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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二) ...


  •   帝都,魏宫。乾象殿。
      寒露过后,鸿雁来而玄鸟归,菊始有黄华。
      秋风乍起,将宫墙下成簇成片的枫叶熏染成火般的赤红,掩映在黛黑的宫宇廊檐间,说不出的娇艳欲滴。
      “陛下?”内侍总管宗爰小心翼翼地瞧着皇帝面色,迟迟不敢上奏辅臣大人们正等着他召见。
      他置若罔闻,负手背立于案前,怔怔望着窗外。目光仿若千回百转,以一种决不可能的角度,自亭台楼阁的间隙中望见那一瀑绚烂的花海……犹记得她一袭青衣,立在菊圃前的样子。菊花本就极美,御苑中更多是工匠们四处搜罗来的佳品。远望去真似琼玉雕就,雅隽端研,香远益清,个中妙处不可尽言。他将脚步放得极轻,仍惊动了耳力卓绝的她,回首浅浅一笑,竟叫他撼动到呆若木鸡,不能再前进半步……那时她犹掌中军,平日里不离左右,却仍不能令他满足。只分别了两年后的今天,才突然发觉昔日的雾里看花,总比这样苦苦的遥想思念要强太多。
      苦……是,他过得太苦,而她却恰恰相反,在塞外边地如鱼得水,似雁翱空,无比自由自在。何况,有那样一位“丈夫”陪着。而他,今次真正是“天高皇帝远”,纵不甘,却也奈之莫何。
      思及此他不由攥紧了手,因太过用力,连腕上的青筋也暴了出来。看得宗爰心惊胆颤,直忖道每次密报抵京日便成了他宗爰的“受难日”。这样下去,他纵再有一百条小命,也禁不住这样成日惊吓的。
      皇帝年岁渐长,君威日重,连一向嚣张跋扈的太尉长孙嵩也收敛了大半气焰,凡事有商有量。他虽打小就在皇帝身边服侍,素得恩宠,却也越来越摸不清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思。但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以皇帝现在的心情,纵辅臣们怎样心急火燎,为着他宗爰的小命着想,还是别犯险进言的好。
      就这样直过了大半晌,皇帝才转身踱至宗爰面前,灰眸闪过一丝倦意,只淡淡道,“叫他们都进来吧。”
      宗爰松了口气,对皇帝猜中是谁在殿外候着早不感惊讶,忙接了旨去外宣见。

      四辅臣觐见,所奏仍离不开近日在朝堂上沸沸扬扬的“贿弊”及“立嗣”两件事。
      原来北燕新主冯弘弑兄即位后,对外向魏宋同时邀宠,想藉两强之争的夹缝生存,对内凶残暴虐,竟将皇族中的男性诛杀殆尽,导致众叛亲离,其长子冯崇等数个儿子都惧祸,奔亡北魏。时皇帝刚刚诛杀了前夏主赫连昌,冯崇等见被延揽为驸马的赫连昌下场尚且如此,兔死狐悲,为求自保向皇帝揭发冯弘收买贿赂北魏官员之事,牵扯出高官无数。
      皇帝乍闻贿弊案后震怒,令刑部彻查此事。并着兵部调遣兵马,蓄势待发。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不停地发兵,想一举击灭北燕这个贴在卧榻边觊觎的“小人”。北燕一无明主二无良将,连战连败之余,十多个大郡均为北魏所攻陷吞并。最后更被四万魏军兵抵都城之下,以冯弘向北魏称臣朝贡而告终。
      至此皇帝统一北方的大业已完成了一半,昔日的“五胡十六国”,仅余苟延残喘的北燕和声势渐微的北凉。
      时小皇子拓跋晃刚满两周岁,年轻的皇帝又做了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那就是立拓跋晃为嫡子,并赐死其母。柔然妃郁久闾氏可以说是笑着去受死的,以她一命换来有着柔然血统的皇嗣,却也值了。这不正是她王兄和族人们送她进宫的目的?甚至比他们所期望的要好太多。她浑身打着轻颤向帝后辞行,仍满口由衷的感恩颂德,在生命即将被剥夺的时刻,仍被一种扭曲的“大义”主宰了身心,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
      可郁久闾氏想不到的是,她死都死了,如今姚妃诞下皇子,直接威胁到拓跋晃的嫡子之位。
      加上拖延了一年的“贿弊”案至今没有定论,辅臣们商议下,此二事不了,朝堂不宁,内不安而外不平,势必影响到帝国扩展疆域的全盘大计。特由长孙嵩挑头,奏请皇帝对这两件事做个了结。

      “到此为止?”清朗声线一贯的淡然,却难掩不怒自威的帝王气。
      长孙嵩面色不变,膝盖窝儿却暗里一软,“是。”
      他看向大司徒傅垣,后者却刚巧不巧地藉着低头咳嗽躲开他视线,明显想要置身事外。长孙嵩不由恨恨地瞧了崔浩一眼,要不是这老匹夫从中作梗,收了傅承恩作为门生来拉拢其父,那九尾狐般狡猾的傅垣哪有这么坚定就站在了崔浩一边?至少也会当一阵子左右摇摆的墙头草。
      他再将目光投向了北新公安同,后者鉴于彼此数十年的交情,终于扛不住其无声的求援,清清嗓子,“陛下,这‘贿案’虽关乎国本,亟待彻察……却也不急在这一时。前几日兵部又拟了攻燕方略,依我看现在以北扩为要,这‘贿案’嘛……再拖下去,即便水落石出,亦于朝廷无益。大可在明里放一放,暗中继续追查线索,方能打破僵局。”
      安同此番话虽是替长孙嵩解围,遣词用句却是精心斟酌过的。谁不知如今长孙一脉式微,早不复当年内把朝政、外干军务的龙头地位。这固然与长孙嵩的张扬跋扈有关,从客观上皇帝想要加强君权,便势必不能叫任一宗族坐大。他亲政后大刀阔斧地改革吏制,重整朝纲,数年间与长孙氏斗罢了多少回合,终于将这条巨蟒的七寸钳住,使之不能再兴风作浪。
      可有句古话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安同不能急功近利地与长孙家撇清了干系,却也有他的考虑。所以他从大处剖析,话里话外紧扣“国本”的高姿态,无非是在充当说客的同时将自己巧妙地摘了出去,叫皇帝不能将他划做长孙的“同党”。
      皇帝又如何不明?他面色只是淡淡,转向右侧,“崔卿又有何高见?”
      自进殿后一直未曾表态的崔浩忙上前一步,“启奏陛下,臣以为……”他目光一一掠过脸色阴沉的长孙嵩、轻松看戏的傅垣以及忐忑不安的安同,微微一笑,“北新公所言不无道理。”
      那三人闻言一惊,继而浮上一片迷惘神色。只有皇帝处之泰然,甚至在灰眸深处闪过一丝笑意,“哦?既是如此——”他故作停顿,然后不意外地在长孙嵩面上捕捉到那抹惊惶,“便依安卿所奏。”
      这一个转折,再度令辅臣们惊不能言,而至少有三位不是做出来的。
      长孙嵩更在惊喜与惴疑交相冲击下失了冷静。而后者在面圣,特别在面对拓跋焘这样一位君主时是不可或缺的。他很快便带头告退。
      御苑中的菊花开得正盛,香满庭园。
      长孙嵩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长久以来没有过的轻松。身旁的傅垣见势不对,上来打着哈哈,又拉安同进来打圆场。
      三人兀自纠缠不清,却不知藉故往司书局去的崔浩,这时已悄悄返回了乾象殿中。

      “皇上可下定了决心?”
      “说不得。但等了这么些年,有多疼也要一刀割了这毒瘤。”
      “动一发而牵全身,您这虽是‘哑刀’,亦要快、准、狠。”
      “放心,这一次……再由不得他不放手!”

      朝中近日是一派祥和,颇似暴风雨前的宁静。只真正有慧眼能看破的,着实不多。
      因皇帝意外地允准了暂缓“贿弊”案的调查,长孙嵩等也在当日顾不得再议的“立嗣”一事上让步,不再为姚妃一派强出头。
      由此可见他等拥立何人为皇嗣,实并无真正为北魏江山社稷多做考虑,只关乎个人集团利益而已。
      可他等殊不知皇帝此乃虚晃一招,解决了嗣子复议的声浪后,剑锋回斩长孙嵩。
      兵部侍郎傅承恩,因素日便捷智谋,被皇帝选作了执行此项任务的不二人选。
      这日他便服出门,只携一僮儿来到太尉府,着人通传。
      那长孙嵩自恃位高,又素瞧不上崔浩师徒,加之傅垣在皇帝面前摆他一道的新仇旧恨,故意让他等足了一个时辰方才出来,“啊呀,原来是侍郎大人,失迎失迎!”
      傅承恩谦逊还礼,“小子冒昧登门,还请太尉大人见谅。”
      长孙嵩捋了下尺把长的胡须,眼中闪过一片狐疑,“不知傅侍郎前来,所为何事?”
      傅承恩微微一笑,并不给他更多的时间反应,趋前一步,凑在其耳边道,“小子身负皇命要面授长孙大人……”说着看看左右。
      长孙嵩会意,略显不情愿地摒退厅中仆从,“皇上有何旨意?”老面沉沉,一副不耐烦再兜圈子的急躁,对皇帝实无半分敬意。
      傅承恩微微一笑,自怀中掏出一册薄绢递给他,“传陛下的口谕,‘退或不退,由汝自决’!”
      长孙嵩满腹狐疑地接过那册子,翻看下却冷汗涔涔,腿软地像烘在火上的酥油块,忍不住“蹬蹬蹬”后退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你……他……”业已溃不成声。
      那是本详尽的账簿,一五一十记录了长孙嵩数年间私下收受朝廷官员、外朝使节供奉的财物明细,单最近北燕冯弘所孝敬的玉器珍玩,就足可抄家灭族的了。另有附页为长孙氏安插在朝堂及军中的耳目名单,和经其幕后操纵所涉重案的情况若干。如将此册呈上公堂,怕有几个长孙家也不够斩的。
      长孙嵩毕竟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了数十载,稍定了定神后看向傅承恩,恨声道,“拓跋焘待要怎样?”他自知死期将至,索性对皇帝直呼其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从来也没真正放在眼中的年轻皇帝,今日狠狠地将了他一军,令他既惊,又怕,更多却的是自心底里生出的恨意,早知如此,莫不如当初就……
      傅承恩并不给他更多的时间遐想,“长孙大人,皇上仁慈,给您两条路可选,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切莫惘顾!”
      此时的长孙嵩已如惊弓之鸟,眼神中闪烁着戒备与执狂,“恩赐?哼,是恩赐我一杯鸩酒、三尺白绫,还是五马分尸?”若皇帝真下此辣手,他长孙氏拼着鱼死网破,也要最后搏上一搏。
      傅承恩摇摇头,“大人悖意了。您可是当今的国丈,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又怎会因此小错诛杀皇后亲族?上谕只说‘退或不退’,您可听明白了?”
      长孙嵩僵着身子,似完全没明白他说的话,又似完全明白。唯一相同的是绝望,那种权力的享有者迫不得已被逼放手的彻痛,似一下子抽走了他全部的精气神,颓然间仿佛老了数十岁。
      傅承恩见他软了下来,知他不会拿全族数百口人命做意气之争,上前一步道,“明日早朝……小子可否顺路与大人同往?”心中叹口气,皇命在身,这落井下石还不得不做。
      长孙嵩苦笑一下,点头,“也好。”他自诩枭雄,数十年来在大魏朝呼风唤雨,可谓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未料到一朝夕间便被皇帝拉下马来,落得个灰溜溜地辞官去朝,从此绝迹于朝堂,实在有说不出的苦闷颓唐。
      但好在,他昔日的“仇敌”是崔浩、傅承恩这般的君子。毕竟,比结仇的是像自己般的“小人”要强太多。
      因为君子多不计前嫌地同情弱者,而小人却往往极尽打击报复之能事。
      他望向面前如芝兰玉树般俊美的黄衣少年,平生第一次对“君子”有了丝欣赏,肚子里则开始盘算着待字闺中小女儿的婚事。
      纵是要退,也要为自己多争取些砝码不是?

      次日长孙嵩上殿请辞,皇帝更就势允准。
      他亲政尚不满五年,终于拔除了长孙氏这颗寄生在北魏皇庭上的毒瘤,大感快慰。当下雷厉风行地连颁数道旨意,不但将长孙氏的余党自朝堂上清除殆净,更在重要位置皆安排了经己提拔的青年才俊。一时间,满朝气象一新,充满了年轻人的勃勃朝气。
      傅承恩做为皇帝的亲信,少不得被人奉承巴结,引为其烦。这日更被叨扰地早早回到府中。看看时候还早,便直往母亲房中去。
      西苑里几株月桂树芬芳馥郁,有几个大丫头在树底下比着踢毽子,很是热闹。
      见了他,忙不迭请安,“少爷回来了!”一径地粉面羞红,两只手拿着手巾帕子绞啊绞的。
      傅承恩点了点头,对她们的忸怩作态已见怪不怪。也是母亲多事,见自己久不娶亲,巴巴地去老太太那里讨了这几个青春貌美的姑娘来,想他年轻人总有个血气方刚的,放在房里总可先给傅家延续香火。
      没成想任由母亲说破了嘴,他也没答应让这几个丫头去自己房里伺候。更以公务繁忙、清净勿扰为由,令僮儿将书房守的紧,母亲几番遣俏婢借送吃食为名行色惑之实,均未成功。母亲无法,只得将她们暂收入自己房中,想儿子虽执拗却极为孝顺,不管多忙每天定来问安,如此日日相见,万许哪天就看上哪个也说不定。
      至此傅承恩已不忍再忤逆母亲一番心思,只对丫头们的搔首弄姿视而不见罢了。
      这时有个使唤丫头就要去通传,傅承恩摆摆手,示意他自己进去。那使唤丫头一笑,道,“老爷也在呢,刚进去不久。”言罢就又回到树下踢毽子去了。
      傅承恩脚步一顿,犹豫了半晌,终复又举足。才走到帘栊下,就听到母亲在里间带着哭腔道,“你苦苦逼婚,迫得孩儿在崔府多过自家……我,我就算是想让他纳几个丫头,又怎样?”
      他自幼由母亲一手拉扯长大,隔窗听其伤心落泪,当下便按捺不住要揭帘而入,只强抑着,才听完后面几句。
      “若在以前是没什么。嗳,跟你说了也不懂!”傅垣顿足道。
      一向顺着傅垣的母亲今次却异常执拗,“儿子是我十月怀胎诞下的,他的婚事,我又有什么不能知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傅垣气急,“那长孙老儿以交出一半家财丰富国库为诱,要皇帝赐婚他的小女儿给承恩。这个时候若还不打消那小子的痴念,赶快找个名门望族家的小姐来当媳妇,可就真真太迟了!”
      “那长孙家不也是名门望族,还出了位皇后呢!”母亲不明的打岔。她因出身微寒,又是妾室,平日里与那些贵妇们并无交往,怨不得其对朝堂之事一知半解。
      “你……”傅垣以手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傅承恩再也听不下去,大声喊道,“母亲,儿子来请安了!”即大跨步迈入房中,正对上来不及收回手的傅垣,当下冷冷地瞧着他,目似寒星。
      傅母见儿子突然进来也是吃了一惊,待见他怒视其父,亦不请安,则既欣慰又心酸,忙下榻拉着儿子的臂膊,“还不见过父亲!”
      傅承恩见她虽气苦仍满眼殷殷之意,不由长叹口气,终还是未逆母言,上去行了个礼,“父亲!”
      被他凌厉眼神惊吓甚巨的傅垣方缓过劲儿来,讪讪地搓着手道,“回……回来啦。”他那番言论对傅母说得,却不敢在这儿子面前说上半句,不多时便找个借口出来。
      傅承恩又陪母亲坐了会儿,回房换套衣服,复又出府。
      他要去的是“水木门”。放眼整个帝都,恐怕也只有“水木门”的白牡丹,才可一解他今日的郁闷了。

      水木门三重小楼,精致绝伦。登楼南眺,可尽揽帝都繁景。
      楼下有匾,署曰“水木生香”,虽意晦不明,却与满殿堂珍贵的檀香木家私,以及处处皆“水”的布置极为相称。那“水”俱都盛在大小不一而同的青瓷、白玉钵盆里,其上或浮一朵紫色睡莲,或缀一朵粉白芙蓉,不然就是朵“月下素”的芍药,妍色各异却一般的清新雅致。
      站在门口观望的客人忍不住,只消往店堂里迈一迈脚,那隐隐约约的木香、花香便合着郁郁水气扑面而来,宛然身入仙苑。
      再上楼,正中壁上嵌有古代鱼化石一方,化石上鱼鳖宛然,鳞甲生动,两旁四块大理石山水挂屏,俱合画意。(这一小自然段的鱼化石及挂屏,参《中国园林》冠云楼一节,特此说明。)
      要说此间的女主人也是个人物,硬是把人声喧嚣的酒楼开成这般毫不张扬的宁静雅致,着实不易。
      难得她一介女流,却并不短视,没有因“水木门”生意的火爆而扩充门面,或者另开新店。“要得就是这份独一无二!”这是商人的精明,“多了,我一个女子也忙不过来。”这是懂得适时扮弱的聪明。有了这两点,再加上军中要人的支持,由不得这“水木门”不继续在帝都火下去。
      尽管达官贵人们青睐这里,以在风、云二厅中摆上一桌筵席为荣,“水木门”却并不藉机自抬身价。寻常商贾、普通百姓,亦可进来就餐,怕菜品的折扣还要更多些。只有一样,这里恐怕是全天下唯一“择客”的酒楼。任你位高权重、腰缠万贯,甚至英俊潇洒,若过不了女主人这关,便不得其门而入。
      这不,一个长身玉立的黄衣少年就刚踏进店堂,将马鞭子递给了一旁的小厮,自己则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耐心等待伙计的招唤。
      不一时,有掌柜的迎出来,满脸堆笑,“公子来了,又要领什么木牌?让姑娘知道了,怨我们怠慢!”说着待要头前领路。
      傅承恩微微一笑,也不推辞,便跟着他去。
      这木牌也是“水木门”的一大特色,以黄杨木雕就,刻有精美的花卉图案,每支花形各异。客人进门先在大厅里稍待,最多超不过一盏茶的时刻,若收到伙计放在托盘中呈上的木牌便表示今日是“水木门”的座上宾。若伙计送上来的是续水的茶壶,那即是清茶一杯,饮毕送客。
      这规矩虽立的古怪,可奈何这立规矩的人和这间“水木门”皆来头不小,开业两年来,大小的状况虽多,倒没一个敢撕破脸皮的。
      “公子,请!” 到云厅东隅的一间雅房前,掌柜的不再举步,只恭敬地拉开了排门。
      他走进去,门在身后合上。
      “先来杯凉茶清清火!”温雅的女声,出现在眼前的人儿一身樱紫的纱衣,裙幅叠褶,其间隐隐闪动银亮光华,步态极之优雅,一望即训练有素的名伶。
      与之不符的是,她的面部表情却太过冷静犀利,仿佛一眼就看透他满怀心事而来。
      傅承恩反倒哈哈大笑,自顾自走到几旁坐下,“你现在这副模样,与木兰还真像!”
      白牡丹亦笑,很高兴在这样一个人面前不必再装小女人,“有多像?”木兰教会了她另一种“女人味”,时下大多数男人所不能接受的,自信,冷静,还有独立。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答反问,“最近可有人上门生事?”因两人过从甚密,被盛传白牡丹乃傅公子的“红颜知己”的也有,在外侧室的也有。他二人虽不介怀,向信奉“清者自清”,却怕在这节骨眼上傅垣误来找白牡丹的麻烦。
      白牡丹摇摇头,慧黠地眨眨眼睛,“我没什么,但你看来麻烦不小。”
      他皱眉看向她,却被她笑指其眉间的一个“川”字,以目光说,瞧,这不是明证?
      傅承恩叹口气,“有时我真恨不得自己从未回到帝都,从未……认回那个父亲!”他今日坐在“水木门”的大厅里,心想连白牡丹这样一个女子都懂得不以身份贵贱论人,端看是否拥有一颗正直高尚的心,为什么自己的亲生爹爹却不懂?难道他唯一儿子的终身幸福,竟比不上这门婚事给傅家带来的荣宠更重要?
      白牡丹是何等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轻道,“你不能因鱼入深水,便要求鹰也能够。万物本性不同,又何必强求?”
      他凝视她,“我便怕那苍鹰不去捕捉天上的燕雀,非要涉水掠鱼。若真连累到你……”
      她嫣然一笑,执着瓷壶的纤腕一沉,斟了杯凉茶给他,“若真如此,也是义不容辞!”
      他略吃惊地望向她,后者则斜睨他,“难道你不把我当做朋友?”
      傅承恩再度放声大笑,双眉终于完全舒展开来,“差点忘了……你是木兰的好姐妹!”
      说到木兰,白牡丹这里消息最多。因其耳目众多,方法隐秘灵活,现在连傅承恩、奚斤等人的书信也由她代转。
      两人便坐下来,讨论过一回帝都最近的大变动,再写与木兰、李亮知晓。虽然他们远在边地,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两员大将实乃国之栋梁,军中支柱。现长孙嵩被迫请辞,其家族渐被逐出朝野,皇帝的心思……也许会诱发不可知的变数也说不定。

      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这天,宫中依旧例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以求消病消灾,祈祝长寿。
      菊花已不复初开的半卷娇慵,在这重阳佳节里尽情怒放,含耀吐芬。黄的似金,白的像雪,紫的如虹,还有造型各异的菊花扎景,美不胜收。
      赏菊后照例要大摆菊花宴。因重阳节又是老人节,往年的菊宴多在保太后的慈元殿举行。今年因保太后往丰宫太庙小住未归,却由皇后提议,改在取其“登高”之意以祈福的明瑟楼举行。宫中高约五重的明瑟楼,早被淹没成一片菊的海洋,在高爽的秋风中,满溢菊花香。
      菊宴向例由皇后操持。因长孙氏方遭遇一场悄无声息的贬谪,气势大减,失了宗族依托的长孙后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之所以提出菊宴地点改在了“明瑟楼”,却不是她不谨慎,只觊觎皇后宝座的人太多太多,她纵是个“纸老虎”,也不得不色厉内荏一回以退敌。
      今日她特地穿了一身华丽的朱红色宫装,头戴左右攒珠赤金凤冠,代表了正宫娘娘独一无二的尊荣。袍袖与衣襟以金线密密绣着翟凤出云的花纹,十分精美。裙幅垂地,挽迤三尺有余,配合徐缓的步姿,更显雍容华贵。立于皇帝身侧,倍显嫡妻应有的大方端庄。
      众妃嫔亦打扮得如花团锦簇,一时间“明瑟楼”中人面与花颜交相辉映,衣香几胜过了花香。如此缤纷的、绚烂的,又风姿万千的美丽,可惜仅被允许给一个男人看到,同一个男人。只没一个人敢拉住皇帝的袍袖,含笑问一句,“妾强花貌强?”
      是以宜嘉郡主荀瑛觉得这看似繁华热闹的宫宴上总缺了点什么……究竟是什么呢?她想的正出神,不妨对上其王嫂青芙清澈的眼,带着几分包容和怜爱。“来,尝尝这个!”后者夹给她一块菊花酥饼,极精巧的糕点,瓣卷而金黄,恰似一朵初绽的菊花,叫人望之不忍食啖。
      菊花本就是良药佳蔬,焖、蒸、煮、炒、烧、拌皆宜,还可切丝入馅。席上菜式很多,有秋菊酿鲮鱼、菊渍肉、菊花鸡、三蛇菊花羹、凉拌蛰菊丝、菊花鱼片、蜜菊烤鸭,以及菊花饺、菊糕、菊花馄饨、菊花豆沙汤圆等等。最特别的要属菊花火锅,在各种材料熬好的酽酽奶汤里放入草鱼片、腰片、牛肉片和绿色的叶菜等,最后将菊花掰撕成瓣,盖锅闷煮,片刻可食鲜汤,肉嫩兼有花香,相得益彰谓之“菊花锅”。
      常山王妃青芙刚刚有喜,却并不似一般妇人般呕酸恶心,反胃口大开。席间她独青睐一味菊渍肉,肉是选用猪的背部肥肉、切成透明状薄片,外面拌一层半鲜半干的菊花瓣,腌渍过后上屉蒸成。这种菊花肉看来虽肥,但吃起来爽脆不腻、清香可口,特别是菊瓣液香凝喉,芬芳扑鼻,使人久久回味。(参:小榄菊花肉做法)
      其夫常山王拓跋素只笑呵呵地看着她吃,直恨不得将别桌的盘子也给爱妻送上,更叫尚膳宫女去询问这道菜肴的做法。
      皇帝见这个贯来持重的堂弟如此,不禁摇头轻笑,干脆宣来御厨,着其往常山王府上当差去。
      当下青芙粉面羞红,抚着肚子暗忖,“这个小冤家,为娘一世英名皆葬送在你手里!”拓跋素则高高兴兴地领旨谢恩,丝毫不理妻子的嗔怪眼神。
      在场的后妃们见了,莫不艳羡常山王对王妃的娇宠,暗里又有一丝心酸。自己的丈夫贵为天下至尊,却又怎样?皇帝对每个人都若即若离的,无十分的喜欢,亦无十分的不喜欢,总之就是淡淡。
      这时荀瑛轻轻地“噫”了一声,笑道,“以菊入菜古来有之。《离骚》中就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看来我这未来的小侄儿绝非池中物……嘻,吃也吃得雅趣!”她冲嫂子青芙一笑,后半句虽是以袖掩口说出,仍让邻近各席听了个清楚。
      青芙故作恼色,“好个郡主娘娘,以后休想我再疼你!”
      荀瑛自然陪饶,两姑嫂言笑晏晏,容光流转,端是丽色无边,引来不少视线。
      长孙后听到“木兰”二字,心中一动。皇帝对化身为“花平”的木兰情愫暗生,朝中人所知不多。她也是经父亲长孙嵩提醒,后自乾象殿亲眼看到那画像后才真正相信,她的夫君,大魏朝的皇帝拓跋焘,竟是那样痴迷地爱恋着一个女子,一个甚至已经嫁作人妇的女子。她心念既牵,目光难免稍滞,不再完美地无懈可击,叫有心人窥得漏儿去。
      侧席的姚妃一直低眉顺目作娴雅状,实则片刻未放松注意。她见皇后面色微异,再顺其视线望过去,恰见傅承恩与荀瑛交换一个眼神后俱都微笑。她知长孙氏有意以小女婚事捆住如日中天的傅承恩作最后一搏,便自以为“澈悟”道,“依我看咱们宜嘉郡主才当真是个妙人儿,就不知哪位俏郎君有这个福分呢!”
      宫中两宿敌争斗由来已久,对彼此的招数章法皆烂熟于心。长孙后闻言心中皎若明镜,微微冷笑一声,故意误导姚妃道,“郡主年幼,要说出嫁还早!难得她又是个讨人喜欢的,就是太后娘娘舍得,我也舍不得呢!”荀瑛年已十八,实算不上“年幼”。只两年前赐婚风波后执意不肯出嫁,就是保太后也奈她莫何。长孙后知姚妃爱和自己唱反调,常充好人讨巧于皇帝。这一次,哼,倒要看她讨回去的是什么。
      姚妃不虞有他,果然中计。“皇后,您看郡主那花骨朵儿一样的容颜,不正像这绚烂的菊花般开的正盛?”姚妃说着将一朵金线菊簪在荀瑛发上,“难得我们宜嘉郡主有貌又有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转而对着皇帝,曼声道,“皇上,您既成全了李将军与花家木兰的姻缘,没的不给自个儿的妹子觅个佳婿啊!”
      她巧笑倩兮地望向皇帝,不意却触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瞬时间将笑靥凝结在了脸上。她以为看错了,眨了下眼睛,也只一瞬,便已再寻不着那寒芒的踪影,空余一片淡漠。她侍君已久,当下心中一凛。再看长孙后抿着朱唇,似笑非笑的模样,她方明白过来,自己这几句话,必定犯了皇帝的大忌。
      她想不明白的是,皇帝不一直想赐荀瑛桩好婚事以弥补往日之失?再说长孙与傅氏联姻,也未必是皇帝所乐见。她方才虽未明提,但眼波流转,将荀瑛与傅承恩以看不见的红线牵在了一起,允与不允都不会失了皇族的体面。那……究竟是哪一句惹恼了皇帝?
      难道是那两位……众人皆知,皇帝倚为肱骨的国之栋梁?莫非因其手握重兵,竟与皇帝君臣间生了嫌隙?
      这厢姚妃忐忑,惴惴惊心,那厢皇帝不动声色地接过长孙后递过来的酒樽,一饮而尽,帝后间的交流无声无息。
      “皇后何必惶急?既让你主持朕的家宴,国母之位就不会变。”
      “皇上的厚爱臣妾自然晓得,但适当也要让旁人知晓。”
      “你晓得分寸……”
      “臣妾自然晓得……不去过问。”
      皇帝难得地微勾起唇角,以杯与皇后相碰。长孙氏虽已逐渐淡出朝野,其根基和势力却不可能短时间内完全消除。他留着长孙后这步棋原有拉拢之意,未料到她亦是个明白人,虽然大多数时候不够聪明,但关键时刻却聪明了一回。
      要说除了那个人……谁做皇后,谁做贵妃,谁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关系?
      国母这个位置,只需一个明白人,足矣。
      席下众人虽不明就里,自随着帝后展颜微笑着。只姚妃的脸色不好看,衬着长孙后难得的扬眉吐气,更显一家欢喜一家愁。众妃更是心思各异,有幸灾乐祸冷眼旁观的,有暗喜谨慎再观后效的,还有沉不住气后悔搭错车的……不一而同,无非都为了争得君宠,荣冠后宫。或者退一步,成为“争得君宠,荣冠后宫”那个人的拥趸。
      傅承恩轻斟薄饮,状似一派闲适,实则担忧甚深。皇帝对木兰仍……
      他望向常山王拓跋素,却发现后者的视线正怜爱地望着王妹荀瑛。这个天性豁达豪爽的王爷,虽与木兰、李亮交好,却因心疼幼妹两度遭拒婚曾怒发冲冠。还是荀瑛明理,才使三人不致断交。
      此时荀瑛不知想起了什么,略怅然地半侧过头,却正对上傅承恩悯然的视线。她心中一阵恼怒,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与嫂子叙话。
      这一场重阳宫宴,便在众人的重重心思中结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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