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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最上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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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地到这里已经没了夜,他们在永不止歇的日与日间徒步,仿佛进行一场注定徒劳的迁徙。
应是再漫长不过的苦行,广年却觉得不尽是。
前行,躲藏,且行且治,再前行,再躲藏。
往返循环。
分秒如流沙漏下指尖,不知来处的雾气遮蔽感官。
每次躲藏的等待如走出时间,当下断裂开来,一片黑甜如死的寂静。
真真假假的记忆袭来,修士既有纤毫毕现的记忆,便也有以假乱真的编造,决意回想什么,下定决心,记忆响应这样的决心,以可耻的虚伪作假,拼凑出合乎逻辑的赝品,杂音和噪点接踵而至,向他伸出手,问他如何分辨。
真与假掐作一堆。
广年恨禁地这般歹毒。
偶尔也恨一恨自己忘得彻底。
于是仿若在一场恒久的迷宫中摸索,路途的漫长被剥离,前进的艰难被掩盖,厮打的幻影卖力,把现实的艰苦衬作不值一提。
然后反而——
反而是琐碎赶路间的对谈很像样子。
那些对话发生在脆亮的光照下,过亮的白日将尸体和活人都照得光.裸明净,将万物照得同等光滑,于是对话好似也透着明亮的暖意。
来的活尸多了,广年琢磨着反攻:“我们有无可能主动出击,打活尸一个措手不及?”
“难,”陈西又认真盘算,“活尸踪迹难寻,动手前无法观测,招架都难,更没法截胡。”
狗尾巴草探询起秽泥:“秽泥带路可靠吗?”
“这里的法阵变化无序,灵力游走混沌,比起自己寻路,或许秽泥会更可靠些,好歹是禁地大人指的向导,也不至于,”陈西又顿一顿,说服了自己,“乱带路。”
狗尾巴草:“哈,猫妖又昏了,连我都不如。”
绝和他糅杂混乱的回忆不同,这些无关痛痒的对话光洁、完整、有的放矢。
千真万确。
短暂的交谈,简明的分析,玩笑,期望,他只得这些瞬息的清醒。
他好似只在这些瞬息活着。
狗尾巴草如能听见广年的想法也会赞同。
禁地悄无声息向猫妖、广年、狗尾巴投放了幻听幻视,出于某种不同寻常的忌惮与慈悲,它选择在最后染指陈西又的五感。
幻觉披纱而来,翩跹旋舞,幻惑的眼睫动情地颤动。
陈西又点了点保底九个的同门幻象,向同行者报备:“我出现了幻觉,如之后我言行有误,不忌怎么做,将我唤醒。”
“啊,”广年应了一声,意味不明,他隔袖摆牵住陈西又手腕,往她身上烙下一个清除杂念、明心静性的术法,努力漫不经心地,“我看见挺久了。”
陈西又:“?”
狗尾巴草左顾右盼,从男尸扫到女尸,从人尸扫到妖尸,“哦”,他甚至吹了声哨,“原来都有,我也看见有段时间了。”
陈西又:“??”
许是她的惊讶到底泄出了声响,猫妖也不再装哑:“也有。”
陈西又:“???”
她深吸口气,不敢相信:“我们暂且是同盟?即使同心协力做不到,但这点诚实应也不算——”一具尸体为岁月软化,在剑修下脚时崩溃,带着身上堆积的众尸矮下一截,陈西又跟着失去重心。
广年上前一步,掣提住她的手肘。
陈西又早早稳住身形,望向他,续上自己的话:“痴心妄想?”
剑修看着医修,眼里有不可思议,问我要求的这一点诚实应也不算痴心妄想。
广年叹了口气:“不算,错在我,是我对你不住。”
话音将站住脚,陈西又把广年一扯,带他躲过一道直冲项上人头的攻击,乐剑破空,她执剑向前一步,骇人的剑芒同步亮起。秽泥缩小身形,藏到修士胸前。
“跑。”她话语短促。
广年也不回头,此番活尸来势汹汹,绕过他们的防备,不知潜伏了多久才能有这样无声准确的出招。
逃窜,躲入无活化可能的尸体堆,僵冷的带肉躯干、硌人的森森白骨,猫进这样一个墓场,等待,等待一场无法做任何事的大胜或大败。
广年贴着身后生前养尊处优、死后也丰腴柔润的男尸,步数重防止阿猫阿狗来犯的遮蔽术法。
狗尾巴草咳一声,不很自在:“那个,既都摊牌了,你们何时有的幻觉。”
猫妖精神尚在,勉能支持几分:“同剑修会合前不久。”
狗尾巴草清清嗓子,也不管他为何有嗓子可清:“那我晚些,是秽泥醒来可以赶路的后脚。”
广年沉默着,沉默到狗尾巴上下左右大幅摇摆,在他发间蹦起来:“广年?广年!你是什么时候?”
广年:“初见她,治伤的时候,秽泥还未醒。”
狗尾巴草住嘴了,半晌,“哦,”他很开眼界似的,“原来这么久了,都瞒挺好,她倒是一见幻觉就与我们说了,就方才。”
最在乎他们为何隐瞒的剑修在外头拼杀,余下三个面面相觑,互诉苦衷也是无从说起。
其实在陈西又问起前,他们都觉不用解释,这是心照不宣。
狗尾巴草与猫妖瞒下的理由应该类同,实力不济的拖油瓶一双,能一同上路仰赖同伴好心,因而有病不报,防止拖油瓶再重一分重出当场抛弃的借口。
广年瞒下的理由也现成,他失忆了,断断续续看到的幻觉都当作失忆的后遗症,无关痛痒的幻觉,不值一句话来提。
也有更简单直白的理由,这是他们本身的病症,和这些称作同伴也勉强、至多算同路的陌生人有何关系。
没什么好心虚的。
不该这么心虚的。
广年闭上眼,陈西又把战场拉得远,隐约的交战声响如远山闷雷:“我看见的幻影多是陈道友,和我记忆残缺、她与我相识有关,不过应都是胡吣,现造的,像样子但假。”
狗尾巴草:“我时不时看见一群人打打杀杀,喊声震天。”
猫妖:“仇家。”
广年呼出一口气,竟能从前言不搭后语的记忆里翻出句谏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1】,”他苦笑,“也算我们在悔改了。”
这一次等得格外长,猫妖中途毒发昏死一次。
狗尾巴草秉持一根药石无医草的无法无天,不打算攒半分口德:“他不会活不过我吧?”
广年给猫妖换吊命术法,猫妖病得红色皮毛也暗淡:“能找到解毒的方子就有救。”
他们仍得见幻觉,不同品类的幻象轮番上演,藏身的小小缝隙竟也有了热闹。
不过话说开了,倒是能互相点评幻境里的谬误之处。
“陈道友拈叶做剑,摆平了妖兽四头。”
“战友的断肢抛得到处都是,这妖还有闲情嘬自己情人。”
“陈道友头没了都自己接上。”
“说来,你不是失忆的,你怎么断定是幻觉不是记忆?”
“我还留了点印象,勉强剩点脑子,禁地拿不知道哪来的只言片语凑,我自然认得出。再者记忆这东西,没法感同身受就和看戏差不离,便这当真是记忆,我以为与它无关,便当它是幻觉又何妨?”
狗尾巴草摊不存在的手:“你那幻觉还和你有点关系,我这的战场又算怎么回事?”
广年揪扯自己的意识,与幻觉搏斗:“你看了这么久,没点结论?”
狗尾巴草:“讲的是大荒族和小荒族对打,打来打去,只是人多血多骂声多,没见到什么有用的。”
广年:“你说陈道友见的幻觉是什么?”
“……赌吗?”狗尾巴草笑嘲,“没有她同门我自己下地走,没她师兄我再多扛个猫妖走。”
广年哑然,他看上去实在不好,不见狗尾巴草幻境的疏朗自在,依稀找个比喻,像个眼见潮水撞堤将要淹没全部身家的可怜人。
狗尾巴草实在挑不出再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只得将就:“你非要失忆,不然我再和你多说点发现。”
广年作势要听:“你说说,陈道友和我说了她知道的,也有你的幻境。”
狗尾巴草磨牙:“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私下聊的天?”
广年合拢手心,顺手给狗尾巴一个回春与宁神:“她得知我失忆后,我第一回给她治伤的时候。”
彼时陈西又顾忌和他私事有关,为避耳目,传音与他,说她灵力有异传音有瑕,她与他同行过一段知晓些许他的事,问他要听不听,直接说还是传音。
她的灵力在他体内剐蹭,她的血肉在他掌间外翻。
‘听。’
他回她。
‘传音听。’
她说得快,灵力难控传音亦难,到最后也熟络些,从沸水烫人到了热水浇人,事情讲完就撤,灵力扯出他身体,痛出一条清晰通道。
他听完她的一长串,才堪堪治过她的一处伤。
狗尾巴草听不到广年的一通回忆,他自想来想去,发现其实无甚好想:“这场战事应是大荒族胜,小荒族始终不降,后来统一口径,咒大荒族坏事做尽,必遭天谴世世代代绝症早夭。”
广年听得认真,点评:“这应和你有关,或是三寨病起因。”
“我想也是,可这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我真和大荒族有什么联系,因为所谓天谴到这一步,”狗尾巴草摇一摇自己泛黄的穗,“我又不能让我祖宗改过,这到底干我屁事。”
广年没应。
猫妖没醒。
狗尾巴草觉得挺没意思:“最想听我们坦白的在外头呢,她何时进来。”
他决心说实话,做迟来实话里最早的一个。
他们的同行病态、脆弱、不堪一击。
禁地硬要他们在一处,归拢他们前又给了那样居心不良的幻境,以致他们对彼此的为人处世一概不知,最先熟练起各自的獠牙。
从而再怎么对话也显得心怀鬼胎,包藏祸心,因为曾是敌对,两面三刀仿佛成了自保的基底。
陈西又在外是名门修士,八上洞幻境初见也是有礼有节,如在外见面,邀起约想也该是某某庄子某某酒家,不会开口便邀禁酒。
可她还是邀了,邀禁酒也是邀,禁酒难不成还比不过寻常酒?
于是很生古怪。
摸过彼此拔刃张弩时的獠牙,有过你死我活的恨,也结下杯酒难释的仇来,别别扭扭共路,竟也不觉得哪个是恶人。
哦猫妖本应是恶人,奈何他最惨,结了不伤人的心契,活活成个戴枷“善人”。
最能摆平险阻的牵头人打定主意不散伙,余下的人蒙头跟着走。
好的归好的,坏的归坏的。
他们的同行若放在薄情寡义堆里,应也是个最最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