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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蒲泽 ...


  •   三月末的天气,开始下雨。眼看着天晴,只一眨眼,就又是细雨绵绵。

      只是一两天的光景,就像这天气的变化,昨天还是晴空,今日就只剩春雨。师姐也全然忘记了曾经某天某条街上和某个人发生的不快和可能来到的危险。事实上,于吃喝玩乐之外,师姐还能记住的事情并不多。
      有时候小路都怀疑,师姐不愿离开天都的真正原因。到底是这个闲暇的城市成全了师姐人生莫出吃喝玩乐的志向,还是师姐的志向在这样的地方才终于扎下了根基。

      只是人生的快乐,从来都离不开钱财的支持。所谓俗气,就是这俗世中的众人都不得不同意并一起渲染的风气。
      那天早上,小路安分守己地坐在空旷的前堂里,看师姐和掌柜的理论。本是说好的一寸见方的足色银锭住一个月。月底结账,却发现事实远比他们的预想翻了一倍不止。
      掌柜的拿出一把量尺,伸出肥肥的小指头比量着,慢慢说道:“这,才叫一寸。”
      师姐大怒,和北地半个拇指的长度比起来,这样的一寸委实是多了些。其实天下这么大,度量衡不一致,也是常理,被人坑点钱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师姐说自己缺得不是钱,这是实话。
      师姐又说,这世上缺的是公道不在人心。在百无聊赖中突然听了句这么正气凛然的话,一旁的小路就打了个呵欠,因为这实在是和师姐一向的风格不符。
      正气?小路想,须得像自己这样,即使有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也马上被人顺手拿走,还不能吱声,更别提将不满形容于色,那才是正气。

      突然有人轻笑出声,小路回过头去,看见的正是那日骑马冲撞了他的男子。只是今天少了那些个随从,一身灰白的素衣,越发显得容颜出尘,
      那人玉树临风地站在门阑边,提着个黑底红漆的食盒,就像是偶然路过的那样偶然听见了这屋里的争执,然后很随意地就走了进来。
      小路直起身子,却未动,只看着对方。
      那人嘴角含着一丝笑,也不招呼,径直坐到他的对面,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柜台前的师姐就回了头,看见了来人。

      一双晶莹透亮的眸子,不惊不诧,如水波不兴的镜湖面,与其说是看着来人,倒不如说是看中了那人手中的东西。扔了锭银子出手,然后慢慢地踱步过来,终于毫不客气地一起坐下。
      男子含笑看着眼前的丽人,双手从食盒里平平稳稳地端出个漆碗,轻轻揭去盖子,话语温柔,全无陌生:“这是我早上起来刚熬好的粥,用清泉水和了新稻米,再用桃花隔了竹屉蒸过,这些泡菜是昨晚月半的时候放进去,今早天明时分取出来的,用的坛水是年前收集的梅花蕊上的雪水。”那人一脸诚恳,“你要不要尝一尝。”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家常咸菜白粥,被他这么一说,小路在旁边暗自想,哪怕是毒药,师姐也会毫不迟疑地吃了去。
      果然,师姐听了这么一番形容,嘴角的笑靥就深了些,仿若花开。

      小玉巧笑嫣然:“公子客气了,那日你冲撞了我这弟弟,原不是什么大事,却要劳公子这么费心上门来。”
      小路低下头去,他这做弟弟的,即使是代替姐姐被撞死了可能也只是死得其所,若那马尾巴扫过的是师姐的半边脸颊,这世界——怕是早就变了天吧。想到这儿,小路复看向门外阴沉的天气,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那男子也不答话,只取了一并带过来的同色朱漆竹筷,递给小玉,话语中音色极淡,淡到仿佛寻常人家闲闲地聊些日常琐碎的事情:“凉了就不好吃了。”
      三层的食盒,样样东西都只带了一套。小玉也不多问,当真开始细细品尝,嘴边的笑靥随之慢慢地沉醉起来。想来就算是毒药,那也是被醉死而不是被毒死。

      接近正午时分天才有些放晴,男子邀他们一起去浣花溪游船,小玉一口应承,临出门才问了句:“公子是?”
      男子回头看她,轻声道:“我叫杜宇。”小路眼角瞥见柜台那边正算账的掌柜听见这话,哆嗦了一下。
      小玉却皱了眉,仿若喃喃自语般:“这名字可不好听,听着像‘多余’。”掌柜的就哆嗦得更厉害了。
      杜宇不以为意,仍是微微笑着,平滑的眉峰,声音如清泉洌石:“是么。你说是就是吧。”

      浣花溪在城南,从万里桥至百花潭,溪水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潆回逶迤,窈然深碧,水木清华。
      水道边遍植奇花异树,这春深时节,花开得正好,风过处,花落水中,水至清澈,深深浅浅的花瓣顺水而流,濯而不妖,因名浣花。
      船是朱色凤舟的彩舫,只一层,却处处透着精致。舱中四面皆是雕栏的镂花漆窗,不出船舱,两岸风光尽收眼底。碧色罗纱的落地帷幔用彩锦收系了,想是艳阳天时放下遮阳之用。

      三人席地而坐,中间的梨花木几上摆了几样小点。师姐品尝时,杜宇就在旁边为她煮茶。新茶叶黄绿齐整,茶汤清亮,烫水滚过,茶叶舒展,清香随之溢出。
      茶是蜀国特产,在北地是比丝绸还要贵重的东西,所谓一两黄金一两茶。只是碍于交通辗转,明前的茶下了来,须先经水路往东南荆州,再转运到江淮吴越之地,与北地过去的商人交易。待到了北地,再好的春茶也搁成了秋茶,所以明前茶在北地,就像别人家新泡的一壶茶清洌倒出,自己只闻着个缥缈的茶香,纵有千金也是难求。怎比的上这蜀国,茶楼酒肆,家家点茶;贩夫走卒,常饮解渴。所谓富裕精贵,有时只是一种不同的标准而已。

      小路接过杜宇递来的白玉杯,那玉色温润只衬得这茶越发清绿,抿了一口,笑道:“蜀王不仅船精致,连着茶器都是挑剔到极点。”
      杜宇挑眉不语,看着小玉的眼中依旧满是笑意与满足。
      小玉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地说:“朱凤乃百濮的图腾,百鸟之首,自是各族之尊。”
      杜宇低眉为她添了杯茶,轻声细语,话却是对小路说的:“杜宇不过是有样学样,才让小公子见笑了。小公子的家人才是真正天之贵胄的挑剔,小公子意下如何?”
      小路听了这话却不敢答,只瞥见师姐的眼睛微眯,心底就升了股寒意,多年经验的累积,明白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时想要后悔都已是来不及。只是,为什么是又呢?

      岸上繁花似锦,行人如梭,但这时的师姐即使不动声色也让小路委实心惊,更无暇他顾。待船行至百花潭,跨溪有一板桥,覆以水槛,船依斜槛停住,小路就托了个辞赶紧下了船去,小玉也不拦他,任他自雇车家去了。
      船夫划了几个回水,又掉头往万里桥方向去。舱中剩得两人,此刻也有些寡言鲜语,意兴阑珊的样子。不多时,船行至一廊桥,杜宇说可以下船沿岸而行,小玉也不反对。
      下了船,眼看着天色渐阴。船夫奉上竹伞。行不了几步,雨就落了下来。这梅雨时节的雨水,一旦开了头,就再难看见个分明的结尾。

      天空中下着小雨,在满街满岸明媚灿烂的繁花树影中,恍若落英。那雨淅淅沥沥地落着,仿佛直要落到人的心上去才会停。

      他们在这雨中慢慢地走着,仿佛可以走到雨停,再看繁花落尽。

      “在我没有成为王以前,大家都叫我杜宇,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但或许那就是我的名字吧。可是从前,我有一个朋友会叫我蒲泽。”杜宇停下脚步,侧头看着身边的人,只看见一个剪影,在清落落的雨中有些空灵,又像极了风中飘零的落花,如果这一刻他伸出手去,或许会有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掌心,“我一直记着这个名字,可是我这个朋友却再不记得我了。”

      那些丝丝缕缕的雨落在他的视线里,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悲欢。
      画着桃花缤纷的竹伞落在他们的脚边,没有人去拾,任那雨慢慢、慢慢濡湿了发捎、鬓角。

      他向她靠近,她没有走开。
      他的头靠在了她的肩上,感觉到那瘦薄的纤细。他闭上眼睛,细长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在侧侧的轻寒中微微颤动,低到近似呢喃的声音,“这会儿,我心里真是很难过。”

      听了这话,小玉只觉得心中悲一阵,凉一阵。她想着或许他们从前认识,然后又分离。
      她想起终南山中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生活。那时师傅总说,命由天生、缘由天定,万事不可强求。
      可她想她并没有强求过什么。只是如果她曾经认识谁,为什么又要忘记?如果上天不愿她记住这些事,为什么又要让他们相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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