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0、三人行 ...
-
他们走得很不容易。
三人同行,两人快死,耄耋普通人也不如,走一走不是要散架,是要原地碎了。
广年从起时时不时补点术法,到随时补贴术法,纳闷:“这般虚弱,为何还能撑那么多回循环?”
狗尾巴草:“在这禁地,要死并不很容易。你是太讲究,放着我们不管,我们迟早会死,只是也不会很快。”
广年:“那我不治?”
狗尾巴草:“我没说。”
广年一笑。
乐剑指了一条从大妖尾骨穿到尾骨的缺德路,震得颇激动。
从死去妖兽的肋骨里走过,擦了点火,从妖兽森森的齿间步出,迎面撞来一大片湖。
纯黑的,荡漾着的。
乐剑把剑尖直指湖底。
广年瞧了一瞧,扭头问一猫一草:“这水有问题没有?”
猫妖:“没问题。”
狗尾巴草:“我没印象,没见过。”
猫妖:“那你如何入得禁地?”
狗尾巴草语带刻薄:“我们三寨病天生神力,自然是有神仙法子。”
广年瞧着水面,将将要跳,忽而看见什么。
他顿住身子,狐疑地从水中拽起根红线。
猫妖和狗尾巴草都住了话音,三双眼睛盯着那根红线,看着广年从湖中忙忙收线,线的另一头不很重,广年收得并不费力。
应确实不费力。
因水里只拽出了一只手,只一只手。
被水冲得没了血色的一只断手,也不滴答掉点血,干干净净从人体上带着温热啃下来,带着骨,肉完整,好像也合适收进什么镶金嵌玉的宝匣珍藏起来。
广年将那断手捧在手里,不知道想了什么。
眼神在仍亮着的乐剑上定了一定。
也无一句话交代,避水符囫囵一套,直直扎进了水。
水中浓黑胜墨,四望都不见光。
也就只见一线红在水中弯曲飘摇,莹莹亮着。
广年追着那线红往下。
狗尾巴草提醒:‘红线的一头是秽泥,另一头是陈西又,陈西又的那头被你抱着了,你往下找也是秽泥。’
广年没回。
他便不再劝。
水下极深,极深。
红线越收越短。
幽蓝的光扑到眼前。
这光来得莫名,三颗脑袋转了过去,然后三道气息都藏得更深了。
渐游近。
幽蓝巨兽的身形进入眼底,何等庞大、美丽、优美的生灵,眼球不够捕捉它的巨大,亦不够捕捉它的壮美,其矫矫身形映入眼底,便是一场筵席或酷刑。
广年一行甚至不及它一鳞。
逃是喊不出口的。
抖是不敢抖的。
脑子是太清醒,预备着走马灯的。
广年没有畏惧,他不敢畏惧,他不得畏惧。
他慢慢靠近那根他仍要追寻的红线。
他的眼里好似有这巨兽,又好似没有这巨兽。
视野中仿佛有幽蓝巨兽舒展开身体,它的动作撑得眼睛胀痛,眼眶撑开,眼裂撕扯作骇人的血洞。
广年在这样的恍惚里想起什么,看见陈西又的身影。
看见一个他本该忘记的影子。
或许他在捧起断肢的时候就想起了,只是现在尤其分明。
年轻剑修,仰面看着他,有太多话要说所以什么都没说,有太多要交付所以什么都没交付。
千言万语,所以一言不发。
只塞给他一张储物符,张嘴,仿佛很多话要托付,可是为何要助我呢?我何德何能要别人为我奔走呢?
她或许这么想,从而到底什么也不说。
与她相关的残片在脑中一掠而过。
他抱着什么人刺探周围,蹑手蹑脚,鬼鬼祟祟,抬手一个术法叠到怀中人身上,比呼吸自然。
钻了空安顿下来。
顺着怀中人揉乱的的裙角到袖摆,视线跟着追到发间鲜花,看清了,仍是剑修,一张即使苍白无损好颜色的睡靥,施术、加固术法,忙到自己捏灵石调息,亦在和她说什么。
语中含笑:“我对付不来你头发,道友要么醒上一醒,也不多,一天醒一刻便好,头发梳好就睡,我绝不扰你。”
唯有寂静。
直至他织织补补完剑修衣上破损,把盖头给剑修盖回去,重新启程,她也未回话。
遇见水中巨兽那一幕。
巨兽朝她扑咬而来,本命灵剑拔了出来,谋求的是他的生路。
舍生救人抬手就来,孤注一掷的事四平八稳地做完,生死的要紧关头,怎么还是,不多一句话。
巨兽闭目休憩,它也不多话。
广年从它庞大的头颅畔游过,胡乱猜,它如何就累成这样,陈道友伤的,她还活着?
看到秽泥,从巨兽的爪下提回它,冻住的眼球转一转,看见巨兽中上身躯半压着一个漩涡,搅动黑水。
无需多思,广年宣布:‘我们从这走。’
语毕向下潜游,任漩涡如裹片叶子般将他带走了。
陈西又很可能还活着。
上得岸,踩在地上,也不管他们为何从黑水湖往下掉到底走漩涡仍是回了这堆尸原野,也不管黑水湖跑哪去了,广年先同猫妖和狗尾巴草分析。
陈西又应还活着。
证据有三,一是乐剑术法仍在;二是湖下有漩涡,陈西又很可能自漩涡遁逃;三是这红线,它上岸后,劈叉了。
有秽泥与断手的一根红线上另长出一根,不知通向哪里。
新长出的红线仿佛血滴攒成,仿佛另一头连着的也非完整人,这么走下去也只能寻得断肢残躯。
猫妖想得明白,这么回广年的推测:“你很可以这么认为。”
狗尾巴草认为这个不急,当务之急应劝广年别将一只断手抱那么久,但它命已不长,稍思量便决定省点口舌。
广年又列举了秽泥在陈西又手头会带路,眼下却恹恹,定是陈西又不在的缘故,会合后才好共谋逃脱。
狗尾巴草任他边迈步赶路边解释,心道便这些都没有,你怕也会先找她的。
一个救命之恩要救出以身相许了。
人类真是怪。
冷不丁地,猫妖问到:“你想起来了?想起多少?”
广年一顿,绕过小山一样的肝脏肠道,“不很多,”他叹一口气,“但她确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之类的?”
猫妖和狗尾巴草都说不用,没听说过。
用反问,用困惑。
说世上没有规定过这样的道理。
广年心下想,没有这规矩便没有,他懒懒地,几乎不抱希望地摸索向前路,苍白刺目的太阳在上,他在裸.露的、尸横遍野的旷野走,正如迷途之船向灯塔。
狗尾巴草蓦地大喊:“停一停!先别往前。”
广年停下步子。
前路笼着层不详的血雾。
狗尾巴草大松一口气:“便是这雾,你过一次便失一回忆,绕,绕个路。”
猫妖唱起反调:“直接进,既然禁地是要我们聚在一处,我们已然聚在一起,应不会有多余动作。”
狗尾巴草抗议:“你们忘了又是我解释,同样的话要我说几遍?”
广年笑:“那不正显得前辈神通广大吗?”
说归说,依旧是绕着血雾外围小心绕了一圈,发觉红线正正指向血雾,避是避不过了,广年随手卜了个吉凶,狗尾巴草强烈反抗,连就此拆档各回各家的话也说出来,广年不理,将卦象往他脸上一拍,走进血雾。
猫妖:“问了吉凶?什么卦?”
狗尾巴草大声呸:“下下签!”
广年给狗尾巴草补术续命,安抚:“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必信这吉凶黄岐。”
猫妖:“说得好,那你为何问。”
广年又给猫妖续个术法:“线索指向此处,早晚的事,勿焦勿躁,前路坎坷,还需我等戮力同心啊。”
戮力同心是不成的,血雾里窜出活尸的时候,猫妖是指不上的,狗尾巴草是只知报方位的。
广年自己把活尸溜来溜去,一个驴打滚的时候听见狗尾巴草嘟囔:
“哎,碰到地了。”
广年气笑了:“你碰到地了?我还在地上滚呢。”
猫妖稍靠谱些,他观察着战局,给出建议:“此尸生前瘸左腿,攻其左侧。”
第二具活尸出来时他重新分析,念一串招式道如何招架云云,第三四五具活尸出来时猫妖再不想反攻:“走也走也,你挡不住。”
广年当然知晓,可恨脚底抹油也滑不出围追堵截。
狗尾巴草干脆想开:“这些活尸说不准是与我们打招呼来的,不见得是要打杀我们。”
广年反手掏出只死锦鸡向后抛。
锦鸡被撕得遍地都是,不是死过定是惨叫连天。
狗尾巴草不响,狗尾巴草咬着牙催促:“跑快些!”
广年亦咬牙:“往哪跑,指条路倒是?!”
猫妖:“跟着红线跑,不就是追着红线进来的?”
红线,是了,红线,血滴连成的红线,在空中一圈圈环绕,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可不见人。
狗尾巴草:“她和锦鸡一样碎了满地?”
猫妖:“我心契没解。”
广年:“她灵剑术法还在。”
言下之意是剑修仍活着。
活尸扑来,捡起同伴的腿骨做武器,梆的一声敲空,腿骨碎成许多片。
广年躲过这一下,抬眼扫视血雾,血雾里尸体活跃,引路的红线团团转着圈,打着旋,好像陈西又就在这里。
他咬住舌尖。
“陈西又!”
“陈道友!!”
陈西又没应,尸体反被他叫动,一具一具向他扑来。
冲在最前的一具伸出的手血肉不存,森白的骨骼磨出嘎吱声不堪重负,攻势未到,罡风先至。
广年倒吸冷气闪挪到一旁避其锋芒。
然后也管不得谁打的谁,谁伤的谁,谁追的谁,只知边奔边找缺口,术法扔出去,炸出的是脓水黄脂还是肋骨三段一概不知,只知道出招。
飞针投出去扎光秃颅骨上,骂也没力气骂。
抬腿便逃。
“你指的甚么路?”广年气急地记起过来,乐剑记一笔,自己主人也找不到,不是废物也是个庸才,秽泥记一笔,费大劲捡回来现在也未醒,俨然是个蠢物,红线更是莫名其妙,这般洋洋洒一片,谁知道它指的哪一块藏宝地。
猫妖跃跃欲试地挥起爪子来,被广年颇觉晦气地往身后藏。
别死在这。
广年想。
狗尾巴草见帮不上忙,扒住广年头发省得飞丢几根穗上浮毛,忽而,他抖抖自己:“你们听见什么没有?”
广年喘不过气:“什么?”
被振荡匀了的猫妖:“什么声?”
狗尾巴草摸不了自己下巴,他摆一摆自己当思忖过:“可能是风声,但我觉不是,你们也留意些。”
广年狼狈逃过一记近身攻击,前面扑来的活尸与后面埋伏的活尸滚成一团,崩溃:“留意不得,这能怎么留意!?”
猫妖支棱个耳朵也听,听见什么:“嘘。”
广年心道完了,你们两病号不用忙着逃命,难道趁闲疯了不成?
他却也在活尸们骨头磨骨头的嘎吱嘎吱、呕哑嘲哳的嘶吼里听见一声“广道友”。
如润雨夜来。
“广道友?”
这道声音这么试探着,凑近了些。
如春风透骨,如冬雪覆眉,玄而又玄的触感若有似无,广年感知到仿佛一手被牵住,仿佛有一手顺着胳膊向上带到肩。
红线震颤起来,淌出奇异的红,流动着戳刺向某处。
有什么即将发生。
嗷嗷叫着的活尸阻拦不得。
跌跌撞撞的逃窜也无损进程。
再下一秒,有异样熟悉、异样陌生的人影从虚空显形,片段记忆里的剑修站定在了他面前,像静水里落进片银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