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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洗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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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息几日也无妨,好在岑碧青受封已归,可以伴着白素贞谈心,这殿中不至于太过冷清。岑碧青名号青侍,行动自由,属于地位适中,最快活的那种仙人。她回来之后白素贞遣散了殿里的其他小仙侍,毕竟陌生,有时与岑碧青说些话不甚方便,白素贞也无需什么人的侍奉,便让引路仙童把那些小仙侍都带了去。
岑碧青静修二十多年后沉稳许多,但本性未改,仍不失往日的生气与活力。天庭中充盈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将这条青蛇养得愈加容光焕发。倒是白素贞,蛇儿愈想忘却的人和事记得却愈发清晰。她整日唉声叹气,不知在思索什么。
“姐姐!姐姐!前院的莲花开了!”约莫早晨九时,前院传来岑碧青的呼喊声。白素贞盘坐于正殿旁的方榻上运气养息,听得岑碧青的呼喊她睁开双眼,循着声音行至前院。??院中,一池莲花盛放,挺拔脱俗,清新悦目。“姐姐,你说这奇不奇怪,我几时前见这池中分明是一个个花苞,方才再观时竟开成了一蓬蓬碗般大小的花!天上的时令可与人间不同啊,变得真快!”
白素贞轻笑着摇摇头:“青儿,世事变幻本就无常。花如此,人,亦是…”她语速越来越缓,垂下头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继续道:“辟如…道宗。”
“道宗?可是那个…”岑碧青听闻“道宗”二字不由得一惊,收回了赏花的目光,转而望向白素贞。
“不错。二十多年前人间之时,他曾信誓旦旦地说神佛天理都是吓唬世人罢了,不信,理会便可。如今呢?他得了法号,遁入空门,执珠成佛,不也还是信了吗?”说罢,白素贞转身欲走。
“姐姐,你既已入仙门,还是少想着那人为好。你的身份和责任与我不同,这我是有所耳闻的。况且仙佛之间已是不可能了。”岑碧青一脸严肃地盯着白素贞的背影。
她停下脚步,并未转身:“我自是知晓,不过拿他举例,仅此而已。”话毕,径自回殿。??然而,明知故犯,口是心非。思念一直被白素贞用力扼制在心底,不消反增,煎熬是无止境的。
却道是物极必反,亲眼看见许仙的那一刻,除了再也抑不住的情意还有几分新生的恐惧。她害怕了,她开始退缩。
终是理智一败涂地。一声久违的“官人”出口,泪水随声而至。
“仙君,您越界了。”他笑得淡然,已是一副悟了大道的模样。
“什么?你…你说什么?”她一步一退,泪一步一滴落。
是啊,眼前的是道宗,不是许仙。
白素贞从床上惊醒,泪已满面,一场空梦罢了。
怎么会梦见他呢?明明她已经在用全力去忘记那人。难道这是他证道归真的征兆吗?作为仙体,其梦从来都是有特定含义。
白素贞心中腾起一种冲动,她要逃出紫薇殿去佛界寻他。但,且不说此番有违天道,就是见到了他又能如何,万一如梦中一般情形呢?
白素贞在床边来踱步,泪水蓄满眼眶,一颗颗泪珠从眼尾滑下,由温热凝至冰冷,最后纵身跃下,跌得粉身碎骨。她思索片刻,步入小院。
天月迷蒙,覆着云纱,隐隐约约透出淡黄色的暖光,约莫是一轮圆月。
她下定决心要去一趟西湖,就当散心吧,决非是因为那个冤家。白素贞方才略略算过,此时是五时左右,恰好是人间的清明时节。梦醒的时间还真是赶得巧啊。
借此月光,白素贞出了紫薇殿。天宫之中静得无声无息,连平日里到处流窜的云都在安睡。远处缓缓亮起一点明灯,她已到了十四日前的分别之地。
“紫薇仙君前来,可有要事?”门童提灯上前,十分恭敬。
“没什么事,”多日蹙着的眉终于舒展开,她低头微笑着询问,“我想去人间赏玩一圈,不知可否?”
“自是可以的,劳烦仙君登册,即可入凡。”小门童先收了灯,召唤出了一张小桌,又将灯摆在桌上。光亮中,白素贞看清了案上的物品,一叠锦卷,一支毛笔和一方砚台。
“请仙君执笔。”门童拱手道。
白素贞提起笔,卷上的字迹新旧不一地排列着,只余下了很小的一行空白。按照其他仙人的记录,她依次写下:
“白素贞”
“西湖”
“游湖赏景”
“紫薇仙君”
“最后还要提醒仙君一句,切莫留恋人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门童挥手拂袖,明灯渐渐熄灭。
寻着记忆,白素贞去到西湖边的小巷中先转了一圈。“小哥,买把伞吧,天有不测风云啊。”为了方便,白素贞扮了个翩然公子哥的模样。别人这样喊她,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出巷时,白素贞背上多了一把油纸伞。买上也好,以防不测。拉一拉背伞的带子,她深吸一口气,向着西湖的方向走去。
天气并不明朗,灰蒙蒙的些许阴沉。偶尔有风袭来,卷起一股夹杂着香火气的冷浪。岸边抽条的柳枝新生出许多缀着细密水汽的嫩芽,湖面平静如砥,景色依旧未有故人相伴。白素贞漫无目的地在堤岸上走着,游人纷纷,嬉笑声环绕在她耳边,心中却更觉冷寂。人间怎么也这般无趣?
“船家,到清波门要多少钱?”逛过西湖,立足断桥,最后她想去“白府”看一看。
“六十个铜钱,相公请上船吧。”
付过船钱,白素贞弯身上了船。船舱空间并不狭小,但她仍感到憋闷。清明时节湿润的气息将白素贞包围,几次想勾连出她的泪水。罢了,西湖美景是无法欣赏了,她索性合上眼不去看这人间。
下船时分,白素贞呆立在了岸上。前方的人如何会同那冤家生得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不可能,怎么会在此处望见他呢?此刻他应是在打坐捻珠,又或许他早已登上灵山,正听着佛祖讲经。千万种情形中,他独独不可能在人间与她相遇。那些水汽几番尝试终于达到目的,侵入她的眼眶漫进她的心底,将她的泪水引出。
白素贞没有勇气去探寻真相,慌乱地逃出人间,回到天庭。
“仙君,您回来了?这是?”小门童对白素贞的油纸伞很感兴趣。
“人间买的一把伞,你若是喜欢便拿去吧。”听见询问,白素贞定了定神,笑着将伞取下递给小门童。
“仙君您真的要送给我吗?”小门童眼中带着兴奋,开心地快要跳起来。
白素贞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自然是真的,我在天上又淋不到雨,快拿去吧。”
门童高高兴兴地接过白素贞手中的伞,细细欣赏着。“我走后,可有其他人去到人间吗?”白素贞趁机开问。
“仙君,这事一码归一码,不能因为您送我一把伞,我就把这消息都泄露给您啊。”小门童收了笑容一脸严肃道。
“没事,就随便问问。”白素贞轻笑两声,走向紫薇殿。
下凡一趟,非但没有断了她的念想反而搅得白素贞坐卧不安。白素贞再次从床榻上坐起,解去腰带,外衣无声滑落,她要入池洗尘,不论有何后果。
池水冰冷刺骨,将白素贞没入其中。渐渐的,后院升起浓重的白雾,清液一遍一遍舔舐她白皙的肌肤,染上她的体温,变得不再无情无义。暖意包裹着白素贞,她放弃了抵抗,任由泪水淌下思念奔涌。泪水与池水并不相溶,泪珠在池中凝结,直直坠入深渊,与池底的石壁相合。
约莫两柱香的时间后,白素贞抚着前额从水池里站起。她光着脚踏出池子,一颗颗水珠从她打湿的发丝间露头,随白素贞身体的起伏掉落在地上,与地面触击那一刻瞬间消失不见。
抬眸瞻月,迷雾下是一弯银钩。原来今日月未满,人间未团圆。当云雾散去,痴想破灭,银钩刺入眼眸,月光扎眼,浮云勾勒的圆满轮廓是假象。
今日的她,已不知是第几次落泪了。
自人间返回后,道宗想就此别过,独上灵山登佛堂。从此受封为佛,静心修炼,造福天下众生。可是,心里面总是不舍的,总是想着再等等,再等等吧。
升入天界的第三十六日,两个仙童敲开了禅室的门。“道宗师傅,我二人给您送来了洗尘的衣物,请您更衣除旧。”书风走进禅室,手上托着一套新衫与一尾发带,其实从外观上来看与他在人间的衣服没有什么不同。
“有劳了。二位可是从东边来的?”道宗在佛界鲜少见到仙童,大多是些小和尚。
书风笑着点点头。“敢问你们二位可知紫薇星君近况如何?”见对方肯定,道宗继续问道。
未等书风回答,旁边一直沉默的清光走上前先开了口:“紫薇星君?呵!您说的可是新入天庭的那蛇儿?她可不是什么紫薇星君,她现在连仙君都还不够格呢!不过一只痴恋情思的妖罢了,若非紫薇之气附生于她,绕骨入魂,她怎能走到今日?要真细数起她犯下的罪行,有岂止关她短短二十年?那最多不过是一次不痛不痒的警告,要助她修行而已。若是她…”清光的口气里带着轻蔑与不屑。
“清光!你已经说的太多了!”书风狠狠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清光的后背,清光闪了一个趔趄,没再说下去。
道宗听闻此番话语,脸色发白,嘴唇发颤,结结巴巴地说:“若是…她…怎样?”
清光拱手笑道:“我想您心中大概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就不用小仙再多嘴了吧。还请道宗师傅快些去换上衣服,随我们同上灵山。”
道宗用发抖的手接过衣物,走去屏风后换衣裳。脱去旧衣,披上新衫,系好新的发带,他愣在屏风后,他不想上灵山了。
他要去见娘子。
屏风外,书风怒气冲冲地瞪着清光,低声道:“你同他说这些做什么?”
“作为白蛇人间的丈夫,他难道应该什么都不知晓,被一众人蒙在鼓里吗?你既嫌弃我多嘴,下次就别叫我一起送东西了!”清光回怼着。
“要不是上头的仙官要求,我才懒得理你。”书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罢罢罢,先不同你争。话说这屏风后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了,换衣服也不至于这样慢吧?”说着,清光便要向屏风后走。
书风一把拉住清光道:“等等,你贸然前去万一吓着道宗师傅了怎么办?他刚才的脸色本就被你吓得不正常了。”
听闻此言,清光停住了脚步,朝着屏风叫了两声:“道宗师傅,道宗师傅!您更衣完了吗?”屏风很大很厚,并不透光,看不清其后的人影。
许久,无人回应。书风赶忙向屏风冲去:“唉呀,莫不是你刚才那番话将道宗吓昏过去了!”
奔至屏风后,只见得叠好的整整齐齐的衣服和半掩的后门,二人对视一眼齐声惊叫:“道宗他逃了!”
天庭之上纤凝四溢,就是用力踏上一脚也并无声响。道宗不顾一切向东方狂奔而去,耳边仅存风声和他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听着自己的心。抵达边界处,道宗放缓了步子。前方的仙佛交界处,门童正伏在书案上记录着什么。紧了紧拳头,道宗长出一口气冲过边线,越入仙界。门童抬眼又低下头,好像并未看见道宗似的又继续舞动着笔杆。
道宗不知紫薇殿在何处,在天宫里胡乱搜寻着。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摸瞎四个时辰后,他终于找到了紫薇殿。步入小院,映入眼帘的是一池盛放的莲花。许是那新衫的原故,奔波多时,他的身上仍是干爽的,未出一滴汗。道宗就地倚在池边的白玉栏杆上,他实在是太累了,合上眼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道宗感觉有人用手轻抚过他的脸颊。那手上的肌肤细腻光滑,摸在脸上很舒服,他贪婪地用脑袋蹭了蹭两蹭,同时将那只手握住。
手的主人显然有些吃惊,停住动作,将手收了回去。片刻后,道宗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他顺势搂住那人的脖子。缕缕幽香缭绕在道宗的鼻尖,钻进他的心中。不知是意乱情迷还是本就胆大包天,道宗在她的脖颈处不大不小咬了一囗。
“嘶…”白素贞吃痛地倒吸一囗凉气。共枕多年,她竟不知这冤家是属狗的!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多管闲事,任由他在池边一直躺下去好了。
清醒时分,道宗发现自己被随意地“丢弃”在地板上。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尽量放轻动作,不发出一丁点声响。白素贞正于方榻上闭目调息。道宗一打眼就瞥见了那个发红的牙印,很是明显。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如何会胆大到将她咬了一口,观其程度貌似咬得还不轻。
惊恐并未在道宗心中停留很久,取而代之的是无聊。紫薇殿内唯一活泼的便是袅袅香烟——四处飘散。当他注意到一旁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时,一下子来了兴致。
一张,两张,三张……他仍是不满意,怎样都勾不出她的轮廓,半砚墨水很快就要见底。再抬眼偷望一下,深呼吸,一鼓作气,一气呵成!终是描出了一张较为满意的轮廓。道宗正欲抬头看一看白素贞好添上细节却发现刚刚还在打坐的人儿此刻已站在了身后。
“道宗在忙些什么?”白素贞浅笑着探身问道。
“仙君明知故问……”话还未落地手中的笔便被夺了去。
“道宗还真是不见外,趁本仙君修行,未经允许便动了我这殿内的东西,可知罪?”
许仙下意识伸出手便要拿回,听到白素贞的话立刻又将手收了回去连忙起身,低下头弯下腰拱手道:“小的知罪,仙君大人饶命啊!”话毕又缓缓抬眸,小心翼冀地瞧着白素贞。
白素贞摇头:“诚意不够,没收了。”她没有还笔的意思,反而将案上的宣纸也拿起向修炼的方榻走去。
“娘子!我还没画完呢!”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道宗慌忙追赶,一个不小心将白素贞压在了方榻上。
“怎么,现在舍得叫‘娘子’了?官人你这样是在赶着投怀送抱吗?”白素贞饶有趣味地瞧着身上红着脸的冤家。
道宗感到自己现在犹如烈火纵身,叫他“许施主”的是她,如今调戏自己的还是她。“是,我今日就是投怀送抱。”道宗索性就此从了。白素贞一挥手,门户皆闭。
笔杆轻敲纸背,纸面白皙细嫩,只一两下便显了粉红。笔尖不敢用力,怕伤了对方,试探着一点两点碰触。渐入佳镜之时,笔墨开始大肆渲染,作下一笔一笔佳画。修行之人感官毕竟比常人更加敏感,可惜方榻只供修炼并不适宜欢愉之事,她慌乱中只得抓住一根垂下的细带。用力一扯,上方散下长发轻拂得她细痒难耐。见白素贞皱眉,道宗贴近她耳边呼着气道:“可是用力紧了?”
白素贞不语,朝着道宗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娘子,疼!”他有些委屈。
“方才你下囗的时候怎么不怕认错了人?还是说许施主你是不挑人的,谁都咬?”她眼眶微红,噙着泪,似从画中走出的扶柳女子,口气却一点不软和。
上方的人停了叫疼,一手撑榻,一手勾绕起她的发丝柔声答着:“自然不会认错,这副身子我已是熟悉的很了不是吗,娘子~~”最后一声唤得尤其温润。
岑碧青回来见殿门紧闭,心中有些担心地朝殿内问道:“姐姐!你可还安好?怎么将这四周都封了?”
听见岑碧青的声音,白素贞害怕她闯入正殿急忙回应,却答得断断续续:“青儿!你…先别进来…在凉亭那边等我…”
“姐姐,你真的没事吗?”
“小青,你听你姐姐的话,先去凉亭吧!”
这声音一出,岑碧青瞬间傻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