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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三十八) ...


  •   皇帝身体不适,连着两日没有上朝,只在偏殿中召集重臣商议国事。
      这日木兰奉诏觐见,果见其龙颜清减,只那双灰眸仍明亮如炬,似不容人有丝毫躲避欺瞒般。
      天气渐暖,他只穿了件绣金纹锦夹衣,更形俊逸。多日未见,神色也只是淡淡,右手不在意地一挥,止住她正下跪的身形,“免了!”
      她像往常般侍立在侧,一盏茶的功夫里看众人来来往往不断。最后他放下朱毫,对宗爰道,“朕去看太后,叫他们将折子呈上来,若有急事便在此侯着。”站起来,眼光掠过她青色的袍角,“你,跟朕一起来。”她只得称“是”,跟在御驾后往慈元殿去。
      日光甚好,皇帝未乘肩舆,步行前往。一路上无话,四下里只是静默,隐约有宫女们裙裾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如和风拂过太掖池般,微不可闻的细碎,又真真切切听入耳中。
      太液池碧波万顷,水波浩淼,如一面仙女镜掉落在人间般,将整座魏宫点缀得颇有几分江南春色。他今日不走那湖边的宫廊,直往那汉白玉的石砌桥上去。踏出一步方举起左手,示意扈从不得跟随。眼光略侧右看木兰一眼,遂向前踱去。
      宗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只得领着众仪仗由湖边绕行,渐走渐远。木兰则紧跟在皇帝沉默的背影后,始终保持两米远距离。
      他初时走的甚急,后骤然止步,幸亏她及时收足,才不至撞在他身上。刚呼口气,不妨前面的人转过身来,明晃晃一汪灰泓似要看穿她于无形,“我第一次见她,便是在碧湖边。”这一句虽突兀,木兰却是心知肚明,只竭力做到面无表情,“臣不明白。”
      皇帝的眼中明明写着,“是你……还是她?”可她又怎么能承认?只得装做对一切的试探懵然不知。
      他笑了,带着鹰隼般的志在必得,悠悠地道,“别给朕装糊涂……木兰!”
      她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指明其口中的“她”,又或者就是要看她的反应再次考验,恭敬地答道,“舍妹只一乡野女子,且已于两年前病卒。难道曾冒犯天颜?”
      他凝视了她半晌,才调过眼去看那浩淼碧波,声音轻且飘忽,“她去的可好?”
      木兰故作声音哽咽,“木兰自小长于水性,却两次于风河中溺水,最后更……老人们都说,她是河神的女儿,所以才被河水带了去。”
      他紧紧抓住了汉白玉雕栏,蹙眉静立了许久,才复又举步。
      木兰跟上,心下有些矛盾。她既希望皇帝早些死心,又实不忍见他为一个莫须有的“木兰”伤心的情状。
      也许有一天,直到她能远离这片青色宫苑,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吧。

      窦保太后今日在慈元殿中设宴,人虽不多,请的却皆是贵族命妇与皇族宗室之女。
      老人家上了年纪,对小辈们愈加亲厚。太后的左首坐着皇帝的两位亲妹妹,已出嫁的始平公主、宁夏王妃容华和即将出阁的武威公主容箬,右首则是最得她喜爱的宜嘉郡主荀瑛。年岁稍长的乐陵公主兰萱,众王妃以及四位辅臣大人的夫人等,分坐各席中。
      荀瑛是常山王拓跋素的嫡亲胞妹,因母早亡而颇受太后怜惜,自五岁里便领她入宫中教养,视同亲生。难得这位郡主虽在太后身边长大,却并不恃宠而骄,待下十分仁和,颇有几分保太后的风范。又正值豆寇之年,天真活泼,笑语连连,给整个慈元殿里带来一股勃勃生气。
      北魏崇武,席间虽皆是女眷,话题仍免不了谈及刚刚结束的南北战事。
      此次国家先后击退两方强敌,战斗固然惨烈,但也因此涌现出许多优秀将领。皇帝论功行赏,并擢拔有才能之士,使其今后更好地为朝廷效力。太后更大方赐婚,将许多宗室贵女嫁入将门,既满足了女儿家崇慕英雄的心理,又替皇帝拉拢了军心,倒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荀瑛与容箬素来交好,两个小妮子凑在一处,咬着耳朵。
      “有看好的没有?我去求太后赏了给你!” 容箬道。
      荀瑛白了她一眼,“你以为那些将军是果子饽饽,按碟子班赐的?”
      容箬抿着嘴儿乐,“谁说将军了,我本来说的就是那些果子饽饽!”一只手持方素帕指着案上的盘盏,动作大了些,露出腕上晶莹的玉镯来。
      “哎哟,敢情儿我们的容箬不急……连定情镯子都带了出来!” 荀瑛拿一根手指戳着白嫩的脸颊臊她。
      公主虽比郡主尊贵,婚姻却不能自主,往往要受国家政事左右。好比容华与容箬,前者嫁的是赫连夏国的旧主赫连昌,当时虽是容华慕其貌比潘安而自愿,日子久了却显得不睦;何况如今夏国已灭,怀柔政策不再那样重要,容华以宁夏王妃自处,纵太后和皇帝对她的恩宠如前,行走在宫里难免时有尴尬。后者则在巩固邦交的考量下,将于九月远嫁北凉国主沮渠牧犍。那只玉镯,便是沮渠牧犍送来的聘礼之一。容箬小女儿心思,将未来夫君想得千好万好,只盼此梦成真……她又何必戳穿,哪怕只让容箬快乐这数月也好?想到这里,荀瑛不由伸出了手,去握住容箬的。两人手心儿一般火热,怕心也相同。
      要说荀瑛没有这个心思是假的。她笈礼已过,正当好年华。若不趁早找个如意郎君嫁了,还真怕哪天被指给某个小国的可汗或王子,这一生就黯淡无光了。
      说话间保太后一双澄明慈爱的眼抚过她二人,“瑛儿,和箬丫头在那里嘀咕什么呢?”
      容箬“嗤”得一声笑了,走过去贴在太后身侧,“母后,您快给荀瑛找个好夫婿……婚期嘛,就订在九月里,和我一同嫁了吧!”她性子最为单纯,向来是想什么说什么。此语一出,众人都笑了,齐刷刷地看向荀瑛,恨得她好不着恼,以口形默对着容箬遥道,“你等着的!”
      这时皇帝驾到,众人上前见了礼,平身后方发觉有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将军立于皇帝身后。少女们见了这般俊朗的男子,羞赧地垂下了头,而那些较沉稳又心思缜密的已婚妇人,便在暗忖其身份。能让皇帝带其出入内廷,这可是天大的荣宠……却又是何方神圣?
      其实木兰曾掌京卫数月,在宫里也算张熟面孔。只这些贵女们以前不留意罢了。
      还是容华好眼力,悄悄儿附在妹子耳边道,“是花平,新敕封的柱国大将军。” 容箬再“悄悄儿”传给荀瑛,嗓门儿大了些,泄露给旁人听晓,殿中登时耳语不断,嗡然不绝。
      荀瑛偷眼看去,正对上双英气十足的目,不由得略低了头,脸悄悄地红了。
      容华姐妹俩拿帕子掩着口唇偷笑,容箬更凑在了保太后的耳边喁喁私语,眼光边不住在荀瑛和木兰身上打转,似要将那莫须有的红线就此缠绕得纠结,此生再也不能分离。
      “将军请近前来,好教哀家瞧个仔细!”太后笑吟吟,招手示意木兰过去。
      “是。”木兰走近些,在众女目光上下的逡巡打量中,坦然自若。
      “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太后啧啧赞叹,“听说你屡次护驾有功,又在南征时表现英勇,有将军这样的将领在,实是我大魏之福啊!”
      “太后谬赞微臣了。臣只不过一介草莽武夫,幸得陛下看重,才有机会能为国效力。今日又得面见太后圣颜,是臣的福气才对。”木兰答得中规中矩,神态却始终不卑不亢,自有股沙场上历练出的沉稳。
      荀瑛暗暗点头,只觉这位大将军不恃功而骄,十分难得。容箬伸出纤纤玉指在背后掐了她一下,眨眨眼睛,“就这个吧!”她恨的在桌下一跺脚,直想用手去堵住这小妮子的嘴巴。
      保太后对木兰的回答也颇为满意,笑容更展,“将军可曾婚娶?”
      木兰一凛,凭直觉感到背后粘着两道热辣的目光,却不得不答,“臣尚未娶妻。”面色如常,心中却道,他,始终信不过自己。
      她几乎可以预料到太后会说什么,只不知他为试她的底限,会探到怎样的深度才肯罢休。
      保太后果现喜色,“如此甚好,”望向皇帝,见他不甚在意地举杯浅啜,心中有了主意,只按下不表。
      不一时见宗爰匆匆进来,在皇帝耳边回报。
      皇帝转而对太后,“母后,孩儿有事先告退了。”又淡然看向木兰, “既是母后喜欢,你就多待会儿吧。”衣袖一拂,即离去。
      木兰无法,只得留下来。
      皇帝前脚刚走,便有太监通传长孙皇后偕众妃带了各自亲手做的糕点来叩见太后。众命妇贵女起立相迎,自免不了一通儿杂乱,各人依身份高低行过礼,又重新看座。
      木兰还是初次见后妃云集一处,满眼环肥燕瘦,端是丽色无边。身着朱红百鸟朝凤常服、头戴金步摇的自然是长孙后,缃色衣裙、淡雅中显端庄的是前姚后,如今的姚妃,后宫中以此二人位份最尊。左右昭仪分别是有孕在身的柔然公主郁久闾氏,以及北凉兴平公主沮渠氏。另有名高挑个儿,着绿色衣裙的嫔妃异常美貌,正是赫连昌的同母亲妹、前夏国的三公主。
      原来在这个南北对峙的分裂朝代,各政权秉承了汉晋遗风,更加积极地借助和亲作为政治斗争的手段,北魏拓跋氏亦然。皇帝登基后,与周边的北燕、北凉、后秦、柔然诸政权广泛和亲和交婚,大多处于政治上的考虑,而非真正看上了哪国的公主。
      保太后与众后妃闲话着家常,席间格外关照再有两月就临盆的柔然妃郁久闾氏。
      皇帝年方二十有二,即帝位八年来忙于军务,并不流连后宫。已有的二子四女,其母位份皆不高,难立嫡子。
      而柔然虽灭,新可汗向大魏称臣,但它做为数个世纪以来的草原霸主,势力仍不容小觑。那郁久闾氏位列左昭仪,如能诞下名皇子,于北魏的皇统实在有益。
      只听长孙后笑道,“母后,我等不请自来,没讨您老人家的厌吧?”她年纪虽轻,却极会察言观色。这玩笑话以女儿家的俏皮话儿带出,既显晚辈对长辈的尊重,又暗以被冷落引人怜惜,端是巧妙圆滑。
      保太后一派慈和,“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身边的资深嬷嬷也趁机插了句嘴,说太后怕人多了慈元殿里太憋囚,早准备好晚些再宴请后妃的。
      “到了母后这里,我们姐妹一个个的才是高兴得不打一处来呢。”温婉的姚妃接口。本是顺着太后的语气,状似不经意间就把长孙后比了下去。她毕竟昔日是后秦的公主,姚兴亲女,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又怎是权臣之女的长孙后所能比拟?
      坐在次席的长孙夫人听了,脸色难免有几分晦暗。
      众妃只是陪笑,无人再搭话。唯有赫连夏妃,虽无家国依恃,却在骨子里继承了赫连勃勃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执拗,拿一双美目看过去又看过来,“嗤”得一声笑了,肆无忌惮。
      笑声不大,但长孙后只觉分外响亮刺耳,眉峰微蹙,难为她一直保持唇边的弧度不变,只不自知笑容已然僵住。
      右昭仪沮渠氏见状,忙打岔到容箬公主九月以降上去,尽夸赞其皇兄如何英俊高大,北凉风情又如何如何等等。
      她虽絮絮叨叨地说不到重点,毕竟使得气氛稍缓,正谈得兴起,只听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截道,“姐姐真是好口才,叫妹妹甘拜下风!”正是先前嗤笑引发冷场的赫连夏妃,只见她孩子气地拍着一双雪白的手掌,脸上摆出一副诚心诚意的赞叹,倒不似在嘲讽。
      北凉原是五胡十六国中辖区最小的,只有今甘肃中西部、青海北部那么巴掌大一点的“国土”。可要是一代霸主柔然或者后秦的公主这么说倒还罢了,她赫连夏妃家国已亡,有什么资格如此奚落与她?沮渠氏一口气凝噎在喉头,碍于太后在场也说不出来赫连夏妃怎样。她本好意出来打圆场,未料到自己却被装了进去。见长孙后只笑吟吟地坐山观虎斗,愈发恨恨,后悔方才给她帮腔。
      一直安静坐着不发话的姚后第二次开口,“瞧她们两个!母后,昭仪长于歌,夏妃则擅舞。哪天殿前的桃花开了,您且就坐那里,看我们的歌舞双绝吧。”她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却巧妙地扭转了局面,令人刮目相看。原来这貌似娴静的姚妃是个极有心计的,虽不多言却语语中人肺腑。
      木兰注意到桀骜不驯的赫连夏妃居然没驳姚妃的面子,甚至向太后福了一福表示愿意献舞。目光掠过正在惋惜的长孙后,以及兀自气鼓鼓的沮渠氏等,唯独没有看姚妃。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人是一派,红白双配。
      长孙后这才开口,却转到容箬身上,“到时公主可要来啊,怕明年就……嗳,要说北凉偏远,也不是就回不来的。”
      容华冷哼一声,揽住了容箬的肩膀。后者则眼圈儿发红,低下头捻着裙带,神色凄楚。
      原来容华因与赫连夏妃为姑嫂的关系,连带得容箬也同姚妃一派素来亲厚。长孙后如此说词,原是杀鸡给猴看,警告姚妃不要太得意。
      木兰奇怪的只是保太后。后妃演的这一出明来暗去的好戏,她老人家似全不入眼,甚至看她一向疼爱的容箬受了欺负,也始终沉默不表态。
      荀瑛却气不过,向木兰道,“将军,您随陛下南北征战,必然见多识广,可说说北地的情形?”
      木兰略沉吟,知道荀瑛意在着她夸赞北凉,又不好说得太白落皇后的面子,才泛泛地言“北地”。她见几位公主势弱,有心相帮,便道,“北方地域辽阔,草原上一片苍茫,景色壮美,有歌为证,”持箸击节,唱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意境开阔,豪气干云。本是首乡野民歌,但由木兰唱来格外有种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这歌还是李家军与南师会合时所唱。那一役,他们死里逃生,又毙到彦之于阵前,李亮令敕勒族大将带头唱起了此歌,大振军心,士兵们突破了宋军的封锁,回到了邺城。(注:拓跋焘的众位妃子历史上真有其人,至于敕勒歌这段是百年后东魏高欢的事,我挪前了,诸位看官请见谅,呵呵。)
      歌毕,只见容箬欢颜,水汪汪的亮眸瞅向她,轻道,“多谢将军。”
      木兰直道“不敢当”,感觉到荀瑛热切的目光投射在面上,只是无奈,忙借口军务繁忙向太后请辞。
      保太后仍是一团和气,点头允准。
      四眸相交的一刻,木兰知道,能养育出一代明主拓跋焘的女人,绝不像大多数人看到和认为的那样简单。

      “常山王妹宜嘉郡主?”李亮蹙眉,“若太后赐婚,你待如何应对?”
      木兰背靠着凉亭的柱子,口中咬着一茎细草,沉默了半晌,方道,“我也不知道。”
      她说的是真话。很奇怪,虽然摆在眼前的难题很明朗,她却不是很担心。总觉得皇帝不至于把她逼到绝处,没有任何依据的,纯属第六感。
      李亮叹口气,靠在柱子的另一侧,良久方道,“崔公说你是福将……但愿这话一直灵验。”
      夜风习习,吹得额前细汗收服,甚是凉爽。
      木兰也不答话,闭上眼睛,以轩辕心法静至脑中一片空明。
      申屠嘉以前说过,什么也不想,远比什么都想来得有效。
      既不知“他”如何出招,她又何必去愁……那接招的套路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古人的话,果为至理。

      太后不喜奢丽,是以她所居慈元殿向来布置得雅洁可喜。
      东头一间静室里,素白的一尊玉佛供在龛上,香烟袅袅,却是动中有静。紫檀雕花屏风后,摆着一盆鲜艳的古红梅,提亮了整间屋子,静而不素。
      皇帝处理公事烦闷了,照例来太后处定省。母子二人独处静室中,说着体己话儿。
      保太后笑道,“皇上,我看那花将军是个人才,难得荀瑛也喜欢……不如就依箬丫头所说,喜事成双,我们给瑛儿再准备一套嫁妆,让两个丫头一起风风光光地嫁了?”
      皇帝却不如她所预料的欣然应允,沉默了半晌,“母后暂且等等,待朕先问过他再说。”
      保太后点头首肯,“如此也好。”她那日未当众赐婚,怕的就是其后另有隐情,牵红线不成反促对儿怨偶。又说起长孙后率众妃进点心来,“那二人针尖对上麦芒,但总归还知道点分寸……”叹口气,“唉!只是容箬那丫头,委实叫我担心。”
      皇帝既有心让后宫势力均衡,对峙中维系平和,她做母亲的自不好过多干预。虽见两任皇后明争暗斗,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地做愚痴。她忧虑的是一向单纯的容箬,再过段日子就要远嫁北凉,天高皇帝远的蛮荒之地。若不从现在起狠下心让容箬自己去面对宫廷中的是是非非,她真怕她到时应付不来。
      皇帝微微一笑,“母后别担心,想那沮渠牧犍不敢对我大魏的公主怎样。”不止如此,恐怕还要当“菩萨”一样礼敬着……宝贝容箬还来不及呢。
      保太后颔首,忍不住叹口气。世上的男女用同一种语言讲话,却永远是两种思维。如此的婚姻好是好,毕竟掺杂了过多的政治因素。丈夫对妻子的敬大于爱,又不知后者,有几分发自真心?

      “赐婚?”木兰做惶恐状,面帝而跪倒,“臣一介武夫,恐难当陛下和太后的厚爱,更不敢误了宜嘉郡主终身。”
      殿内一片静默。
      木兰低头摒气,看一双天青色穿金描龙的皂靴行至她面前,旋即下巴被猛然攫住,身子也随之被强行拽起……布满阴霾的灰眸紧迫逼人,她还来不及反应,他便已俯下身来,采撷着那不可思议的柔软。
      只轻轻一吻,却叫人沉醉难言。
      年轻的皇帝拓跋焘微笑着,灰眸带一丝探究,望着满脸倔强、刻意与他拉开些距离站着的木兰,心中想,也许他早就该这么做……没有什么比感官更直接,更能透过表象揭露本质。
      她依礼在两米外垂手静立,不慌、不乱、不怒、不疑,似乎他的行为没有这般惊世骇俗,又仿佛任怎样的惊世骇俗也影响不到她。始终镇定自若,有如开战前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虽以寡御众仍不显丝毫畏态。
      “你到底是谁?”淡定的语调,带着不可轻忽的帝王天威。
      “臣自然是花平,前车骑将军,您亲封的柱国大将军。”她话里有话。
      皇帝不理她的弦外音,“你是木兰?”视线落在她的“喉结”上,究竟有几分不确定。
      “臣是木兰的兄长,花弧之子。”她不再称自己是义子,似从血缘上解释了容貌相似的缘由。
      皇帝蹙眉,欺近些,丰厚性感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语般轻呓,“你骗不了我,木兰……”声音轻且坚定,清楚地让她无法逃避。随后是悠长的一叹,男子特有的气息抚过她脸侧,引起一阵发自心底的颤栗。
      他凝视她半晌,方道,“即便所有的一切都证明你是个男子,可我更相信自己的感觉。”真不愧是拓跋焘,与生俱来的强大自信,让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呈在眼前的种种所谓的事实。
      她正要开口,又被他轻压住唇,“嘘!”食指起而不撤,半挑逗地流连在木兰线条优美的唇瓣上,眼神却带着鹰隼般的志在必得,“别逼我将你扒光了衣服验明正身……”感到她不由自主地一僵,他满意地收回了手,改而环拥在她腰侧,“花平,还是木兰,都无关紧要。你只要记住一件事,今生今世,我要定了你!”
      并不怎样慷慨激昂的语调,甚至两人就是这样暧昧地站着,可她毫不怀疑,他说这话的认真和笃定。叹口气,双臂运力震开他的手,将澄明的眼对上他薄怒的目,“这天下千千万万的人,自然都是陛下的,包括臣在内。可心却是自由的,属于每个独立的灵魂,不甘为任何人的依附……纵是英明神武如陛下,也不能例外。”
      他听她这话,起初震惊多于愤怒,睁大了眼睛。细咀嚼下却眯起一对灰眸,据木兰的经验,那是皇帝发怒的前兆,“你……”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神中无思无觉,不带半点纷扰,终于看得他气窒,转过身一掌击在案上,震得白玉笔洗等“咣当”落地,摔得粉碎。
      外间的宗爰听到声响,担心之下探头进来,瞅着情形不对,但退已太晚。硬着头皮道,“陛下……”
      木兰趁机道,“陛下,臣告退。”
      他冷冷地看她一眼,“哼”一声,终于摆了摆手。
      她不理宗爰探询的视线,目不斜视地出得殿来。经风一打,才发觉内衫尽湿,紧紧地裹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她连着几天称病不朝,在府中苦思对策。最大的顾虑仍是家人的安置,否则依木兰的性格,早就留书一封,飘然离京了。
      丘花宋村那边虽有申屠嘉暗中守护,叫她还放心些。但若退无可退到整族迁移,毕竟考虑到嘉是出世之人,不忍多加他重负。
      帝都中,恰李亮离京迎接西域的使臣未返。思及此,木兰才赫然发觉对李亮的倚重,已远远超过自己想象。她会对申屠嘉有所保留,与李亮却是全然放开,压根儿没考虑过会连累到他等等。
      木兰不禁苦笑着摇头,想起二十二世纪“军神”华司令的名言,“一旦你过于依靠旁人,便已不是让敌人无隙可乘的铁甲战士。”
      她咬牙暗下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打赢这看似不能胜出的一役。

      北方的节气变得快,猝不及防间,便已是春天了。
      皇帝的脾气就如同这骤暖的气温一样,连着几日都有增无减。
      因皇帝畏热,每年乾象殿里早早地便要换窗幔子。这天大家虽都轻手轻脚地,皇帝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太监总管宗爰见状,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启奏,“陛下……不然去瞧瞧太后?”待换完幔子总要两盏茶的功夫,正够皇帝去太后那里小坐。
      皇帝没理他,仍聚精会神地看手里的折子,提起朱笔认真批注过方搁下。宗爰松口气,知他这是允了。冲门口的小太监使个眼色,又悄悄瞥了眼皇帝,手心里直出虚汗,暗道,花将军,你可别害我宗爰呀。
      不一时皇帝起驾,直往慈元殿去。

      是日木兰进宫,在慈元殿外等候通传的当儿,刚巧不巧的正“遇上”圣驾仪仗。
      宗爰几不可察地冲她使个眼色,抑不住冷汗直冒。若让皇帝知晓他向她泄露圣驾的行踪,便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皇帝仍是神色淡定,喜怒难料,轻扫了她一眼,“将军身子可大好了?”脚下不停,却往主殿旁的暖阁去。
      木兰不动声色地跟在其身后,宗爰等则识趣儿地留在了原地。
      保太后颇爱花草,上了年纪后尤其爱颜色鲜艳的图个喜庆。暖阁外的廊子底下摆着一溜儿贴梗海棠,点缀着几盆金色连翘,大朵的朱红中缀上星儿蕊黄,显得富贵大气,颇合此间主人的身份。
      皇帝方踏上台阶,忽转过身来看向她,“想清楚了?”
      “是。”
      他有些惊讶,颇怀疑的目光,“哦?”若真想清楚了,她来的应是乾象殿,而非慈元殿。
      木兰抬起头,直面其质询,始终带着微笑,“臣想清楚了。俗话说‘先成家,后立业’,微臣正要奏请太后赐婚,还请皇上允准。”
      皇帝一惊,旋即盯着她,面部逐渐绷紧,声音暗哑,“你说什么?”
      “臣正要奏请太后赐婚,还请皇上允准。”木兰朗声说道,字字清晰无比。
      她知他已濒临暴怒边缘,却任自己岌岌可危……因为这是摆脱困境的唯一希望。
      周遭是那样的静,风拂过嫩枝,鸟儿扇动着翅膀……种种细微的声响都那样真切,又仿佛隔得那样远。
      他突然仰起头,轻快地笑了,“好,好,好!”连道了三个“好”字,才看入她眼中,“将军以退为进,朕也不好逼得你太过。”
      木兰垂眸,暗中吁口气,一直揪着的心才放下来。
      到底是拓跋焘,和聪明人打交道,好处就是不必费那么多口舌。至于坏处,她苦笑下,躲过了今日,不代表以后便高枕无忧了。

      慈元殿的太监出来,却不见了在此等候的木兰,只看见宗爰和御驾仪仗,颇讶异,“圣上来了?花将军呢?”
      宗爰白了他一眼,装作咳嗽几声,并不答话。
      又过了会儿,众人正等的心焦,终于见皇帝和木兰一前一后自暖阁出来,木兰至殿前留步,皇帝自己往太后的寝居去。
      那太监虽纳闷,却也不敢多问,跟在皇帝身后进去了。
      宗爰擦擦额角的汗,蹑过来悄声道,“将军,事儿平了?”
      木兰点头,“多谢公公。”
      “哪里哪里。”宗爰笑眯眯,心想这个花将军虽蒙圣眷,脑袋可不怎么灵光,竟没有理由地拒绝宗室贵女。不过他既为皇帝身边的红人儿,又出手大方,自己帮他一帮,也无不可。
      木兰负手而立,对他那点小心思一看即透。
      要是宗爰知道自己向皇帝所请正好相反,怕惊得嘴巴也合不拢吧?
      她自请太后赐婚,便是向皇帝表明男儿尊严不容冒犯,更不容他“扒光了衣服验明正身”。赌的却是他信她,却不肯放她,又为自己的“不肯放”而矛盾。毕竟是九五至尊,天下的英主,即便再怎么喜欢,要他对着一名男子,总不至有□□上的牵绊。而只此一点,已为她争取到时间,好从长计议。
      也不知皇帝对太后怎样说辞,总归赐婚一事不再被提及。
      他们君臣之间,也貌似恢复了往日的和谐宁静。
      只是她心底明白,一切才刚刚开始,而不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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