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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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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建城,多依“天圆地方”之说,筑高墙而围城。
这蜀国天都则不然,城分两部——太城,少城。太城在东,依江山之形,北面郫江东下而与南面锦江汇合,成新月形分布。少城在西,取地势平缓而成日状。二城合一为重城格局,非方非玻∪赵峦灾狻M豕⒐偈稹⒚硖镁阍谔牵屑€汤铩⑿薪沤栽谏俪恰?
少城由西向东,分为夷里、冲里和赤里。夷里为外乡人买房聚居之地,冲里主要为客栈酒肆作坊之区,赤里为本地人之居所与市集。
而他们此刻要去的正是位于少城与太城之间的的赤里。
小玉偶然在客栈前堂听食客讲赤里因为是官署与民居混合所在,所以格外繁华,外乡来的商人都爱在赤里经商,所以那里汇聚了东西南北各方货物以及——各方美食。
可能是因为到了陌生的环境,这几日小玉总是醒得很早,与终南山中饱食终日、沉睡半日的形容大为不同。
比如这天早上小路醒来时,看见师姐已经收拾停当,若有所思地站在洞开的窗边。那些浅蓝色的晨曦从窗外落进来,就落在了她的身上,那人影就变得有些恍恍惚惚,不似真人。
小玉听见响动,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今天,我们去赤里。”
他们雇的是上好的马车,只是越好的车走得就越慢。
坐在丝襦为席的车厢里,看着或繁华热闹或祥和宁静的景象依次从白色薄纱的窗外慢腾腾地挪过去,小路就看见师姐的眼睛慢慢地眯成了弯月。这样的眼睛,旁人就再难看出那眼底的半分情绪。
车夫是个喜欢碎碎念的人,小路只在最开始无意中说了一句“这河看着真是好看”。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话匣子,那车夫的嘴似乎就再没有合拢过。其间师姐半真半假地问了对方一句渴不渴,对方诚恳地答她——不渴。那之后,师姐面沉如水的脸色就有些固定。
“二位小客官,这就是金水河了。这河奇着哩,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所以说啊,你若渴了要找好井,就要沿着这金水河走。您就不好奇这河的名字?以前总有客人问,这河为什么叫金水河啊。我被问得都烦了。今天看二位小客官面善,我老汉倒不妨给你们说说。话说这金水河啊,从前流的可不都是金水,不然哪能叫这名儿。我爷爷那一辈的时候,据说在河床底撮一簸箕泥沙都还能淘出金子来。只是如今这个王来了后就下令不得再在河里挖沙了,撮一簸箕泥沙,就要服一年的劳役。您说有一年的时间,什么钱挣得不比那一簸箕泥沙里的金末末多?......”
“如今这个王来了后......难不成这个王以前还不是大蜀的人。”在小路看来已经快要睡着的师姐,突然平淡地插了句话。
赶车的老汉憨厚地笑了声,就接着讲,“也算是吧。我们现在这个王可是从天上落到大蜀来的,懂得东西比我们百濮的长老还多。我们百濮的长老,那可都是上百岁的人啊,懂得的东西那还能少了去?不过,我们这个王可更是了不得,他都当了差不多一百年的王了,从我爷爷那会儿起到我这儿都三代了吧,你看老汉我都胡子一大把了,可我们这个王还跟他刚来那会儿一样年轻英俊。您说,这不是神仙是什么。话说我爷爷那会儿......”
小玉不知何时睁了眼,掉头看向窗外,“快到了吧。”
她这么懒洋洋地一问,赶车的老汉才从他爷爷那会儿回到现实中来,赶忙答话:“姑娘真是好眼力,您看这热闹劲儿,可不就是赤里了。等过了玉带桥,二位小客官就可以下车慢慢逛了。姑娘只要沿着玉带桥下这条解玉溪走,最好的店铺都在这一带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噔噔噔过了桥。
桥下水声潺潺,水边人声喧喧,单只是那些镶金带玉的地名儿听着,都是热闹。
小路先下了车,立在车轼旁等了一会儿,车厢里才伸出一只洁白无暇的柔荑,轻轻扶着小路的肩膀,施施然下得车来。
新做的衣裳,七彩棉线织成的斜纹棉布,据说又称虹云布,做成一式的无袖夹裙,由上及下无甚变换,腰身处略微一掐,再在两边裙角起了些波纹的折,莲足轻迈,那七彩的颜色当真是如水上波纹般漾溢开去,如虹落水面。里衣据说是大蜀今年最新的藕荷丝做成,只露出两袖在外,阳光下,正看是淡淡的初荷颜色,侧看又是碧如清泓的莲叶颜色。
还有细青竹篾的斗笠配的白色面纱,轻纱背后只看得见一优美的轮廓。
这斗笠是那天早饭后,小路为师姐张罗的第一件出行必备物品。
师姐说,但凡绝色都不是凡间易见,所以戴上斗笠,可以避免讨厌的眼光和议论。
如今看来,师姐下车后所引起的侧目、回眸、呆立,就更加印证了师姐的先知卓见——如果身边那个大白于天下的容颜都已经是世间难寻,那不愿轻易示人的容貌还不是倾城倾国?
而路边那些隐隐约约的议论,想来这时的师姐听了必然是一句“甚和吾心”,断不会厌烦。
师姐说过,如果不能做到比别人更好,那也不能成为更好的人的陪衬。
当然,能被更好的人陪衬,则不在师姐的反对之中。
这样的结果小路也不是不满意,至少晚上不用再看见冷浸浸的眼光、听见阴森森的嘲讽。
他们在满足中惬意地闲逛。
在茗粥巷喝了百合苡仁粥,在莲池边吃了刚出笼的龙眼包,顺便听了小曲儿,在锦江街的茶苑喝了杯明前蒙顶春茶,还在玉沙街的当铺死当了一块翡翠。
小路只想他大概明白这条溪为什么叫做“解玉”,这沿江一路吃喝玩乐下来,怕是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美玉都要解下来卖了才够付帐。
只是这柳堤前、花荫下,人来人往中,看同样的艳羡、同样的嫉妒,会不会有点腻?
在懒洋洋的春风中品尝这闲暇到极致的生活,实在很容易犯困。
好像是马蹄声,从身后夹着劲风传来,那风过处,吹得路边的花树落英缤纷,不觉就迷离了视线。待小路回过神已是躲闪不及,只能护着师姐,让自己一张玉颜被马尾活生生地扫过半边脸颊,虽未受伤,终究是晦气,堆积了这些天的怨气也就似乎都在这一刻跟着冒了头。
马上是一个玉冠束发、锦衣华服的男子,眉目如画,看上去也不过是二十几许的年纪,这时也立了马,平淡如水的神色,只从马上俯看过来。一双褐色的明眸,却又像极了流光璀璨的琥珀,一半是玲珑剔透,一半是闪烁难测。
那人身侧还五个青衣的随从,个个骏马英姿,更衬得这当头的人年少富贵,仿佛占尽人间风流。
那人看了小路的横眉冷对,反而笑了,笑得温文尔雅,“小公子倒是生得好看,难怪我这马都惊了。”街边看热闹的人听了这话也都随之笑出声来。
小路冷冷应对:“小民不过是世俗颜色才惊了这马,怎比得上公子天姿秀逸,连畜牲都不惊讶。”
“大胆!”一青衣人策马上前,威声喝斥。
“小民听说大蜀乃天府之国,原来神仙福地也是一样的仗势欺人。”小路声音沉稳,面无惧色,仰面直视那和他起冲撞的男子,对那喝斥他的青衣人倒是视若无物。
马上的华服青年被他这样全无顾忌地直视,却也不以为忤,话里反倒多了几分认真:“小公子的确是世间难得的俊美无俦,可惜男生女相,只怕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
那人说得这般认真,脸上却满是戏觑,见对方不答话,自己爽朗一笑,回身策马而去。
“你也有今天。”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在小路耳边响起。
那已经策马前行的年轻人,这时却突然勒马立住,僵直的身子,慢慢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了戏觑的笑意,一双清澈的眼眸直直地望向小路身边的女子。
小路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去,挡住了那灼人的视线。
甚至不需要暗示的眼神,那带着轻纱斗笠的女子就收了刚才的嬉笑,只默默和身边人一起转而向人流的中间行去。
不管那是不是含有恶意的眼神,那样笔直而坚定的注视,都很难让人欢喜。
他们看似行得随意,脚步却快,在这人来人往中,很快就像两滴雨水落到了长河中,没有声音地淹没了。
“王?”先前的青衣男子策马跟在一旁。
那被称作王的年轻人,直看到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完全消失,方才掉过缰绳,低沉却不容他人置喙的声音:“回去吧。”
一行人重新策马离去,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甚至踏不起烟尘。
这三月的天气正是阳光明媚,春光潋滟,路边间或开着满树的繁花,深深浅浅的花瓣,在风中簌簌地落,一半落到了石上,一半落到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