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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千百回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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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妖起时打得并不上心,一只手便能按死的人,他自然不很上心。
直至她一次一次爬起来。
陈西又起时还捏碎灵石补充灵力,符箓、临时阵法、剑招排开,招式一藏一、一生二,从某一刻起,她的进步切身可感。
越战越勇是评书里乐见的情节,偶尔是弱者宽慰自己的幻想,大多数时候是战中弱势方的自我鼓劲,此时正被演得像真有此等好事。
猫妖对炼气剑修应有什么水平不很有数,即便稍觉这剑修好似有点越挫越勇,也不以为意,认为这多半是人类临阵突破之类的把戏。
猫妖出招迅捷狠辣,透着将人活撕的悍勇直接,陈西又自知正面相迎没有胜算,只尽力以身法技巧稍加转圜,殚精竭虑自斜刺里组织反击。
猫妖一力震退剑修。
本以为易如反掌的战局有了分庭抗礼的可能,他倒不退,只起了兴味。
下手越加凶狠。
他挥出一爪,劲风并灵力压出爆鸣声。
陈西又刺出一剑,下腰躲闪,没骨头一样滑撤到旁,在猫妖横来一腿时反拧过身子,踩着猫妖扫过的腿跃起。
抓住剑修空中无处借力的一瞬,猫妖眯起眼,竖瞳缩作细细一线,是等待着谁人的血来淬的残忍。
陈西又没理,灵力尽数灌注乐剑,像是要玉石皆焚。
忙里还爆了个术法,灼热火光炸响。
猫妖没躲,剑修再如何搏命于他也是皮肉伤,但她只能失误一次。
剑修的雪亮剑锋当真破开了他护身灵力,未入多少便被他空着的手架住,猫妖另一手已洞开剑修偏过的脖颈。
纵使剑修稍侧了身,这一招也已是分了胜负。
手中触感都对。
他却蓦地圆睁了眼。
剑修笑了一笑,猫妖说不清这笑有什么意蕴,只隐隐咂摸到一刹的纵情、凄苦与空茫,有鲜红从她齿间流下。
血液从她的脖颈喷薄而出。
两人的影子被这血影扯作病变的一蓬。
她仿佛好笑自己这一躲,径自望着他眼睛,不曾露出痛色,眉眼俱弯的,很是快乐地施力再施力,催动再催动。
乐剑在猫妖体内嗡鸣震颤。
猫妖直觉不对,反手掏向她的心。
心下猜测这是人类将尸体炼作傀儡战斗的把戏?
竟也不是?
致命伤未能致命,剑修甚而有余力抹去流失血液可追溯的信息,猫妖抛去手上脏器,顺势甩去滴答血液,偏头思考。
思考只能一瞬,剑修已欺身而上。
算了,猫妖一哂,不过一炼气剑修尔,纵有些邪僻术法傍身又如何?
将这人撕成八段,手脚扯下碾成泥,她还能爬起来不成?
猫妖冷眼看着陈西又身上伤势无故痊愈。
对战之间,千百招里剑修进步神速。
从不棘手只是烦到有来有往,好像不过须臾。
暂时没法想这剑修身上有什么古怪了,先打完这一场。
猫妖打得脑热酣畅,下手越快。
虽不知剑修从哪来的周旋修为,剑法大有进益,身法亦是水涨船高,战斗经验却全然由两人的死斗补上。
而这实在不是个好的试炼场。
晨露寒凉,依恋衣角。
一人一妖全不出声,只在沉默里交手,远远听去,只得短兵相接、肉身相撞、术法生发之响。
刺,带,格。
探,擒,扭。
见招拆招只在瞬息,剑修先时如打蛇棍上,此时已然全然摒弃了躲棍。
起时猫妖觉这人类鲁莽。
透着点不识好歹的不知天高地厚。
现在他打得兴起,掣提过剑修手肘,在对方肘击带身时稍退一步躲过。
盯牢他的人类眼睛灼灼、水光润亮,猫妖真被她的嵌套攻势所伤。
概因这人只与他打,属临阵磨枪,仗着伤会愈合、灵力不竭将亡命之徒的死斗招式当寻常。
人修总称这般临阵突破为打通任督二脉。
依猫妖看——
她是如打断任督二脉一般,舍弃了全部顾惜己身的恻隐之心。
这确实不是个好的试炼场。
妖魔精怪人,没一族会教小辈这般过招。
毕竟过招里赢了的需是活着得,尸体赢了有甚用处?
猫妖念头百转,心下只觉得痛快,在一错身里积蓄灵力术法暴起,剑修出剑时不退反迎,剑锋没入要害之外,借术法筋骨锁住剑锋,在剑修见势不好时卖个破绽。
剑修果然见一破绽便移不开眼,躲闪之势一缓,故技重施,要拿左手换他一道伤。
猫妖要的便是这一缓,以所蓄术法短暂锢住她,手如铁钳攥上剑修肩膀。
施力,却未推开她拉过距离。
任剑修藉剑身推出道贯体而过的口。
血液破体而逃,在衣裳晕出大片阴影,这伤势未引动猫妖注意。
自左肩始——
剑修皮肉连骨一起被扯开。
挨得太近,以猫妖耳力,都没能听清先断的是骨还是肉。
继而拽下陈西又头前,猫妖鬼使神差地,望了眼剑修年轻气盛的少年人眼睛。
剑修眼里的清明未被雨打风吹去,无论他扯断了什么,他都没扯断这剑修的脊梁。
猫妖没来由咧嘴一笑,说了二人开打的第一句话:“倒很像样子,就这个眼神,别退。”
他揪下了剑修脑袋。
剑修体内残余的鲜血高高溅起,仿佛不甘。
无头人躯按住剑身,驱动灵力向下劈斫,乐剑撞上骨头,叮地一声。
猫妖吃痛,震裂手中头颅,同时震出插.入体内的剑身,他不知这邪法什么来路,但略有欣赏这邪术加持下的剑修。
欣赏她无头断臂后的困兽犹斗。
一壁欣赏,一壁制住这纤薄身板,拆下剑修四肢,细细把人撕作了臊子。
晨雾贪颜色,迟迟未散,拖到此时等来一层血色。
剑修碎得不很安宁,能动则动,猫妖扯碎右胳膊的时候,剑修的手掌发力握住他的肘,似要卸他关节,只是无处施力,只得攥住。
猫妖看一眼。
笑得痛快而兴奋。
猫耳支出,猫尾伸出,尖利牙齿与指甲探出,他陷入这样的畅快猎杀里,找回做兽的快活并残酷。
他一节一节掰开剑修的手掌,术法碾过,人类回到诞生前的肉糜。
剑修的剑不停鸣叫、震颤,仿若哀叫着啼血。
猫妖将这不知为何能辖制他、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拆洒一地,发现禁制未解,站起身,半化为兽形的猫妖走步无声。
信步向前,伸出手,意欲碎剑。
听到身后异响,灵觉有异。
猫妖回过头,只见满地碎肉骨茬里重塑出个人形,染血雾岚里摇摇晃晃出个雪塑的人,先前衣服本是穿不得,褴褛衣料却在筋骨重塑的同时返到身上,也在一地艳红里脱胎重生,剑修身形不稳,通体仍在颤。
却不闻一声呻.吟,难得一缕喘息。
猫妖没急着再赶上前给人毁到灰飞烟灭,淋漓交手里存下点惺惺相惜,他想到自己先前判断的——
将这人撕成八段,手脚扯下碾成泥,她还能爬起来不成?
她竟是爬起来了。
也未疯。
还似好端端地。
剑修抬起脸,如世所罕见的宝剑初出匣的一声铮鸣,美得离奇锋利。
她抬手:“来。”
乐剑回到她的掌中,从不着寸缕到衣着齐整,修为气息从一目了然到平分秋色。
剑修重新持剑,随手挽了剑花,抬眼看猫妖:“再来。”
猫妖猫尾来回摆动,战意昂扬,听完这三字笑得很是称兴,竖瞳里人性不存,鎏金瞳色在笑里炽燃。
甫一交手,攻守之势变易,百来招里剑修抢到上风。
出剑迅捷,势如奔雷,一点青芒凝于剑上,只见寒凉刃光直劈上面门,却捉不到剑修身影。
她整个人如被剑身吞咬噬尽。
猫妖躲过几招,反击几回,屡屡空手,剑修上了何止一个境界。
格住剑锋的手掌胳膊震得发麻。
剑身立收,腿风扫过,猫妖后仰头躲,伸手擒住这腿,真抓住剑修的腿一惊。
陈西又自卷土重来便是滑不溜手,身法轻灵难辨,人影都寻不到,如何能被他这么抓获?
必有后招,果然有后招。
一剑矫若游龙破风而来,蓄意已久,风声未及追上剑光,任这一剑推出路径,乖顺似一路让行。
猫妖听见声音,猫妖看见一闪的剑芒,但是晚了。
一剑穿膛过,哧啦直贯到底,绕过硬骨推到头,漂亮的一击致命。
猫妖下意识捏裂了手中腿骨,果未听见痛哼。
血液温热,顺着身前身后伤口流淌,打湿尾巴。
战斗本能告诉他立时打断这剑修动作。
要趁这人未转剑亦或施术将她丢出去。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术法锁住汩汩流血的要害,疼痛浇过被点得炽热的脑子,像烧毁了什么,烧出了什么。
剑修掀睫看来,战中转瞬即逝的停滞,猫妖记住了那双眼睛。
记住了剑修依步法迈出的那一步。
铿然相击。
越战越勇、血肉横飞的渐战渐酣。
大开大合的杀招。
血气、灵力、古怪的阵法破碎、重塑、爆开。
鬼灵蒲晨在此应能认出,陈西又慢慢使出了她在流头帮大仙食人幻境内破开封锁的剑招。
死与死的血战之间,撕咬得胜而出的不顾念命。
猫妖斗着斗着,一时竟落入下风。
不对。
他想。
倒不是他会输不对。
也不是这剑修临阵突破不对。
是她怎么还没死?
人修再狡诈、诡谲、污秽的邪术也做不到。
人修就是当场悟道、堕为走火入邪的坏种也换不来这样一具不死不灭的躯体。
察觉的当口。
野兽直觉捣到疑点的当口。
人与妖已扯落满地头花,血溅出满地花,破损的脏器被兜在体内摇摇晃晃,不时因招式牵拉皮肉被动透风。
猫妖在这当口喊停。
不论剑修交手前踩出的一步有多气定,不论她随剑而至的眼如何清醒。
却是猫妖喊的停。
他道:“等等,等一下。”
略想一想,问:“你还是人不是。”
两人斗得太分秒必争,两句话的功夫陈西又.又胜两城,竟也听进去他的话,推扯送,拉开距离。
剑修笑了一笑。
气息深长。
身体在呼吸里几不见起伏,只感觉体内如沸如蚀的灵力回转。
她稍偏头,掉过、碎过又拼回的手指抚上脖颈本该有的缺口,那是第一处致命伤,应算个槛,眼下她的脖颈肌骨完全,致命伤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
全身都碎过一遍,幻痛在时间里一次又一次撕裂身体,一错眼觉得自己仍在满杏居的三九灵泉。
却敌不过奇异的快意升腾,战意将她的神智催发得近乎空无一物。
她默念着静心诀按下意犹未尽,眼神却不由自主滑向猫妖蓄势待发的手。
猫妖认出这眼神,这剑修分明打得上头,仍在期待。
他本不期待这剑修还能挤出几句分说,却听见剑修道:
“是人,自然是人。倒是猫前辈你,特意寻来这与我算账,大张旗鼓,毒解了吗?”
猫妖:“毒?”
剑修在这时上前一步,猫妖不知自己中了甚么邪,不忙咬牢剑修,没甚头脑地看向她迈出的那一步。
脚尖勾起,撩动裙幅,无端端地,似以脚尖挑开了幕布。
陈西又走近他,每一步都轻巧,落地无声。
猫妖绷紧周身戒备。
他几乎眼看这剑修从不过一合之敌到胜他一分,诡异非常,无法不警觉。
“你不记得了吗?”剑修抬眸望来,眼波流转,亮盈盈,“也是,猫前辈现如今应也不识得我,如何上来就要杀?还伤我同伴。”
猫妖金色瞳仁锁在剑修身上,皮笑肉不笑,上半张脸不动,只嘴唇裂出一个冷森的弧:“是你下的禁制不是?”
陈西又:“是。”
猫妖:“那我便没杀错。”
陈西又久久思忖,视线凝往他背后枝桠,声音轻下来,问得不像要问:“杀了那么多还不够?”
猫妖偏过头,削去一块的猫耳渗出淤血,答得不假思索,“还太少”,他笑得总仿佛在嘲笑什么,“少得再多杀你一个,也还是太少。”
他这回笑得有了几分真情。
只是不如没有。
陈西又看回了他,回他一个笑模样:“那我们继续?”
猫妖绷起脊背,点破:“这是幻境?你知如何利用规则?你起时本想说什么?说来听听。”
陈西又望一望他,低头,望住自己持握的乐剑。
剑身收到剑锋,薄而利的一线寒凉刃光。
她似乎想说什么。
正斟酌什么。
猫妖几能猜到她怎么想。
他们在这一刻共享一个念头。
如此看。/怎么办。
她不愿说了。/我不愿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