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天》珩行天下

6、天都

　　“我们到了。”
　　就像是回到每天都会回到的地方，没有惊讶、没有诱惑、没有欢喜地宣告一种日复一日的事实。

　　灵先掀起竹帘下了车去，也不走开，人还立在车旁。小玉掀开帘子虽下不得，却也看见了外面的景象。
　　那车停在一青草地的缓坡上，被称作天都的城市一览无遗地铺陈在山脚：那传说中富甲天下的地方，没有城墙，俯视下，只有林立的楼台、屋角，还有那些远远看去如同纵横交错的丝线的街道，串连起那些屋宇，就织成了斑斓的锦缎，又像是被谁家的女子刚从机杼上取下，在淡淡的霞光中轻轻一抖，就柔滑如同水面的波纹一般，潋滟地蔓延开去，仿佛一眼看不到头。
　　一个没有城墙的华丽都市，或许那些崇山峻岭和深水激流，已经为它做成了最好的屏障。

　　“公子真是雅人，停车都要挑地方。”小玉俯视山下的眼眸中看不出悲欢。
　　灵一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不动声色的容颜，安静如同幽谷中的深潭，空灵剔透的颜色，即使落下什么石头到水里，也溅不起回响。
　　其实她应该算是难得的美人，只要世人忘记她身边那个更加绝色的男孩。如果她是如玉般温润、如珍珠般宁谧的女子，那男孩只怕就是艳丽如琥珀、璀璨如玛瑙。这样的两个人行走在这个纷纭复杂的世上，如果不是身怀那些连他都难测的技艺，只怕早就被黑暗的夜色吞噬了。

　　或许是因为晚霞，当小玉再回头看灵时，觉得他的眼神有些迷离的光泽，让人难以看清。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又在这白日的最后一丝温暖中看见了对方，或许接下来就是分离。

　　“我叫相灵。”

　　小玉嘴角弯了弯，笑得有些勉强：“我和弟弟都是没有家的人，姓氏对我们这样的人并不重要。”那声音落在渐渐地沉下去的晚霞中，被刚刚来到的晚风早早地染上了一些凉意。

　　他们在山坡上平淡地告别，没有人问起对方将要去往何方。他们本来就是陌路上偶然的相逢，即使将来会在同样的地方，这一别也就是天涯。
　　如果还能相见，那一定是命运的功劳。

　　只是所谓命运，并不在人的手心上。

　　走在人来人往、大青石铺成的街道上，小路觉得师姐的眼神中多了一种叫做茫然的东西，曾经他以为这种东西离师姐已经很遥远了。师姐的物质追求其实很简单：好吃的，值钱的。除此之外的都不会在师姐的考量中。是那个叫做灵的年轻人的影响吗？然而小路记忆中的师姐似乎又与花痴不搭边。或者记忆本身是一种骗人的东西，比如曾经对吃食挑三拣四的师姐，在这条短短的街上，已经流连光顾了三家糕点店、四个小吃摊。
　　小路慢慢有些痛恨这个据称天下美食之首的地方，这样的称号，只是为增加他背上行李的重量推波助澜。但他又必须承认这些美食的巨大诱惑力，终于让那个有便宜绝不放过的师姐肯带着她自己所谓的“伤脚”下地走路，连师姐自己都承认——她又能走路了，这真是美食的力量。

　　虽说蜀国盛产丝织品，普通百姓的衣服仍以棉布为主，但相较于北地平民的粗布和麻布，已经细腻了许多。
　　然而，此地棉布衣衫的色泽似乎要比丝绸艳丽和多变，很容易就让人眼花缭乱。以至于师姐已经光顾了第五家布店，终于在别人关门前挑中了几匹彩色棉线织成的花布，又和店里量衣的大娘慢慢商量了款式，这才在别人的关门声中意犹未尽地走了出来。
　　看着已经挂在街角上空的明月，师姐说——是该找个客栈歇歇脚了。

　　那些林立的店铺，让人在每个拐角处都能感受到这个城市的繁华。
　　而客栈与旅客的众多，只是让人更加体会了这个城市里流动的热闹。
　　本来小路以为作为外乡人会被注意，然而他错了。
　　他们被注意的从来就不是身份，而是容貌。
　　准确点说，是他的容貌。

　　在被怀疑的目光注视了不知多少遍以后，小路听见师姐软软地对掌柜说：“是的，他是女扮男装，我是男扮女装，这样，掌柜您满意呢？”
　　那样甜软的的声音，听上去却让人生出彻骨的寒意。大概掌柜的终于明白了好奇心可以杀死的不只是一头牛或一头猪这样的畜牲的事实，他们也就终于得到了一间据说最好的客房。

　　如果小路这个时候还不理解他师姐脸上的寒霜从何而来，也就不配再是那个和师姐同吃同住这么多年的小路师弟了。
　　他完完全全地明白师姐恼恨的不是别人对他们的容貌的注意，而是别人对她的容貌的忽视。
　　其实自从踏进这天都的第一刻起，他就开始怀疑师傅的用心。他究竟需要保护的是师姐这个人，还是师姐那只比他逊色那么一丁点的容貌。
　　这样想着，小路就有些怨恨师傅了，难道男人被人色就不叫色，难道男人吃亏就不叫吃亏？

　　只是师姐的恼恨发作的要比他预想的晚了一点。一直到在前堂慢慢用过晚饭后，再回到房中，等他为师姐铺好床褥，然后开始为自己整理床铺的时候，他听见师姐的声音从背后漫不经心地传来：“不如，我们不要再扮什么姐弟。”

　　他没有搭话，抖了抖手中的褥子，再平整地铺开。

　　“索性扮作夫妻，你就是年少多金、俊美无俦的小少爷，”声音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然而却脱不去尖利，“我就是那要容貌没容貌、要气质没气质，活该被抛弃的老怨妇。”

　　小路回转身，坐到床沿上，开始脱鞋。隔着屋中间青竹篾编成的镂空花的屏风，他还能清楚感觉到师姐此刻狰狞的花容月貌。

　　“师姐说笑了。师姐的美自然会有高雅的人懂，而小路的皮相只是被俗人肤浅地看见。”
　　“哼。”
　　“而且师姐的气质，不是连灵公子那样心思叵测的人都震慑住了么。否则，以他到了蜀国还要隐藏行踪的处境，何以那么轻易就向师姐坦陈了自己出身相族的事实。”没有任何反馈的声音，“天色不早了，师姐早点歇息吧。”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这困难可以是因为陌生的环境，也可以是因为陌生的人言；可以是外敌，也可以是内讧。
　　然而他们在这蜀国的第一夜，终于还是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