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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 ...

  •   这两朝议和原是当前头等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
      皇帝派了崔浩牵头,率众大臣与那刘宋使团逐条审议和约,细不厌烦。
      双方除约定了休战五年,在边境设置互市等等,还商榷了对一些藩邦属国的政策问题,比如怎样瓜分同时向两国称臣、想在南北夹缝中多苟延残喘些时日的北燕。虽是议和,但南北相峙、势必在不久的将来一决胜负是不争的事实。面子总大不过里子去,在既得利益上,谁也不遑多让,难免给表面上太平的议和沾染上些许赤裸裸的火硝味。
      那宋使田奇此番已是再次出使北魏帝都平城,虽不能说轻车熟路,对北朝众臣总较他人熟悉。他按照文帝的吩咐,暗中备下了金银珠宝、歌舞女伶等,挨个儿打点。作为使臣此举原无可厚非,端看对方是否为重礼所拉拢,罔顾其有可能影响到自己在本朝的仕途。但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那些有胆子接礼的,也大多有恃无恐,不怕与宋使的频繁接触招人非议。
      当然这送礼也要看给谁,比如若是将拜帖递到崔公府上,肯定被不冷不热地撅回来,自讨没趣。在田奇所列的送礼名单上,当朝皇后的亲父、太尉长孙嵩便是头一人。他深知那长孙嵩自恃三朝老臣,又是当今国丈,平日里颇为嚣张跋扈。长孙嵩曾把持朝政多年,皇帝亲政后虽不动声色地逐渐削减其势力,又重用崔浩与之抗衡,毕竟长孙氏早年扶植的亲信甚多,一时间尚不能尽去,在朝中仍有一定势力。田奇忖来忖去,自己身上所背负的那条秘密使命,多半还要着落在这敢于向北魏天子叫板的长孙嵩身上。
      只看那长孙太尉面不改色地接下他所备重礼,淡淡一句,“南朝风物甚美……”田奇的心便放下了一半,陪着笑道,“如此,便有劳太尉大人了!”
      告辞出来,看候在前厅的副使等得正心焦,携他上了车方悄声道,“这长孙嵩,嘿嘿……有戏!”
      太尉府内,长孙嵩缓缓打开了田奇呈上的画轴,眼睛忽然睁大,“啊”的一声轻呼,显是惊极。
      只见那南朝独有的花绫绢帛上,以淡墨勾勒着一素衣女子,虽只寥寥数笔,却极为灵动传神,眉目间,更像极了一个人……
      “花平!”长孙嵩不知不觉已念出了声,陡然一惊,自顾自收起了卷轴左右看去,发现四周无人方略心安。遂坐下来细想了一回,取块青布将那卷轴紧紧裹住,这才喊人来,“备车,我要进宫去见皇后娘娘!”

      且不提长孙嵩找皇后都密谋了些什么,帝都西大门的宋使行馆中,副使也在不解地问田奇,“我们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向那魏主求亲,而非要去讨好长孙老儿?”
      田奇正望着行馆壁龛中的佛像出神,这北魏上下崇佛,却不知穷兵黥武的北魏皇帝是副怎样的性情,转而向副使,“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
      他手中攥紧朱红色的一枚将军令,以指尖摩挲,再次触摸那熟悉的“花”字。心内苦笑,文帝这计虽妙但也兵行险招。稍有不慎,一句“两国交恶不斩来使”,却也救不了他等的性命。
      那副使只知文帝着他等先议定和约,最后再附加上求亲一项。当时大家还不以为然,以“天朝上国”的宋主之尊,娶他个北魏的公主贵女之类的还是低就了呢。却不知文帝所求女子身份不明,仅有一枚将军令与文帝亲绘的肖像画可循。
      他硬着头皮来到北朝,明察暗访过一遭儿后突然在宫宴上遇见一人,登觉柳暗花明,迷踪豁然开朗。
      北魏大将军花平,自邺城之战后名扬天下,即便己方向来目高于顶的新晋虎将段宏也对其称颂有加。他……与“她”,究系是否为一人?
      他飞鸽传书给文帝,再按其密函中吩咐依计行事。接下来,唯有静观其变了。

      溽暑天,四下里仍是热的厉害,一点也不像要立秋的样子。
      宫院里泼了水,暂凉了一阵子,转眼又润到了土地里,被那暑气一烤蒸腾出薄薄的白雾来。空气的湿度越发大,黏黏的汗沁出来,被持扇宫女的羽毛扇微风一拂,将淌不淌地收在了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柔然妃所生的小皇子过百岁,皇帝在明光殿设宴,文武群臣、各国使节纷纷朝贺。
      木兰等到的略早,先往大臣值宿的偏殿里稍坐。傅承恩正为宋魏和约的拟定紧忙活,见众人久候,颇歉然,“诸位大人不如先往,我随后便到。”
      奚斤头一个赞同,出来后更一路抱怨,“这天热的……嗳,早知自请去守着北方六镇了!”
      “哼,不知是谁嚷嚷着,老子不去戍边,那蛮荒之地,还不嘴里淡出鸟来!”许是天热的缘故,连娥清讲话都带上了三分燥意。
      木兰忍不住“噗嗤”一乐,见奚斤瞪她只作不见。却未料到他欺进身,大呼称奇,“啧啧,你小子细皮嫩肉的不说,怎么连汗都不怎么出?这是啥功夫?”
      她微笑,“这阵子你连拐带骗的从我这里学了不少,怎么,还不够你练的?”
      便有旁人帮腔,“人家‘平头儿’这叫‘心静自然凉’,大个儿,不是怕热吗?回去好好修心养性吧!”
      奚斤自不忿被人调侃,连瞪带骂地一一还击。
      一行人笑闹着,渐渐行至太液池畔。
      太液池碧波如顷,水烟浩淼,约半公里的湖面上,层层叠叠铺满了绿色的菏盖,粉白的荷花点缀其间,袅袅婷婷,望之心旷神怡。再走进些,一股子郁郁水气扑面而来,颇为沁凉舒爽。
      众人为那美景所撼,连大嗓门的奚斤都收敛了语声。沿池边再走约一盏茶的功夫,经过慈元殿、宗昌殿,视线豁然开朗。
      这是整个魏宫的最东端,开阔的一块平地上,坐落着高约十余米的亭榭式宫殿,极为古朴典雅,是为明光殿。
      木兰等拾级而上,进入正殿中,按各自席次落座。
      群臣已到得十至五六。自左侧数来,四辅臣独缺崔公,六部首里兵部尚书刘挈拉住了户部尚书李顺说话,礼部的张渊则在陪同刘宋使节。木兰正想傅承恩必在与崔公商讨要事,不妨有个内侍过来,“花将军,陛下有请!”
      这眼见着就要开席,木兰微觉有异,但也无暇细思,便起身随他出殿来。

      傅承恩对宋魏和约中至主要的休战协定部分,再细细审过最后一遍,报去乾象殿呈奏皇帝。因筵席在即,他走得甚疾,不料迎头正碰见自己的老师,遂微笑,“大人……”虽左右无人,毕竟是在宫中,故并不称崔公为“先生”。
      崔浩心事重重的样子,冲他略一点头,眼神掠过他手中的折子,才醒悟到他原是去见驾,忙喝止其步伐,“承恩……”
      他顿足,出于对老师历来的尊敬,同时不无讶异,以崔公一贯的审慎,这一声“承恩”显是乱了分寸。
      崔浩刚才只急着叫住他,这时方觉不妥,叹口气,“此时……实不宜见驾。”
      傅承恩不明所以,只见崔浩面色复杂,惋惜中带一丝悲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唉,‘他’果然是她……知弗如不知的好!”
      傅承恩是何等的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他霍的一震,眼睛直瞅向宫门的方向,踏出一步,终于止住,紧紧握住双拳,手背上青筋毕露。木兰,木兰,这个名字带给他多少……那隐秘的心事有甜蜜也有痛楚。他还是个懵懂少年就与她一起……还来不及得到便已失去……尝午夜梦回,心痛莫名……也尝暗自生疑,希冀成真……至今天方知,他,终换不回当初的那个她了。
      傅承恩呆立在那里,短短的一瞬间,于他却仿若隔世。至伤心处,几欲拔足闯进宫闱深处,先救回她到身边,再好好问个清楚,为何不揭明身份与他相认……对,就这么办。他恍惚着就要这样做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压在他右肩上,耳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一声,“承恩,这么做于事无补。不如留着一个有用身,这样你想尽力的时候才会还有能力去那样做。”
      是崔浩。他的话有如当头棒喝,敲得傅承恩当即醒转过来,他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转过身来,无限痛苦、又无比坚定地对崔浩言,“您说的对,我必须选择……对她最好的。”

      事实证明,傅承恩的决断没有错。
      乾象殿内,皇帝怒火正炽,再多的人进来也只有化作炮灰,飘散在无边无际的烟尘里。
      她进殿时,他负手背立着,半天也不叫起。
      她便处之泰然地跪着,刚稍微抬起头来,冷不防他霍然转身,右手一抛,自袍服袖口处,一幅画轴靠着抛掷的惯性在空中展开,再堪堪跌至她面前,发出轻轻“嗒”的一声,与其承载的盛怒截然相反。
      他的声音也是,愈怒到极处便愈轻忽,一字一句听来皆叫人胆寒, “你和李亮……你们两个,骗的朕好苦!”
      她心头一跳,定睛向地上瞧去,登时彻悟。原来她百密一疏,还是错算了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宋文帝。
      淡墨勾勒的人物图,惟妙惟肖,题跋书着“如斯丽人,画图难足,愿往以聘,附与约同。”
      下面并无加盖印章,只落款“义隆”二字,胜却所有。
      宋文帝刘义隆至两军交锋前线微服督战乃是在去岁皇帝征北时。其时木兰“已死”,而她正戍守黄河南岸。
      皇帝一看,自然心中雪亮。
      文帝虽不见得知晓这许多个中曲折,只那一面后的念念不忘,亦将算盘打得精。先着人明察暗访,有了七分把握后,再做计较。
      好个刘义隆,待和约议得差不多了,再来个“附与约同”。若皇帝不允,则势必负上和谈破裂或生变的罪责;允了,魏朝颜面尽失,昔日叱咤战场的柱国大将军,杀敌无数,却要委身宋帝,在其下辗转承欢……叫她,叫他,叫整个大魏朝,情何以堪?
      至于这画像如何辗转至皇帝手上,应非宋使所为。说不定还是魏朝的重臣,或许生怕木兰的女子身份会对其不利,才会与宋使联合,积极谋划整件事。那狡猾的宋文帝,知道若直接在朝上索人,可能会被皇帝随便找个女子充数不说,还可能会搭上使团所有人的性命。他费尽了心思,非要在这和约签订前的最后一刻,各国宾客云集的国宴上提出来,原就是要皇帝不能够拒绝,或者拒绝了却要付出莫大的代价。
      她思忖着,叹口气,伸手去拾那画轴,冷不防一只天青色绣云水纹的衣袖协刺里插过来,按在她手上,甫接触有若电击,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略侧头,待开口,却赫然发现他贴的那样近,身子俯下来几乎要贴到她。
      她下意识地后撤,手腕上却被他大力向前一带,整个人略略倾前,双唇将将碰到他的……并最终碰上,彻底为他的气息所包裹,无法抗拒,无从摆脱,无力说不。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不再是试探性的浅尝辄止,初带有勃勃怒气的惩罚意味,后却是沉醉难言的乐陶,渐转渐浓,愈久愈烈,似乎永远也不要停止。
      她本待伸手将他推开,却生平第一次发觉双手似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它们只是勉强抬起,终于无力地落在他肩背上,暧昧的情状,不啻在对他的热吻回以拥抱。
      她心里,半是惊半是羞,更多的则是恍惚。这一切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间发生这么多事?又为什么她变得不像她自己?忍不住半阖上眼,却在他有力而温暖的怀抱中更加迷失。
      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她从未有过。那样陌生,又奇异地并不为心底所排斥……其实她更习惯了扮演生活中的强者,哪怕对着关怀备至的李亮与申屠嘉,仍常常固执地拒绝他们的帮助……唯有他,让她卸下心防,露出柔软的一面。没有任何理由的。
      她努力集中着精神,想找出一条理由来。也惟有如此,才能使自己免于沉醉在那灼热烫人的吻里……可最终一无所获。
      于是心底那丝竭力压住的惊便愈发地沉,反激起更多。她所受的严格训练使自己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戒备状态,即便睡梦中仍保持三分清醒,但刚才那一瞬,她知道,自己不光沉沦,更是半丝斗志也无。否则拓跋焘虽武功不俗,若论近身搏击却绝不是她的对手。
      拓跋焘……从何时起,她竟已在心中对他直呼其名了?
      她愈想愈惊,便不敢再想,右手略撑在他胸前,“宴会要开始了。有各国使节特别是宋使在,总不好拖延太久。”
      那双灰眸寒光一闪,反倒将她拥得更紧些,“你若还想逃,就让他们等去好了!”语声仍那样淡定,却隐隐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威胁。
      她那样的惊忡中,仍忍不住微微笑了,“也好。反正过后收拾烂摊子的是你而不是我。”
      这一笑清丽难言,让知悉了她确为女子的他心荡神驰,不禁脱口而出,“木兰,和我在一起。”帝王的一贯强势,让他转问为陈,她蓦地一震,抬头对上他无限期待的目光,嘴角一丝苦涩,“可你是陛下,和陛下在一起,与和你在一起是大大不同的。”
      历史上哪位帝皇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是明君,不喜声色,但在这政权纷立的乱世,后宫仍充斥着各国佳丽,将宫闱与朝堂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而正因为他是拓跋焘,北魏不世出的太武大帝,注定了他不可能因一个女子罔顾其他,沉湎于情爱疏忽于军国,毕竟,一统天下才是他毕生所求。
      这些,她知道,他亦知道。他可以装做不知,可她不行。
      古今二十余年的生活阅历中,独缺爱情一项。可并不代表着她就无知,傻到以为爱是可以分享的。
      若不能独有,便唯有放手。她没有选择,而身为帝王的他,同样没有选择。
      何况……她真的就爱他吗?还是异性间基于情欲基础上的相互吸引?
      他眼光复杂,“你……”
      “木兰只一民间女子,若不能见容于朝堂,请陛下就放我回乡野吧。”她叩拜行礼,复又用尊称。
      大殿里那样的静,连九鼎蟠龙香炉里冒出的青烟仿佛都可以听到其声响。他呼吸渐急促,半晌,才长出口气,“事已至此,你道还有选择的余地?”
      她一凛,望向那绢画,若有所悟。无论是谁将它呈给皇帝,必与宋使提前互通了消息,在待会儿的宴席上定有动作。一是摆出她为女儿身的事实,同时点明宋主所求,叫皇帝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又不能随便找个人替了她去。二是借和约签订之际宋魏的微妙关系,堵死了木兰留朝和入宫两条路,叫皇帝左右为难,令她再无立足之地。
      可他刚才说,“木兰,和我在一起……”
      她心念微转,忽而明白了几分,他是要她故技重施,自此柱国大将军不复存在,魏宫里却多了一个以兰为名的妃子……自心底涌上来的抗拒,令她不自觉地摇头,“不!”
      他眸色转深,“你若一开始便对我明言……此刻也由不得你说不了!”
      她闻言由地上立起,倔强地与他平视,“是吗?”略扯出抹笑,唇角一丝讥诮,“陛下是九五至尊,万千人身家性命,生杀予夺,皆握于您掌中。我也不例外。可唯有这说‘不’的权利,可还是臣自己的。”
      两人相隔一尺对立着,犹如两军交锋般的剑拔弩张,冷凝的嚣杀之气,缓缓弥散开来。他们身后是铺着明黄绣垫、九爪金龙镌刻其上的天子龙椅,那般尊贵威严,似触手可及,又仿佛离得那样远。
      时间仿若静滞,他们互不相让,目光又紧紧缠绕在一起。直到那一声,“皇上,该起驾了!”才打破这充满矛盾的对峙。木兰不用转头,便知是那百灵千窍却又懂得适时装糊涂的宗爰,顺势退至几尺外,“臣先行一步。”
      也不待他允准,便转身举步。
      该来的,总要来。而她的字典里,向来没有“退缩”这二字的写法。

      明光殿内,礼乐声起,众人起立恭迎帝后双临。
      礼官立于丹墀上又念过一回事先拟好的贺词,皇帝微笑着举起金樽,众人跟着举杯,酒宴正式开始。
      他换过了玄衣纁裳,更显俊美无铸,王气迫人。那灰泓澄明自若,环视一遭儿后寻不见他要找的人,也不显半分躁意。
      奚斤探过半个身子至李亮席上,“怎么‘平头儿’还没回来?”
      李亮摇摇头,尚来不及答话,但见宋使田奇排众而出,“我主为贺小皇子百岁之喜,特送上红宝珊瑚一座。”旋即有四侍平托着一尺见方的红色珊瑚树进来,足有半人多高,通体熠熠生辉,显是稀世奇珍。
      众人啧啧有声,极尽赞叹。田奇却似浑然不觉,继道,“另有彩绫百匹,明珠千斛,黄金万两,求娶贵朝一女子。”便有内侍鱼贯而入,跟着将他口中所言物事一样样抬了上来,皆盛在流朱描金的精巧箱笼中,帛彩珠晕,金霞熠熠,端的是宝光流转,映得人眼前一亮。
      皇帝缓缓放下酒樽,扫了眼在殿上一字排开的丰厚聘礼,只状似讶异地轻轻“哦”了一声,“不知是哪家女子,竟获贵主青睐?”不管他心中如何恚怒,这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
      “便是那……”田奇看着皇帝嘴角云淡风清的笑,不知为何竟心底发寒,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长孙嵩见状,长笑一声立起来,“启奏陛下,宋使有画像为凭……”
      “你代宋使呈上的画像,朕倒是看了,”皇帝点点头,还不待长孙嵩的笑容放大,又道,“只不知我朝堂堂的太尉大人,何时对以图鉴人如斯兴浓,几可媲美丹青大家了?”
      他这话暗含讥讽,连消带打,偏又以那样一副认真而惊讶的神情道出,让长孙嵩有火也发不出来。殿中众人竭力忍住了笑,但仍不免浮起一阵“嗡嗡”声,令立在那儿的长孙太尉,黑口黑面地僵在当场,险些儿背过气去。
      长孙后见亲父受窘,虽怕开罪了皇帝,却也不得不开口,“兀那宋朝使节,你既代表宋帝出使我朝,为何不直接在金殿上提婚?如此托付于长孙太尉,莫非你有难言之隐?”她一口气说完,小心地以余光瞥了眼皇帝,见其面色不变才略放下心来。暗道,父亲大人你可莫要害女儿,扳倒了那花平、让弟弟得以接管中军固然好,若令得皇上迁怒于我却也是大大的不划算。
      那田奇听了前一番话,对皇帝于此事的态度已摸了个大概,但此时长孙后业已点明,他又确实身负皇命,便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主言,以和亲而固盟,乃是循汉晋之遗风,自古有之。愿附与约同,以示我朝诚意。只是所求并非公主贵女,那女子,那女子姓花,与贵朝柱国大将军花……”一股凌厉的气机袭来,他在那骤力压迫下突然间说不下去,定神细看下,皇帝神色如常,似完全寻不见灰眸中刚闪现利芒的踪迹。
      长孙嵩此时回过神来,大声道,“启奏陛下,宋魏修好,止戈和亲,原是件大大的好事。那画像老臣也看过了……嘿嘿,花将军,花将军在何处?请出来说话!”他看着皇帝骤然转深的眸色,不是没有惧意。对上皇帝身边的凤座上长孙后略显苍白的面容,暗道,女儿啊,为父此举虽莽撞也是未雨绸缪,看皇帝对那花平如此宠信,难保就不……嘿!就甘冒着触犯圣颜又如何?我长孙一脉地位尊容,至多只是受冷落而非没落。为父要叫那黄口小儿,不,叫那黄毛丫头是留也不得,去也不得!就此将她贬为庶民,驱逐出朝!
      这下殿中喧杂之声更大,人人心中猜到了三分,又着实不敢相信。中军的“平头儿”声名赫赫,威震南北,乃是继“战神”李崇之后北魏涌现的又一员不世出将才,怎么会……
      这时殿门口处白影一闪,旋即所有的人皆摒住了呼吸。
      那是个并不能说如何国色天香的女子,论美貌不及赫连夏妃,论娴雅比不上姚妃,论华贵又远不如殿上坐着的长孙皇后……可她一袭素衣,并不拿姿作态,就那样自自然然地立在那里,轻易便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
      雪白的肤色莹洁如玉,衬得那双浓眉愈发秀美,平添一股英气。眸子似寒谭般清,乌发似鸦翅般黑,双唇……双唇似早春草原上结出的第一颗浆果,红得那样自然天成。
      她进殿后始终目不旁视,笔直地朝着前方走去,俯拜在丹墀下,“罪女木兰,以花平为名替父从军,欺君罔上,还请陛下发落。”

      皇帝看着木兰一路行来,俯倒在自己脚下,竟一时呆住。半晌才控制住声线,“你本名木兰?”
      “是。”
      “为何女扮男装,混入军中?”
      “我父年老体弱,幼弟又难当府兵重任。木兰虽一女子,自问在尽力保家卫国上,却也不逊七尺男儿。”
      皇帝沉默了,平日里波澜不兴的灰眸荡漾起一丝激赏,口中仍道,“就算如此,战役结束后为何不如实禀明朝廷?”
      木兰抬起头,坦然道,“开始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后来则是民女窃以为自己还可继续为国效力。”
      皇帝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好!说的好!”用手指向田奇与他携来的珠帛箱笼,“那朕再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木兰转过身,清冽的目光一扫,便叫正待开口说话的田奇忘记了一切。“想是两军对垒黄河南岸,民女与奚将军夜盗滑台时,不慎露了行迹。”
      长孙后见皇帝大有姑息之势,忍不住娇声说,“这花木兰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按律当诛。但念其一片孝心,又立下了不少战功,倒可以从轻发落。”
      长孙嵩咳嗽一声,接着道,“启奏陛下,皇后娘娘心慈,可我大魏却不能乱了朝政纲纪。这花木兰既为女子,理应马上交出所辖中军的指挥权,听候责罚。”说到这里稍顿,看一眼宋使所在方向,“依老臣之见,就依宋帝所请和亲也无不可。”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老大不忿地“哼”了一声。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奚斤,他素与木兰交好,此时听长孙太尉与皇后父女俩唱作相和扮红白配,忍不住替木兰抱不平。
      殿中气氛登时有几分紧张,皇帝神色冷凝,看不出任何端倪,“花木兰,你可知罪?”
      “民女自知有罪,旦凭陛下责罚。可有一样……”她说着目光掠过那些珠光宝气的箱笼,最终定在田奇脸上,微微一哂,“天都彩绫,尺抵千金;南海珍珠,世间罕有;再加上黄金万两,足可以叫木兰家乡整个村子的乡亲后半生衣食无忧。可民女福薄,当不起如此重的彩礼。陛下若要叫民女出嫁和亲,莫如将民女即刻推出午门,以命相抵。”
      此语一出,当众哗然。
      田奇努力鼓了鼓气,道,“你,你……”终于转向了皇帝,“陛下,我大宋天子的龙威,岂容冒犯!两朝盟约已签订在即,若是为此等小事伤了和气……”
      “若是为此等小事伤了和气,岂不贻笑大方?”一男子清朗的语声,划破殿中的喧杂。傅承恩缓步踱出,姿态闲逸,气度高华。
      田奇冷不防被他打断,本极气恼,此时也由不得暗中慨叹,“都道我南朝人杰地灵,未料到北方荒蛮之地,也频出此等钟灵俊秀的人物!”
      他叹声未息,又见一人越众而出,“使节大人还请稍安勿躁,且听老朽问几句。”那人约摸四十余岁年纪,白面微须,面容清矍,眼神中自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田奇自其官服上辨出他身份,原来是北魏当朝第一谋士崔浩,登起敬意。暗忖先听他说过一回也无妨,这才退至一边。
      木兰本极尊重崔浩,见其行来便即裣衽为礼,“大人!”
      崔浩却向她还礼,“姑娘虽是女儿身,战场上带兵杀敌却不输于任何一位名将,且受崔浩一拜!”
      木兰忙急着还礼,却被崔浩止住,仍是中规中矩地作了一揖,抬首却正色道,“崔浩持节督军,与姑娘昔日曾为同僚。正因为如此,更加明白姑娘为人,断不会因一己之私有伤国体……”他说到此忽然停住,却听得殿中众人摸不到头脑。
      只有长孙嵩与宋使田奇心下窃喜,这崔浩莫非撞坏了脑袋,怎么反倒帮起他们说话来了?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姑娘是否已有婚约,故才断然拒婚?”崔浩接着说完后半段,语意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
      木兰一愣,旋即了然,一时却踌躇着难以作答。
      她明白此时女扮男装事小,拒绝和亲才事大。一个处理不好,阻挠了缔结和约不说,就连魏主传扬在外的英名也会受损。崔公确是在帮她,可……她目光依次掠过目含期待的傅承恩、满是关心的李亮,最终与那道深不可测的灰眸相接,竟久久难下决断。
      “启奏陛下……”
      “启奏陛下……”
      就在木兰迟疑间,李亮与傅承恩几乎同时迈出一步,两人不由自主地互看一眼,又一起望向木兰。
      她接收到那两束目光,一清洌如风,一温软似云。前者与她在战场上相知,后者则与她在孩提时相守……真的要这样做吗?这样做真的对吗?那她又该选谁,不选谁,还是谁都不选?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眼前又浮动起一汪沉静似水的灰泓,那样深,那样沉,那样紧迫地好似要将人溺毙一样。
      有一瞬间,仅只一瞬,她曾以为是出现了幻觉,好似以前在太空密闭舱模拟高压状态,整个人感觉处在真空,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一点,对事物的反应更加强烈。
      但很遗憾,她所受过的严格训练决不容许这样的“软弱”持续太久。很快地木兰恢复清醒,并赫然发现皇帝已离开龙椅,踱至殿前,“你……已有婚约?”他轻轻地问,既希望她说不,又希望她点头,心中矛盾到了极点。
      两人站的很近,他只要伸出手去,便触得到她鬓旁的柔发。因看惯了她梳男子发髻,此时将乌发披下来,就连那额角的碎发也格外招人怜惜。
      可终究不能。
      她是那样的倔强,不肯归隐入他的羽翼呵护下,偏要堂堂正正站出来直面所有的难题。可……他又怎舍得她嫁与别人,无论是该死的宋帝,还是旁的什么人。
      但唯一可走的第三条路已被她断然拒绝,“入宫为妃者不再是木兰,木兰绝不会入宫为妃!”
      她被他看得心头发紧,强忍着别过头去,迎向李亮。四目相交,她盈然若语,你就笃定了要趟这混水?
      李亮读懂了,回以微笑。
      她心头一热,跟着又一酸。两人沙场上并肩杀敌,数度同生共死,一个眼神便能知对方心意。这一个微笑包含了甚多,令木兰终于心安,叹口气收回视线,向皇帝恭答,“民女,民女已与李将军互订鸳盟,终此一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她的声音不大,听到皇帝耳中却响若钟罄。两人的目光轻轻相接,深深对视,虽无片句只语,却似道尽千言。
      殿上是窒人的静默,空气中满是莫名强大的张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皇帝面色一贯的淡定,波澜不兴。只眸光掠过他一向宠信的李亮时,不易察觉地冰冷,带着密而不宣的怒气。
      她微吸口气,渐渐明白,这整件事情远不肯就这样轻易落幕。对李亮苦笑下,“对不住,你要拉我一把,自己却被带下水。”
      李亮则轻轻摇了摇头,“还好是我。”换了对木兰情意犹存的傅承恩,又当如何?
      而他是她的朋友。朋友,本就该是互救彼此于危难,为对方两肋插刀的。
      他二人四目相交,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中,大有旁若无人的恣意超脱,在众人眼里看来更是深情款款。
      皇帝眸色骤深,正开口欲言,冷不防被崔浩抢在了头里,“陛下,南北习俗虽迥异,嫁娶却都有婚约为凭,天子与平民,不一而同。这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虽犯有欺君之罪,但她年来征战中建功甚著,总也算功过相抵。与李将军……咳,老臣窃以为,倒是一对天作之合的佳偶。”说着竟双膝跪地,行叩拜大礼,“崔浩御前无状,还要恳请陛下体念李家一门英烈,两小情真意笃,就此成全了他们!”
      这一来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人人皆摒住呼吸,等待皇帝发话。
      长时间的静默,那英俊冷峭的年轻帝王一直面无表情,仿若思忖了良久,终开口,“就准崔卿所奏!”轻轻的一句话,简单的一道旨,貌似仍没有做那最后的决断,却已不得不放弃了那样多。
      他的目光掠过如释重负的崔浩,怅然若失的傅承恩,气恼交加的宋使,莫名欢欣的长孙嵩……最终落在了李亮与木兰的身上。
      两人叩地谢恩,三呼“万岁”,声声听来是那样的刺耳。
      万岁,帝王独有的无上尊荣。却也高处不胜寒,与权力伴生的即是孤独。
      他是九五至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他凭什么就不能要了一个女子,一个他心爱的女子,偏要眼睁睁见她嫁与旁人?
      那宋帝狡猾,长孙嵩可恶,李亮辜负了他一向的信任,她……她起初掩饰得太妙,这时身份揭穿的又太巧,偏又太过固执,让他不能不放手。
      面上一贯的冷凝,似天崩地裂也不能撼动分毫。心中却如冰炭煎熬,打出娘胎头一次觉得无力,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一步步远离,不再回首。
      木兰始终低着头,直到听到那一个“准”字,才飞快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双目纠缠的瞬间,攫到他说不清的复杂神色,爱恋、失落、懊恼、不甘……和几分爱到深处的无可奈何。
      她便不敢再看,高呼领旨谢恩,直到最终出殿,没再向他回望一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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