此时与陈西又凑得近,以广年脖颈为界,两人可算个上下层邻居,他弥补先前错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讲他们见的幻象。

      陈西又听得认真,叹气:“这禁地居心实在不良。”

      狗尾巴草:“哪家禁地居心是良的?也不出奇。”

      陈西又试归纳总结,这已是她习惯,敛目回想到中途,广年攥住她手腕,用力颇大。

      陈西又:“嗯?”

      她听见一声紧绷的呼吸,抓住她的手也松开了。

      广年:“抱歉。”

      他很是忧心,她想。

      左左右右的尸体们横躺着、堆积着,共享腐烂的原野,化脓的汁液脂肪不分你我地融合,共同在这暴烈的日照下化去前尘。

      陈西又想说些有的没的,这样一个好似明亮光滑的绝境对他们每一个都是磋磨。

      原以为会是个困难工作,毕竟她的身体疼痛难忍,兀自战栗、兀自失去骨头,她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又似乎对什么都知觉敏锐。

      看东西是疼痛的,视野在疼痛里扭曲发红、模糊暗淡;听东西是疼痛的,声音传来,耳膜震响,一下又一下伴耳鸣的穿脑剧痛;呼吸是疼痛的,身体起伏,依照有益修行的换气节奏起伏,道祖在上,她真不是有意在抖。

      每一个感官都和疼痛深深纠缠,她在扭曲的痛感里剥出信息,血淋淋地,犹如从母体剥下胎盘。

      谁是母体?我是母体。

      出口却是很边角的小事:“如若顺利,我们出禁地或能赶上春分。”

      广年乐得她说话,很畏惧她一言不发:“挺好,这么一来,我回宗还能赶得及种点药材下去。”

      狗尾巴草痛恨:“安排得挺好,怎么不顾念顾念我,难不成春日正合我发丧?”

      陈西又嗓里含了如泉的笑:“那不能,春分一过,日长夜短,春来日晒好,也宜踏青。”

      狗尾巴草阴阳怪气起来:“踏青?挺好,你们人是有这习惯,春天到了踩草去,真真风雅。”

      陈西又抬起右手,搁在广年肩上,动作像她阻拦不住的痉挛的形变,她有点头疼似的:“是我不是,狗尾巴草前辈有何高见?”

      狗尾巴草哼一声,似是正待发表高见。

      广年忽而道:“是这天变亮了还是太阳变亮了?”

      陈西又仰起头,错觉脖颈肌群在一瞬间惊声啸叫、拦腰断裂,她辨认一回头顶炽亮的白日,“应是太阳,啊,”她低头看左臂弯里的猫妖,“猫妖前辈怎么了?”

      广年搭手上猫妖背脊,顺入源源不断的灵力,神色凝重。

      猫妖在陈西又臂弯里抽搐、呕血,却安静。

      广年穷尽他能想到的方法,没能阻拦毒性进一步昭示自己的威严。

      他收手,神色晦暗不明。

      陈西又揽抱着猫妖,她和猫妖都虚弱,都委顿在广年怀中,广年住手的时候,她便跟着触上猫妖脊背,手指稳定,偶尔微不可察地一颤:“我来试一试。”

      她动用起自己如千锋万仞的灵力,高热血肉里伶仃骨骼战栗:“我的灵力虽出大问题,但很有续命的奇效。”

      仿佛从绒羽洁白的鸟类体内抽出骨头,一手慢条斯理抵住颅顶位置,一手顺着剥下仿佛熟热的皮与肉,血顺着白羽留下,濡染一片,动作要缓,要心怀仁慈,因为要让鸟儿活下来。

      广年和狗尾巴草难以形容他们听见了什么。

      好像是寂静的。

      无疑是隐忍的。

      剑修的气息乱,灵力乱,骨肉发出超过理解的声响。

      喉中、鼻中溢出的声音不似人声。

      她当然无意杀鸡儆猴,但旁观者光听都无法不物伤其类、惊骇悚然。

      惨绝人寰的折磨无需目睹,旁听都够噤若寒蝉。

      陈西又猜过过程多半痛苦,倒没想过是这么个痛苦法。

      烟火众出勤时曾到过学校,台上讲师谈及痛苦分级,说常人能忍受的疼痛分级,最高母亲分娩,再下一级断肢,再次……

      不知谁提起若非常人又如何,讲师嘘叹,说修士确不在此列。

      因为是修士,所以断再多肢体也尚在耐受范围内,遭难时疼痛可由一个又一个分娩衡量,没关系,因为是修士,所以无论怎样也不会昏厥。

      不会痛死,至多是疯。

      猫妖在这时醒来,不是大病初醒的缓慢睁眼,他表现得像尸体被活活烫醒,在人间痛苦彷徨地奔来奔去。

      他喉咙里滚出一句妖界脏话,伴着内脏碎肉一齐掉到地上。

      陈西又觉缺氧,又要笑。

      难感知是自己在颤还是拥着自己的广年在颤。

      虽说初心是治疗,结果也确实,但从过程和长远论,她的行为好似和谋财害命无异。

      血液顺着身体落,顺着小腿到脚踝,滴答掉地上,她处理血液成习惯,灵力一朝走错,几乎烧干自己的血。

      咽下一口上涌的血,眼底积了血,触目血汪汪。

      不知哪来的好胜心,陈西又朝猫妖搭话,笑吟吟:“醒了啊猫前辈,感觉如何。”

      狗尾巴草讷讷:“猫妖,她是救了你。”

      广年拿怀里一人一猫没办法,他也分不清何时用力箍住了剑修,何时添的乱,从剑修气息跳水、周身渗血起他就脑中嗡鸣,术法一股脑扔。

      秽泥带的路什么时候到了尽头,脚下尸体为什么突然坠落,他是怎么一脚踩空带着一串人摔下尸坑的,他都不记得。

      他只记得在那之前,他想的是——

      他们真的要快些出去。

      这样真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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