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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夭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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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西又运气稍有好转。
她从黑水巨兽的勃然大怒中逃出掉进又一境,晃脑袋控出两耳的水,血液从涓流到湍流,黑水成红水。
失血当口,她见到了乔澜起。
眼睛其实睁不很开,白光重影都在影响视野,但师兄是不会认错的,她迈步去跟了。
脏猴背在身后,嫁衣有些损伤,胜在与她算身经百战,经灵力弥合后有人衣合一的心意相通。
乐剑丢了,左手丢了,红线未断,那么秽泥算丢了半个。
陈西又掂量自己的剩余资产与剩余战斗力,估计自己并不大好,只好烧火一样把问题不大当柴往心里添,问题不大,好容易挣出三重幻境、和黑水巨兽斗个有来有回逃出来,不至于就躺在这里。
她往前走,有时连自己的脚是不是踩在地上都难断。
鞋底碾过深秋的金与红,它像是发了昏一样醉进秋天里,秋天,软的,要倒了,要掉进冬天里了,完蛋。
浑浑噩噩里,乔澜起好像停下了步子,察看着什么。
陈西又数呼吸,记心跳,脑内正着背倒着背心法,扶住树缓身体。
乔澜起与她在同一棵树下,低头捡了个树枝写写画画,演算后划去:“也不是大衍阵,这什么邪门地方。”
陈西又眼前黑一阵红一阵,模糊不清里艰难辨出师兄画的阵法,伸出脚来,点在一处,积血的鞋发出软乎乎的噗叽声,她无甚力气,声音近无:“这里错了。”
乔澜起继续往下推了推,竟折返回来,真发现此处谬误,树枝就着陈西又点着的地方修改起来。
“啊。”
陈西又慢许多拍。
慢吞吞将脚收回来,她已经将半个身体靠在树上,身上滴答掉的血将树根半圈浸得泛红。
她喊乔澜起一声:“师兄。”
乔澜起的幻影仍只顾推演,她便也自顾自倚树笑,好似得了天大好处。
好大一棵树,可将过去和现在连在一起,可将过去和现在正正隔开。
陈西又伸手勾红线,没了左手,大吉祥的术法很有眼色,也很没眼色,有眼色在红线这样也没断,没眼色在这平空拈出的红线拴的是脖子。
牵狗一样。
陈西又把不延向任一方向的红线在手指绕了绕,多半是秽泥和左手都失落在黑水的缘故,红线不牵引向任何方向。
乔澜起在这当口推衍出点结论,试探着迈出步子。
陈西又牵着自己跟上,血崩出绷带,跟着淌了一地。
幻境,不,禁地给她的不死优待收价高昂,陈西又这么跟着乔澜起脚步走走停停,到很后面才堪堪止血。
陈西又想,这林子如果不嫌弃血液,她这么走一圈称得上乐善好施。
能止血便好,陈西又从反复的拉锯疗伤中暂得解放,痛得发麻发木的手指揉一揉耳垂,看见乔澜起站定在一片血雾前,明媚秋日深林平空得这么一片血雾,乔澜起在原地踩了几个方步再测一回出路,测出什么,走入血雾。
陈西又正要跟,身后背篓一动。
她立时解了背篓拉开距离。
警惕回头。
脏猴从背篓里醒过来,轻松解了陈西又给它的五花大绑,探脑袋出来望她。
篓里的猴子看着她,眼睛乌润,纯然的黑色里只有干净的眸光,毛绒的毛发乖顺地贴在头上,俨然是猴子里的绅士。
陈西又没有召出乐剑,但也并差不离。
进可攻退可守,眼神专注。
脏猴才从一场酣眠里醒来,仿佛也忘了曾在坠落黑水时垫过一垫她,也就谈不上挟恩图报的坏心思,它只是偏头看着她。
陈西又一路对它颇用心。
脏猴好似为她才重伤不醒,因而有似乎能用在脏猴身上的术法符箓能用就用,盼它早些好、早些醒,也好平了账。
现下它终于醒了。
咬她一口?
讨要什么?
思绪荡来荡去,陈西又看着脏猴,广年对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评语与她曾经看见的猴子幻影交织在一起,像是轻纱蒙上双眼。
脏猴亦看着她,良久,它一笑,是小动物偶尔会露出的善良笑容。
它或许认为她并不是它心仪的舞伴。
极有风度地笑过,跳出背篓,攀着树枝荡走了,姿态优雅。
陈西又稍卸防备,灵力在体内如针砭过,她顺手调派点灵力看能不能做点毁坏之外的工作,譬如止个痛或疗个伤。
灵力说不行。
也无所谓。
陈西又蹦一蹦,浸满血的鞋软趴趴,踩地上啪唧啪唧,也不是不想用符箓,只她现在对灵力的调控出了岔子,只会开闸泄洪不懂如何精妙疏导,废了几张符箓也就不再试,疗愈不行,清洁不行,她有点怀念烟火众的供水。
她要去寻师兄了。
于是也走进了血雾。
已做好跟丢师兄幻影的准备,从而乍见乔澜起在血雾浅处没走几步时很是惊异。
她走近几步,仰头观望师兄。
乔澜起执剑而立,“李青松?”他向陈西又看不清的人影发问,看样子也没等那影子回答,斩出一剑,他感叹,“实在是个鬼地方,师妹可别跟来。”
“哦。”陈西又应,仿佛他们中间并不隔时差。
她左右看看,踢走脚底厚厚一层叶子,想着广年说禁地本不是这样,她没从禁地的障眼法里走出来过。
乔澜起在这血雾里杀了许久。
血色越来越重。
师兄在尸体里翻翻捡捡,一剑一个刺死可能跳出来拦路的鬼。
他杀得越来越远,逐渐在一处打转。
陈西又看着,既猜他根据阵法推到这处有生路,也猜他渐渐被禁地困住。
陈西又找一处能随时留意师兄的树下,侧耳听师兄动静,驻足往树上刻自己作为前人的血泪教训,逐条分点列好,阵眼阵线的猜测也画上,她听见有人喊她。
脖颈红线发烫,无端渗出一滴又一滴血。
她盯着红线。
乔澜起提着剑,踹走一具扒上来的影子,像是终于留意到她,从那一头慢踱向这一头。
陈西又看不见的血迹,从师兄脚下流到她的脚下。
隐隐约约的叫声,来自惨烈现实的另一头,来自仿若噩梦的那一头。
乔澜起向她走来。
陈西又稍偏头,有点探询。
“师妹?”乔澜起问。
“陈西又!”有人叫。
陈西又笑,好似是向着乔澜起笑,却不是,颈上一线红收紧、发烫,她向远离乔澜起的方向踏出一步。
“师妹。”“乔澜起”唤她。
她用脚画出条分界线给假乔澜起看,回应那道声嘶力竭:“广道友?”
“广道友?”
秋日动荡起来,曼妙浓稠的色彩如黄昏中褪去衣物行欢作乐的男男女女,炽烈燃烧,互相攀绕撕扯彼此,交相宴请人性里最天然腥膻的一杯。
陈西又摸索着找到广年,试探着确认。
红线淌下殷红血泪,把万物勃发的秋日灼出一个洞,向她展露禁地真容。
身后一直没有声音。
直到最后,这不知是人非人、是男是女的幻影道:“师妹小心。”
嗓音喑哑古怪,仿若咒诅。
陈西又需不需小心不知道,广年确实缺这一声小心。
乐剑迫不及待回归主人手里,陈西又只有一只手,拉不得广年,只得扭曲地为广年格下后方袭来的大张利齿。
广年紧张地与陈西又背贴背:“陈道友,我们如何配合?”
陈西又扫一眼周遭敌手:“护好自己,别受伤,若我失误,有劳广道友兜底。”
她上前了,准而迅捷地迈出一步,脚步轻,仍有血水从鞋履渗出。
狗尾巴草“豁”了一声。
剑修动作难以捕捉,只知道灵力好似取之不竭,抬手灵力汇聚,动作灵力加持,如有神助。
狗尾巴草问广年:“她看着还是炼气,她怎么比你还能打?”
广年很难答。
猫妖答:“总有代价。”
陈西又不知道这有什么代价。
他们都不知道。
广年想不起很多与剑修相关的碎片,感性却在理性介入前率先悬起心。
骨头如丝帛裂开,死过一次的尸体再死一次,或许是再死第二次?陈西又注意到一具骸骨上仿佛是师兄留下的豁口,无端觉得亲切。
她好像离乔澜起很近了,在一场场与师兄相同的战斗里。
落地,侧身,送剑,起身,哇打滑,这鞋真的碍事,现下的她灵力有异,用术法可能会把脚削掉或把皮洗掉,便换只重心,拔出剑,一脚蹬在来者嘴上,带着这具尸体倒地,砸扁一具,曲腿卸力,先剥一只鞋。
血顺着脚面淌下来。
用惯了的血液断源也出差错,陈西又与自身灵力磨合许多回合,才勉强使血液不至于活化伤人,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这些离体的殷红血液总也温热,总也红得刺目。
她起身躲过背后扑来的骸骨,这一具用剑是大材小用了,长得便是一副打散还会再来的样子。
陈西又没能战斗很久。
禁地似乎不觉得需要让她战斗很久。
众尸偃旗息鼓时,她提剑四顾,倒退着转一圈,确保自己战斗时为队友保住了一圈清净,为自己捡起一双鞋,站回广年跟前。
她没有疲色,一张苍白的脸好似再榨不出任何信息。
只是手指探入红线与脖颈的缝隙,脉搏在手下跳动,她不很开心地勾了勾红线:“广道友,手能接回去吗?”
广年看上去很想照她脑袋来一下,到底没有,只忙忙地:“好说。”
猫妖哧笑一声。
狗尾巴草也来凑趣:“修为见长啊人类。”
“嗯嗯。”陈西又由广年搀着,她并不需要搀,但究竟是被搀到还算干净的一处。
广年左右看了看:“有东西垫一下么?”
陈西又掏出张布:“有,防尘耐热。”
狗尾巴草:“家底颇丰。”
猫妖:“旁门左道。”
广年:“没话说也别说怪话。”
同时是陈西又:“宗门一点十匹,任务多用。”
两人回话是前后脚,陈西又说的字多些因而稍慢,她朝广年一笑,太苍白的笑容,什么宽慰作用也起不到。
广年为她使了个清洁术,他搓了搓手,也不指望陈西又能有闭眼不看的体贴,或许他提一嘴就有了,但先不忙这个。
断肢再续这手艺,寻常修士是不大用的。
左不过因为麻烦、来不及之类的缘故,战场上丢只手或脚已经绝顶倒霉,能捡回手脚可称绝顶幸运,但绝顶倒霉的人哪来的绝顶幸运,能当场把断肢毁了以待明日便算不亏,至于断手断脚的苦楚嘛,暂且忍着,来日突破进阶□□重圆转眼就成,介时什么仇不能从容报来?
陈西又凑巧会一点。
但她既然舍了手跑了,当然也没想过接回去。
眼下广年抱着她的胳膊说能接,她便好整以暇地等。
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很安然地等。
广年捋起她的袖子,留意她锢住伤口的绷带,探入灵力仔细确认,眉头皱了起来。
他甫一解开绷带,血果然立刻渗了出来。
陈西又温声解释自己的灵力出了问题,现在做不了止血这种精细活。
狗尾巴草在边上称奇:“你也不大像人了。”
猫妖和陈西又是仇敌关系,他没给评价。
广年几乎要冒汗了,心里再回顾一遍流程,回头一看陈西又已经自觉接过了自己的断手,比划着对接上断口打下手。。
“有劳广道友。”她道。
他到底没忍住,牙疼一样倒吸了口冷气。
接手的过程不算困难,血管、筋络,一处一处由内到外缝合,这好像也不是他第一次为她做弥合皮.肉的差事,残破的记忆告诉他,她曾在幻境中与师父三百回合,末了一只快断了的胳膊也是他这般续上的。
只上一回陈西又还能自主用术帮衬,这一回只默默坐着由他施为,也没忘记调整秽泥位置让它接血。
起始没止住的血顺着淌到秽泥身上,指尖裹上异样烫的血,剑修的灵力出了变故,血液处理也出差错。
广年低着头抢时间,仿佛正往喷薄的水龙头上续借水管,出血尚在可控范围,自身的焦急却不在可控范围。
接好她的手,一重一重往剑修胳膊上叠术法:“道友如今的灵力运作恐怕于体有害,出禁地要好生调养医治。”
陈西又应得顺:“好。”
两句话的空,饱饱浸过陈西又血的秽泥悠悠转醒。
广年情绪复杂,此等邪物一般修士是不齿同伍的,但举目四望也只这小东西能带路。
陈西又拽一拽秽泥,瞧着是好声好气与它商量:“带路吗?”
左手归了位,颈上红线不在,好像又回到人牵着狗的经典搭配,据秽泥一马当先带路的积极来看,猫妖认为是狗拽着人。
陈西又由红线缚颈判断,大吉祥眼中这一搭配或是两头皆狗。
广年则只顾着掐表给一猫一人一狗尾巴草续回春诀。
狗尾巴草和猫妖在命悬一线方面是同病相怜,陈西又反成了病号中状态绝佳的一个。
即便她的脉象论理来说才最该是土里埋着的一位。
广年知晓她的无敌与坚韧,只没办法撂手不管,时时提回往陈西又往她身上贴几个有助身心的术法。
陈西又:“我无事,前路风险未知,我们最好养精蓄锐以防万一。”
广年摊手,“我的灵力也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他笑往陈西又额心点了个清心诀,“难能有这样的机会,正合显摆。”
陈西又离他近些,捉他手探脉,难用灵力只赖感官,细细听,抬眼:“多谢。”
广年只作伤心:“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只得一句多谢?好生生分,我心甚痛。”
一声冷笑与一声干呕。
冷笑来自他提着的猫妖,干呕来自他头顶的狗尾巴草。
广年一愣,原是玩笑口吻,这一愣看着倒真是伤心。
陈西又侧过头望他,找补一样:“我从前喝过一种酒,味甚甘冽,入喉如天地降召,可惜是禁酒,市面上难寻。”
广年:“啊?”
陈西又观察他神态,像只小动物好奇坚果,她见他其实未难过,慢慢一笑:“这酒唤夭生,有传是为祭奠幺子所酿。”
广年:“道友想喝?”
陈西又笑意浅淡,是清晨日晖因薄雾消逝的最上一层:“不是,我在想,如何邀你同饮才不唐突。”
广年不知自己在确认什么:“交情换酒?”
陈西又:“只是共饮,倒还不需劳交情大驾?”
狗尾巴草积极响应:“我要一杯,这医修养生挂嘴边,烟也不让我抽,他不喝我喝,猫妖……猫妖也来一口。”
猫妖懒得理,歪过头去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