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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玉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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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空阔高伟的殿堂中,看着洞开的门外深红色的霞光慢慢地沉下去,仿佛正在被地面的草木、石阶一一吞没。
轻纱的围帘在晚风中动人地飘曳,透出恍恍惚惚的人影,在渐次亮起的炬火中纷纷叠叠,隐在微动的帘角后,一会儿似真一会儿似假。偶尔会有器物轻撞的微声,低低地传来,落在这清冷的堂中,就听得格外的真切。
“小路,他们难道是想打架?”小玉只侧过头去问身边的少年,孩子般的天真,仿佛她说的也只是别人家的琐事。
灵却眉头微蹙,冷冷地笑了,“相灵其实一直很好奇,天下到底有什么事,可以让姑娘心生畏惧。”
小玉这才回过头来,眼波转处,灼灼生辉,“灵公子费心了,其实我害怕的事很多,害怕吃得不够香,喝得不够好,害怕茶叶太旧,酒曲太粗,白米不细,泉水不清,”笑意盈盈地看着对方,语气缓了缓,“唯独不怕打架。”说完,退了两步,声音仍甜,却高了些许,“小路!”
少年已经一步上前,护住身后人。
灵半边身子侧卧榻上,懒洋洋地开了口,仿佛他只是看戏看到一半而有些意兴阑珊:“小兄弟,你这姐姐说话真有趣。”语毕方直起身来,坐正了,慢声细语道,“其实这次请二位来,实因得了一少见的食物,想请姑娘品评。”
听到这话,不用谁再提点,小路已经自觉退到了一边。相灵举手击掌,侍从婢女鱼贯上前,铺上锦席、小几,须臾之间,各类食器杯盏已经铺陈得当。
有婢女跪在几前,素手轻揭,那密闭在褐红陶罐中的香味顿时四溢开来。相灵方才继续言道,“我天都西面高山中长有一物,名之蒟蒻,山民又称其为魔芋或者鬼芋,因其果实似芋,可食,然色泽黑灰。取其灰汁,和以高山绝顶之雪水,煮即成冻,再用苦酒淹渍,埋入冰雪之中,自然凝结成块,人称雪魔芋。食时用雪水泡发,与老鸭肉,细火慢炖一日,加以微盐,”灵的声音微微一停,淡淡的笑容不觉浮上嘴角,“就成了玉姑娘眼下的佳肴。姑娘请。”
那人也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公子客气了。”一手牵着袖角,一手玉腕轻转,已经夹了一块在面前。
灵却转而看向依旧洞开的门外,对这色香味俱佳的食材倒似无甚兴趣一般。
“灵公子在等人么?”少女又夹起一块雪魔芋。
灵却还是望着厅堂外,声音平和,“我在等一个答案。”回过头来看着那正满足享受美食之人,“看来这道菜甚和姑娘的心意。”顿了顿,再开口就多了一丝嘲讽,“原来玉姑娘喜欢山野粗食。”
“但凡美食,皆和我意。何况山野所生,正是天然原味。”小玉搁下手中的漆筷,抬眼迎上对方的注视,缓缓开口,“高堂殿阁之中,图的无非是华丽奢靡,只是到头来,公子剩下的盘中餐,农家拾了去也就是喂喂猪,不知那猪又识不识得公子口中的美味。”
灵握了握手中的玉杯,神色不改。如果真有什么改变,只有灵此刻的眸光,已是深邃难测,就像黑暗尽头的苍穹。
小玉不着痕迹地别过头去,仿若未见,重新开始自顾欣赏那些晶莹软滑的雪魔芋。
“玉姑娘气度不凡,当为大家子。若见夺人妻者,不知将作何论。”灵突然开口,声调转冷。小路不觉看了一眼身边仍然举箸自如的师姐。
“我听说北地有法,淫人妻女者,当诛。莫若公子迁居北国,可与北地君王详谈。”
“只是那夺我妻者,仍在蜀国身居高位,相灵如何能抽身不顾。”灵定定地看着那正饕餮自得的侧影,一如当初那个永远看不清的面容,只留给他一个冰冷萧瑟的侧影,没有半分的温度。他的声音也随着这片刻不愉快的回忆一起沉了下去,“妻离、国丧,姑娘觉得相灵应该如何置身事外?”
小玉抬起头来,唇角笑靥微漾,让人不禁想起四月的槐花,在微扬的风中似雪一般轻轻落下的姿态。一双明眸,宛若晨星,让四周的空气会因为它而慢慢清明。
“小玉愚钝,现下却也知灵公子恨的,原来并不是什么夺妻之耻。灵公子恨的,是被夺走的天下。”她说这话的时也还是云淡风轻的笑容,仿佛这世上任何事都从未曾与她有甚瓜葛。
灵只觉得心中蓦地有点酸楚。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这人生可以简简单单地过去,可这人生却从来不曾是他所想的那样。
如果没有办法爱,那么,他可不可以恨?
“姑娘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幼稚了些。”灵的眉间看不出别样的情绪,“女人我要,这天下我也要。”
这时有带甲侍卫疾步入到堂中,朗声禀报,“蜀王携同五丁已至大门。”
“不拦,无需再报。”
侍卫得令退下。灵方才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不知道玉姑娘,与蜀王可是旧识?”
小玉微微偏了头,白玉似的手指轻轻绕着颈侧如墨似漆的秀发,嘴角笑靥轻拈,声音不温不愠,“灵公子好大的面子,竟然要蜀王亲自来见。”
“姑娘说笑了,这面子大的岂是区区一个相灵。”
正说话间,蜀王杜宇已经踏入堂中,五丁紧随其后。这五人虽赤手空拳,然而气势天成,只是眼神扫过,已经让人望而生畏。
杜宇面色凝重,直面堂中正座的男子,嘴唇紧抿。
相灵却不起身迎接,泰然安之若怡。
杜宇两三步上前,牵起小玉的手,紧紧握住,声音里却是温和:“我们走吧。”
“能得蜀王亲身相迎的女子,这世间有几人?”灵的声音在二人身后懒洋洋地传来,“不知我百濮圣女是否当为唯一?”
杜宇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直面相灵,声音恽而不失威仪,“相族与我百濮圣女有议在先,相族得龙门岷山福地,相灵此生不再入天都。如今,”杜宇冷冷地看了眼灵,“可是毁约?”
灵却失声一笑,仿佛听到的是多么可笑的事情,“蜀王当真说笑。”忽而语气转厉,“那毁约的是相灵么?”
五丁中一人这时朗声道:“龙门岷山为天地之接,潜心修行者可得三百年寿,灵公子还有甚不满?”
灵听得此言却笑得更加恣意,朝向杜宇大笑道,“三百年寿!相灵何德何能,竟有如此福分。”他笑得这样痛快,连着眼泪都一起笑着流出来,仿佛心中多年的郁结都在这番大笑中一齐涌上来,“相灵自小只知这一生,命属他人,自然要仰人鼻息。”他终于停住了笑,抬头看向那些屋宇重梁上绵延纷沓的色彩,仿佛可以把那些美丽而变幻的精美图画看穿,再回眸时,眼中就只看得见一人——
“只是她为了你,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可怜别人的命。”
一旁众人的视线顺着相灵的目光转过去,终于又汇拢到了一起。那被注视的人却是一脸镇定坦然,声音不紧不徐:
“我想,我并不是你们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