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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十一) ...

  •   夏秋时节,草原上千里绿海,牛羊如云,景色美不胜收。座座蒙古包点缀其间,白色的牛皮蓬顶在日光下耀成了银色。
      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俊俏少年,微笑着接过了主人家盛在银碗里双手奉上的“马□□”,一扬脖子,直喝得涓滴不剩。
      主人家见他年纪轻轻的,连干三碗却若无其事,犹觉高兴。便高唱着劝酒歌,拦在马前复又敬酒。
      那“马□□”在蒙语里又称“额速吉”,澄澈醇香,口感酸甜,是草原上牧民在夏季里清凉消暑的佳品。这酒后劲不小,许多初饮时觉其酒力不大的远方客,到后来都醉倒在了蒙古包里。
      主人家身着天蓝色束腰长袍的美丽女儿笑着走上前来,将盛着奶食品和羊乌查的托盘递给他,冲旁边抱着马头琴的兄弟望了一眼,高声唱将起来。
      那歌声仿佛在马奶酒中浸润过一样,醇厚微酽而又略带些野性,长调昀余音盘绕在空中,久久不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词本系鲜卑语,曷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却极为奔放质朴,打动人心。蒙族姑娘一边拿鲜卑话唱着歌儿,一边拿眼斜睨着身穿鲜卑人服装的小伙儿,那目光真是火辣辣地,等闲叫人承受不起。
      那年轻人却定力甚好,美酒与美人的合力双攻下,只是微微一笑,拿袖口抹了抹嘴,将空碗交回主人家。顺手指着蒙古包上插着的玄色旗帜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标志?”
      那旗子很是普通,只上面的银狼标志极为独特,栩栩如生。
      主人家回望一眼,神色登时肃穆,“啊,那是大魏朝李将军的标志。”见年轻人不解,才又道,“李将军镇守北方六镇,实在是我们大家的福气啊!”说着冲在风中飘展的旗子鞠了一躬,状极恭谨。
      他的女儿却撇了撇嘴儿,“李将军……难道没有李夫人的功劳吗?我还听说……”才说到一半,便被其兄弟拉住,转过头对年轻人笑道,“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到怀朔去?”
      年轻人知道这片草原数十年来几易其主,这些牧民早不胜其苦。还是北魏皇帝拓跋焘大败柔然,在河套以北自西而东设置了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后,他们动辄被柔然等强大部族掳掠奴役的动荡生活才宣告结束。至两年前柱国大将军李亮带兵来此镇守,更是爱民如子,不但约束军队不得随意扰民,更发放了代表他名徽的玄色银狼旗,以作为在草原上散牧民众的保护符,收效甚著。
      这里离怀朔不远,因六镇中又以怀朔的地理位置最为重要,为柔然入塞或魏兵出赛的要道枢纽,非其地不能出入,所以也正是李亮的辖北的总指挥所——将军府所在。
      他看那年轻人身着鲜卑服装,许是自帝都取道大青山而来,因此阻住妹子,怕其开口无状,为一家招惹祸端。
      只是这些牧民性格质朴,平日又多游牧,少与人接触,那点心思才只一转,便叫年轻人看了个通透。他倒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跃上马背去,“我还要赶路,告辞了!”
      他□□白马极为神骏,片刻间便已驰至千丈开外去,在一望无际的草海尽头只余一小白点。
      牧民一家遥望其背影,目眩神驰之余,不免怅然若失。那女儿粉面微红,暗暗发誓,嫁夫当如是!儿子放下了心爱的马头琴,第一次兴起了走出草原闯荡天下的念头。父亲饱经沧桑地眼掠过各有所思的儿女,叹口气,去将年轻人坐过的毛毡垫子抚平,未料到触手极是坚硬。他心觉有异,揭开来一看……
      一枚黄灿灿的金锭子,静静躺在那下面。
      父亲颤巍巍地伸出手将那锭金子取了,以近年来生了障翳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珠子瞅向年轻人远去的方向,“好心的小伙子,愿天上的神明保佑你!”

      木兰行色匆匆地赶回怀朔,已是日落时分。
      因地处边塞,六镇特别是怀朔关防甚严。守城管事看了看计时的沙漏,一声令下,厚重的城门便由锁链绞着吱呀呀地缓缓吊起。
      李亮治军素严,再加上这六镇当初便由他一手督建,故即便是城门守兵的动作也比别处快上三分。眼看着城门便要关闭,忽见白影一闪,旋即有一骑落地,简直有若神降,端是叫所有兵士皆看傻了眼。
      疾风正在兴奋头儿上,本想一路奔回将军府,却被木兰阻止。它人立起来在半空中舞动着两只前马蹄以宣泄不满,然后才落下,在原地不住地喷着白气。
      众兵半晌才醒悟,这是有人闯进城门了!他们毕竟是李亮的兵,虽见来者神勇,却也不惧,当下便有数人挺枪上前喝问,“兀那何人,竟敢擅闯城门?”
      疾风登时很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半转着圈子很想踢开这些有眼不识“神马”的人。木兰笑着拍拍它的脖子,右手揭开了敷在面上遮挡风沙的布巾……
      “咣当”一声,原是有人把持不住将长枪掉在了地上,其他人虽不至于丢了兵器却也不复嚣杀森严之气,管事更讪讪地上前,“将军……夫人!”
      木兰一笑,“事出从权。今日我有违城纪,稍后必亲向将军请罪。”顿一顿,黑白分明的眸子掠过众人,“大家今天做的很好,”忽俯身下去,以马鞭侧卷其先前那兵掉落的长枪一端,向他斜掷过去。
      她运的力道刚好,长枪去势疾而不厉。那兵士见红缨临面,下意识地伸手去阻,竟轻易抓个正着。他定神儿后向四周看去,见大家俱是钦佩颜色,再迎向马上面带微笑的木兰,既感激又惭愧。他是招募未久的新兵,今日临阵落枪,本拼着回头受一通嘲笑的,没想到将军不但未责,反倒在众人面前施巧着给他扳回了面子,他……若不回去苦练一番报效朝廷,哪对得起将军?“将军……”心情激荡处,一开口却又说错。
      管事瞪了他一眼,“夫人,分驻五镇的各位将军都到了,就等着您回来呢!”
      木兰点了点头,挥手叫他们各复其位。疾风早已等得不耐烦,撒开了四蹄,很快便载着她消失在一片扬尘中。

      皇帝击退柔然后,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备设戍卫。
      北方六镇中,沃野为长城西首,由一直戍北的桓贷、莫云两位将军镇守;怀朔是出入塞的关隘,李亮将重兵屯于此;其他的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四镇,则分别由杨光、崔烈、荀恺、陈其四位将军驻守。
      李亮为加强联防与各镇军队间的协作配合,自驻军伊始便定期召集各镇军马联合军演,但时间、规模与演练地次次不同。这一是受了木兰提醒,二也怕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此次木兰归城,恰赶上又一次军演,正是在怀朔。
      将军府设在怀朔城东,与官衙相连,甚至李亮私为公用,将大半个将军府都当作了官衙的延伸,议事厅里大小会不断,校练场上骑射之声不绝,甚至此次来参加大练兵的六位将军,也非下榻官方行馆,而是住在了将军府的客房中。
      这六镇地处边塞,历史、民情等本就复杂,李亮统领一方军务,兼又身负六镇百姓的生活大计,每日里甚是忙碌,吃饭休息都没个正经钟点儿。
      故一见木兰回来,府里的老管家福伯由不得乐开了花儿,上前接过行囊、简单地问过安后,就不迭价地开始“数落”李亮的种种。
      木兰微笑着听了半晌,脚下仍不停,往议事厅的方向走着。转过前院的拱门,差点与一行人撞个满怀。
      “将军……夫人!”
      又是这句,木兰摇摇头,看着那几人只是好笑。
      杨光、崔烈为李亮旧部,昔日曾与她比肩杀退柔然、高车兵的夜袭,尊敬她只因其在中军和南征中树下的威仪,倒也罢了。荀恺、陈其因一直跟在她身边,哪怕后来升至将军,甚至各自镇守一方,仍见到她就不自禁站得笔直,屡教不改。
      “你们来的正好,再早几日,我可就错过了。”怀朔距木兰家乡不远,自敕勒川出阴山,再翻越大青山,十日可到。她此次返乡探亲,因另有事情多耽搁了些时日,差点未能赶回。
      他们见到她何尝不喜?虽只是军演,但各军团都心气儿颇高,铆足了劲儿准备在练兵中一争高下的。木兰虽已卸下战袍,久不问兵事。但若蒙她指点一二,交战中只有占优而没吃亏的。尤其是荀恺、陈其,真恨不得立刻在地上画图论战,将自己的布局设阵和盘托出,让其审阅。
      正说到兴高采烈处,只听福伯煞有其事地咳嗽数声,众人登时醒悟,木兰一路风尘仆仆地,尚顾不得换下衣衫便往议事厅去,不是去见李将军?他二人夫妻小别重逢,更胜新婚,自己这些没眼力价儿的,怎好多做耽搁?
      于是他们不无惋惜地托辞以去,只言明日再做讨教。
      木兰又哪有不明白的?只望一眼心满意足的福伯,不再出言挽留罢了。

      议事厅中央是数尺见方的模拟战场,以各色小旗标注了众军兵力分布。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李亮俯首仔细打量着战场形势,凝神间忽察觉有些不对,抬头对上那抹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有些意外,“不是说要晚些日子回来?”
      “再晚?我怕你在福伯口中罪状加倍。”她笑吟吟地走进,与他一同审视会战阵形。
      “怎样?”他问的是此次军演的整体安排。
      “夫君才是统帅,小女子怎敢随意置喙?”她故意打趣道。披袍为帅,挂甲即兵,可她现身为将军夫人,为女子身份所累,自是连“兵”也不能算的。
      他却不理会,“木兰?”
      她叹口气,最怕他恩威并重地唤她大名,“由五路分攻中央高地,虽能锻炼众军作战的独立性,却失了配合。不如并为两营,先一守一攻,后一攻一守,如此交替更换角色,更能使将领与兵士领会行军之要诀。”
      他按她所言将小旗重新安插,果然另见气象,思忖一会儿,对她笑道,“这次又输给了你,下次再来过。”
      她按着咕咕叫的肚子,拉他往饭厅去,“你道是下棋?还这次下次的。看不出人称‘冷面铁将’的李亮,也像小孩子般胜负心如此重!”
      他哑然失笑,扬起一侧浓眉,“哦?那古往今来第一奇女子,昔日中军的‘平头儿’,怎也如此耐不住饥?”
      她故作恨恨,“早知就不什么都告诉你。”天下的奇女子有万千,但“古往”、“今来”,却只有她一个。自引李亮与申屠嘉相识,并对过往和盘托出后,他便总这样调侃她,委实不像在帝都时那个年少持重的大将军。
      说笑间两人行至门口,恰与稍迟赶来的桓贷、莫云碰个正着。
      他们甫见一男子与李将军言笑晏晏地出来,不以为意地行过军礼。待定睛细看才发现是李夫人,昔日声名绝不下于其夫的柱国大将军,忙再度行礼。木兰微笑着向后一步,侧立在李亮身边,因素日外出为方便常着男子袍服,众将也都看惯了的,因此并不以女子礼仪相还。当下便道,“杨光、荀恺他们刚走,不如两位将军同我们一起用饭?”
      桓贷两人自求之不得。
      因李亮早前会议一番拖延,饭是早开好了的。
      他二人本好客,府中宾客又多是食量奇大的武将。厨子早被两位主人的临时起意锻炼得处变不惊,备齐了各种材料,必要时现做些简单吃食,再添三两副碗筷即可。
      并没有酒。席间众人以饭论战,几乎将桌上所有的盘盏都挪过一番位置。唇枪舌剑后,竟胃口大开。
      菜虽不多,亦不算如何丰盛,桓贷两人却吃的十分香甜。
      至于福伯因两位将军的“不识时务”又给了多少大小白眼,那可就数不清了。

      送走了客人,喧杂了一整天的将军府终于恢复了应有的宁静。
      两人都还不倦,转至花厅里小坐。
      “家中一切可好?”他因着军务繁忙,累次未能陪她归宁而歉疚不已。
      “很好。”木兰想着二老一口一个“李将军”长、“李将军”短的,“只到现在也改不了口,一径认为我高攀你。”
      李亮微笑,“怎不将二老接过来小住几日?”他幼年丧母,青年丧父,满腔孺慕之情无处可宣,二人“成婚”后岳家对他又极慈祥,直将木兰的父母视同亲生。
      木兰摇头,“老人家岁数大了念旧,说金屋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炕头舒服。”想起了什么,“啊,对了,爹爹还给你留了几坛家中密制的桃花酿,专放在一旁,半口也不许别人尝。”
      他看向她满是回味的眉梢眼角,笑道,“是吗?怕早有人夜半摸了去,提前偷吃了吧?”
      她撇撇嘴,见瞒他不过干脆坦然承认,“去见嘉的时候,是捎了一坛来着,味道……还真是好。”大青山上,夜黑风轻,她与申屠嘉月下对酌,不可谓不美。
      “哈,申屠兄没赞你酒量渐长?”从当日他出于旁的考量有意让她锻炼酒量,到两年塞外生活下来,如今的木兰,怕连那“醉猫”奚斤也赶她不上。
      “怎么没有?我只管赖在你身上。”
      他啼笑皆非,“此话怎讲?”
      “没有李将军北上驻守六镇,哪有我李将军夫人出塞随夫?既到了塞北,又岂有不入乡随俗之理?”她硬将自己闲云野鹤般的随兴趣玩扣上了“夫唱妇随”的大帽。
      他微微一哂,果然十足“大将军”的风范,不与她做口头计较,“申屠兄又有何新雅趣?”对申屠嘉,他一见如故。只可惜其乃出世高人,不肯为他所延揽,实乃魏军和朝廷的损失。
      “嘉……”她忽然不语。此次见面不同往日,申屠嘉异乎寻常的沉默,云淡风清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某种说不出的东西,叫她暗暗担忧。
      再三追问下,他只言不日即将远行,以寻找遗落在外的师门重宝——明光玉的下落。
      她一凛,如此便要入世,他……不怕违背誓言?
      申屠嘉望着她的目光那样澄澈、柔软,异样的复杂,“为了找回明光玉,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明光玉,传说中自盘古开天辟地便存在的一块奇异美玉,上可扭转乾坤,解天地之密,下可知晓命数,映前世今生。听申屠嘉讲它是轩辕剑宗历代流传的镇派宝物,却在数百年前奇异失踪……直至不久前才在遥远的南朝现了踪迹。
      上可扭转乾坤,解天地之密,下可知晓命数,映前世今生……她在心里默念着,望进申屠嘉那双带些忧郁的黑曜石般的眼眸,若有所悟。只他不说破,她便也不点明。
      山上风凉,夜露湿沉,他二人唯有大口地灌下那诱人灼香的桃花酿,才能稍去心头那一抹离别的寒意。
      李亮见木兰凝思不语,心知有异。他亦不是多事之人,当下只淡淡道,“累了吧?待会儿早些歇息。”转身自去书房处理未完的军务。
      她便有些歉然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挂名夫妻,好说不好做。且不论其他,这几年他为避人耳目又教她过得安适,竟连一个囫囵觉也没睡过。
      木兰又静坐了半晌,这才起身往卧房去。
      室内一贯的素洁,如她不曾离开片刻。墙上的“凝霜”剑亦一尘不染,想李亮常代为擦拭。案上的贴银铜棱花镜下,压着几纸素笺,像静悄悄地等待着人来开启。
      木兰绽开抹笑容,知道那是经过特别训练的鸽奴所捎来的消息。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那是来自独个儿留在帝都开创一番新天地的白牡丹。
      她欣喜地坐下来读信,暂时忘却了李亮,和隔日便要举行的六镇联合军演。

      此次联合军演便在怀朔城东的一片旷野上进行。自主帅营安扎的中央高地向下望去,四下里营帐连绵,旌旗似海,掩映在蓝天绿地间,极是壮观。
      当清晨的曙光刚刚照亮草尖上的露珠时,军演正式开始。
      按照抽签的结果,桓、莫二人所率沃野军,李亮所部怀朔军为一方;其他四位将军所率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四军为一方。两方互为攻守,交替进行。
      低回雄浑的号角声盘旋在草海上空,旋即擂声震天的战鼓声声传来,四军作为首攻方率先发动了进攻。他们借鉴了在宋魏交战中自木兰那里学来的“马其顿方阵”,并略加变化,在轻重相依、步骑结合的基础上,排成楔形横队。这种队形四军演练已久,基本掌握其要领,变化灵活。以楔形横进,到要围攻敌人时变为凹半圆形,如果受到强敌围攻,则可收缩为凸半圆形。
      沃野、怀朔军作为守方,摆好了半圆雁行阵以待。桓、莫二人经过前几日的“饭战洗脑”,不再拘泥于古法,而重灵活实用。此阵便由他们首创,不但有利于加强防御,还适合发挥弩兵的射击力量。因双方是友军,毕竟不能真刀真枪地实干,而□□射杀力很强,不好控制,在以往的军演中,弩兵只是意思意思,以朝天发射或射在阵前阻敌前进居多。此次经木兰提议,所有的箭弩都拗去了尖改为钝平,又涂上了不易洗去的红色酢浆果汁液,一经射中要害,必原地“毙命”,不得恃勇蛮进。这一来,众弩兵无不欢欣鼓舞,庆幸在军演中终于可以一展神技。特别是怀朔军的“狙击营”,个个都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几不逊于昔日木兰在中军训练的“特种□□”。此次军演,正是他们出师之日,更打定了主意要为怀朔军添彩,为主帅增光。
      在战场西侧的高地上,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并立,不断高升的日头映在两人的玄甲银袍上,有若威武的神祗。
      李亮与木兰凝神观看着两军的战况,竟无瑕交谈。
      半晌她才道,“桓、莫两人倒不糊涂,知道要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话说回来,李翔也不错,初上战场即指挥若定。”李翔为李亮的远亲族弟,年纪虽轻,却已在军中历练经年。此次李亮让身为副将的他统率怀朔军,原有锻炼其的意思。
      李亮摇摇头,“咱们的狙击营名头在外,换作杨、崔、荀、陈四位将军也必作如是安排。倒是这半圆雁行阵,有点意思。”
      她亦赞同,“兵无常势,甫见对方进攻阵形而临时改阵,变的好!”
      说话间攻方前锋已抵守方阵前,却看冲锋的轻骑兵自鞍后取出藤牌,一手挡住要害,一手持刀杀去,竟是以双腿御马,空缰而行。
      这一下变故,守方阵形稍乱。后忙令步兵前冲,弓弩兵后撤,总算稳住阵形。
      两方军队相交,陷入混战中。
      攻方以轻重骑兵为主,冲击力很强。守方的步兵却身手灵活,大刀专往马腿上撩去,或以长枪远戳近带,将不可一世的骑兵拽下马来。期间更时有中了“红箭”的士兵,满脸悻悻地“倒下”,有些人边倒还边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自己的疏忽大意。
      这时攻方却不顾“死伤”,中间部队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攻击,两翼机动部队逐渐形成合围,并将包围圈越缩越小。守方逐渐被困,越发施展不开手脚,败局之相登现。
      “看来四军的骑兵果然厉害……荀恺他们又从你那儿讨的马经?”
      木兰笑笑,“别找客观,谁让你把好马都给了四镇,怀朔只留了些老弱?”右手向远处一指,“不过胜负仍难定,看那儿!”
      原有一小撮守方精锐自东隅突围,竟直入攻方指挥营中,生擒了两位指挥官,使攻方阵形大乱。
      李亮摇头,“胡闹!”话虽如此,仍露出丝笑意。
      她却不客气,“此处就你我,别摆你的主帅架子了,免得憋出内伤!”笑看他,“是那小子吧,他果然姓李!”
      他有点无可奈何,“你也猜到是李翔?这小子,就像脱了缰的野马,连我也管他不住!”
      “但凡优秀的将领,都是有几分野性的,”她说,“可有一条,必须严守军纪。”
      他点头,“你说惊扰西域使节团那次?还是太年轻,求好心切。”
      “却也不见得,还是性格使然。你八岁就随父征战,足够年轻了吧,却也没见遇事莽撞过,反而少年老成,像个小老头……”后半句更像是嘀咕,看他回望,忙正色,“李翔很聪明,而我们要做的是,教他如何运用这份聪明。万事切不可过。”又笑笑补充,“不过这次却不必苛责。”
      “不必苛责?他可是生擒了对方的指挥官。”
      “你又没提前规定不能。战场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
      “将军,秩序,原则……”她学他日常口吻,惟妙惟肖。
      李亮叹口气,“木兰,你有必要将幸灾乐祸表现得那样明显吗?”
      她终于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我有吗?”歪着头,“也许是!”星眸晶亮地瞧着他,“可谁让你才是主帅呢?”一军统帅看似威风,实则要考虑这样那样的问题。在不良苗头出现前要赶快遏止,又要避免打击属下的积极性……唉,就像奥曲高深的太极,个中微妙处,哪有那么简单的?
      不过,还好要操心的是他而不是她。
      眼见下面守方奇迹般地转败为胜,而初势夺人的攻方败局已定。木兰微笑着一促疾风,率先向下驰去。雷神自不遑多让,跟在了疾风身后,转过一个草甸后,两马出而并驰。

      时云朵避分,金灿灿的日光透过云缝在草原上洒了道金痕,正在他们下坡的路上。黑白双骑如风般疾至,马上着玄甲的将军神威赫赫,着银袍的女子英姿飒飒,端是让众军目眩神驰,不约而同地停止战斗,欢呼呐喊起来。
      两人驰至战场中央,一个策马回旋,转而分去两军阵前。
      这厢李亮举起了代表守方的蓝色战旗,宣告此役胜者归属,引发胜方一阵撼动天地的齐声呐喊。
      那厢木兰轻轻几句话,同样举起了代表攻方的红色战旗,将士们以不逊于胜方的呐喊还回去,誓要在下役中一雪前耻。
      这一刻,无论胜负,所有的人心中皆热血沸腾,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他们离乡去亲,至此边塞保卫国土,为的不就是这一种肯定吗?
      对他们价值的肯定,对他们生命的肯定,对他们精神的肯定。
      那一刻,黑白双骑上的玄甲银袍在他们眼里永远定格。
      世上也许还有很多优秀的统帅,但从此以后,他们真正承认的,唯有这两位——李将军,和花将军。
      对,花将军。
      即便明知她是个女子,即便朝廷夺去她所有的封号,即便她已卸下战袍、以“将军夫人”行事,她仍是他们心中独一无二的,永远的“平头儿”。

      塞外将府无关风月,一切出自实用考虑。
      这片小校场后的乌桕树林,便是平日里掩蔽作战训练使用。
      木兰躲在黑黝黝的树丛后,静静聆听着那一阵“夫人”“夫人”的叫声由近及远,才略松口气,赫然发觉一人正朝这边分花拂柳来。
      她此时避之已晚,只得一动不动地趴伏在树椏上希冀自己不被发现。
      那人来得极快,踏荆披棘有如平地,至距她几米远处却骤停,佯做远去,实则兜个圈子自后方偷袭。
      木兰耳聪目明,对来人的小伎俩自了然于心。她有几分猜到是谁,反倒放轻松,干脆调转过身子,大剌剌直迎其锋。
      李翔自以为诡谲地迂回至木兰后方,以最快的速度钻出树丛,正准备大叫一声的时候,正对上她好整以暇的笑容,不由大失所望,“大嫂,您就不能叫小弟胜一回?”
      木兰趁他说话分神,一记飞腿攻其右路。李翔疾向侧扑堪堪躲过,她浮上些赞赏,口中却道,“好啊,这就给你机会!”
      “好啊,学我来偷袭!”李翔不甘示弱,利落地回攻,同时还不忘耍嘴皮子。
      “这叫兵不厌诈,智取胜过蛮功!”木兰说着一个旋身,右足伸出,施巧劲儿向他绊去。李翔待跳躲,未料身在半空,被漫天的青影挡住去路,一个收力不及,屁股朝下跌在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他皮糙肉厚,原不惧这一摔,实自尊心受损大过肉身之痛。忽闻一阵清脆的笑声,恨恨地抬眼看去,却看木兰手持着一根枝条笑吟吟地望着他,只差拍手道,“傻小子,摔屁墩儿”了!
      她见他怒目相向,却也不以为意,伸伸胳膊腿儿,“躲了这半日,委实憋屈,还好你小子撞上来陪我练练!”
      李翔一个鲤鱼翻身自地上跃起,拍了拍衣上的灰尘,不怀好意地笑道,“又被桃花和芙蓉两位姐姐追到穷途陌路了?”
      她白他一眼,又叹口气。自离开帝都后,白牡丹挟“妻恩”相要,每过数月便派两名自己的得力手下来轮流“侍候”,于是才有刚刚的一幕。视线落在李翔面上,心念微转,还来不及开口,却被他行个军揖截住,“平头儿在上,末将已知错,且耳朵已在李将军那里磨出老茧,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她好气又好笑,故意板起脸,“挂甲即兵,我早就不是什么‘平头儿’……”
      他却对的工整,“披袍为帅,总有一天您会重掌帅旗!”貌似恭维,却怎样听也有几分认真在里头。
      她知此子善辩,索性不与他理论,转而道,“刚才不还叫我大嫂?都说长兄如父,难道我这做大嫂的,就不能说你几句?”
      李翔骄傲地梗着脖子,像极了打鸣的公鸡,“当然可以,”好似有他这种兄弟该多光荣一样,忽蹋下身子凑近她,“可你刚才摆出的那副说教姿态,更像是大将军而非我的大嫂!”
      “你……”她对着那张飞扬跋扈的年轻面庞正待强词夺理一番,不防他向她身后一指,“大嫂,桃花和芙蓉姐姐找你!”
      木兰像赶苍蝇般挥挥手,表示不受他迷惑,“别顾左右而言它,你……”
      “夫人!”“夫人!”两声娇啼适时响起,伴着李翔得意的笑,终于使她意识到在自己过于专心与这小子纠缠时悄悄坐定的一件事实——今晚的庆功宴前,一番“梳妆打扮”是免不了的了!

      纤手如素玉,敷铅粉,匀琼脂,抹鹅黄,浓淡两相宜;惠质似兰心,描黛眉;点降唇,涂面靥,巧若天成。
      木兰以极大的耐心,由她们在自己身上鼓捣了大半个时辰,此刻在镜中一照,却险些快认不出自己。
      那个身着软银轻罗百合裙的宫装女子,袅袅婷婷如一株“天女木兰”,神清气韵,眉目如画,当真便如那天上的仙女落入凡间般。
      “桃花,芙蓉……”
      见木兰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那两个小女子欣喜地上前几步,等她接下来的赞叹。
      “……真是好手艺!”她毕竟不是一般的女子,虽见装扮后的自己出乎寻常地美丽,惊讶之余也没有陶醉不已,迅速恢复理智。
      这一来倒好,把辛苦了半天的桃花和芙蓉气了个黑口黑面,“你……”
      木兰这时也明白过来了不妥,却不知自己刚才不妥在哪里,小心翼翼地又补了句,“我是说,这样的好手艺,留在我身边可惜了!要仍在帝都,不定能赚……”在两个女人杀气腾腾的视线中,她究竟没能说完。瞥见李亮正乐呵呵地倚在门口,当下也顾不得计较他旁观看戏,只管将其像根救命稻草般攀住——李将军及其夫人,出席庆功宴去也!

      这一场庆功宴大家伙儿可等了好久,眼见成坛的美酒摆在面前,早耐不住那诱人的酒香,迫不及待地想打开坛子的封泥喝它个痛快。只主帅未至,纵有千百条酒虫子在肚里勾着,也只得仅凭意志力顽抗。而天知道这有多难……纵使他们个个儿为训练有素的将士。故在听闻外间的哨兵们收枪礼喝时,所有人脸上皆泛出由衷的笑容,齐刷刷将目光扫向门口。
      李亮仍是平日一身常服,面带微笑,而他身边的人……乍看下让他们忘记了方才按捺不下的酒瘾,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那是个极美的女子,神清韵洁,气度高华,恰如传说中的“天女木兰”般,美的令人不可方物。一袭如烟似雾的白色衣裙,更衬得她翩若仙人。难得的是面对着他们的集体“注目礼”,仍泰然自若的大方颜色,不显丝毫怯意。反倒是疑惑居多,寒星般的眸子缓缓扫视了一遭儿后,转而对李亮,“有什么不对吗?”
      她声音本不大,因场中过于安静,却让众人听了个清楚。有脑筋转得快的,听了这熟悉的语声便反过味儿来,嘴角儿噙上丝笑意。
      待他二人行至主席落座,再怎样后知后觉的粗莽汉子也明白过来,这倾倒众生而犹不自知的美丽女子,不是他们那“不爱女装爱戎装”的“平头儿”还能是谁?
      虽早明了木兰的女儿身,但她平日里不是驰马出漠北,便是校场亲练兵,常常是一身简便的骑装短打,颜色更与军服没什么差别。闲来更常一去数月至草原上游历,女扮男装是家常便饭。如此“正常”作女子装扮,倒叫他们一时间认不出来了呢。
      当下便有人咧开嘴哈哈笑道,“嘿,咱李将军……好福气!”
      话音未落便被另一人打中脑袋瓜儿,抬眼只见对方怒目相视,“嗳,怎么说我们将军呢?像个妻凭夫荣的女人一般……”感觉到自己口误,又续道,“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你说话小心点!”这是个自中军便跟随木兰的老兵,对她信服之深有若神明,由不得旁人有哪怕片言只语的亵渎。
      先前那人也是李家军中的资深老兵,无端被抢白之下便要揭案而起,不料被一只铁掌压在肩头,“兄弟,没看见李将军举杯呢?”
      一张玩世不恭的俊脸贴过来,近到可看见其眼中写着,“要闹事?还得看我李翔答不答应。”
      那二人见是军中出了名的“小霸王”李翔,不由得咽口吐沫,陪着笑坐回去。
      要说“小霸王”的整人伎俩,远比被打上百八十军棍更让人难以忍受。他们好兵不与“赖兵”斗,还是识时务些吧。
      那厢李亮也不多言,举酒向大家遥祝,示意庆功酒宴正式开始。随着李亮一声令下,众人举酒连干三碗,纷纷将陶碗掷在脚下,叮叮咣咣的清脆声响汇成一片,登时点燃了将士们一触即发的热情。
      当下便换过杯盏,不停歇地饮将起来。更有仆从亲兵不住穿梭于各席间,添酒加肉。那酒是以坛记,烤肉则是整只牛羊,原就是要大家吃饱喝足管够。
      席间诸将更是不住向主帅敬酒,李亮则一如既往地来者不拒。木兰边替他分担,边忍不住凑首过去戏谑道,“将军,是否要印证‘杯莫停’的极限?”
      他醉眼朦胧中,却听的真切,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你且在一旁,看为夫杀他们个落花而逃!”
      他平日谦谨,少有如此张狂姿态,难免叫人有些不适应。她大笑着,忍不住暗中搡他一把,又马上去拎住其袍服,免得“大将军”众目睽睽下被夫人推个踉跄。
      做完这一切后,抬首却发现自己这番小动作被前来敬酒的李翔看了个满眼,“呃……大嫂!”他笑得不还好意,满是调侃。
      木兰回了个皮笑肉不笑,举杯道,“我一你三!”不待他答应便一饮而尽,用手背抹抹口唇,笑看目瞪口呆的李翔,“兄弟,该你了!
      李翔摇头叹气,悔之晚矣,只得连饮三杯。因喝得急了,酒意上涌,再也无力去灌自己的兄长,脚下打着太极回到座位。
      木兰唇角微翘,略侧过头,却正对上李亮含笑的眼。“呀,原你在装醉!”她以目光控诉。
      “不装醉怎看得到你‘大义灭亲’?”他只是好笑,也只有她制得住那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子。
      这一番目光交流,看在旁人眼里自是两人鹣鲽情深,蜜意胶浓。
      主席一隅有个青衣小厮找了个借口出来,悄悄将近日见闻写在绢纸上,再“不经意”地在穿过庭院时掉在地上,交给扫地的那个癞头公。
      他复又回到宴席中,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刻,自无人在意。
      小厮暗松口气,也不知是否因为愧疚,愈发积极地忙将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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