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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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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鹿苑小住这几日,仍不得安闲。每天有快马自帝都携了奏折来批,次日再由另一拨人带回朝廷。
后妃们也不安生,纷纷着人给宗爰打点送礼,只盼能多知道点皇帝的消息。那宗爰是个滑头,礼物照收,话却多没半句。皇帝何时回宫?看圣意如何。可有女子借机邀宠?拿敬事房的记档来,一看便知。言语投机而又应对周全,令木兰好笑之余却也佩服,这等功力,不知在宫里历练了多少年才能修得。
这晚她在房内凝神打坐,忽听得窗外“啪”的一声,似是枯枝折断的轻微声响。木兰不敢大意,忙披了衣服出来,却看数团黑影欺向行宫东隅去,行动迅速敏捷,个个看来都是练家子。
木兰口中呼哨着对卫兵示警,边提气追去。她得申屠嘉教授内功心法,身轻劲巧,很快赶至他们身后。木兰伸手入怀摸出了数枚流星镖出来,食指与拇指微屈,而后迅速屈腕、抖臂,数枚镖齐发,分射向刺客的背心。
那些刺客身手不弱,懂得不去以手接镖、快速移身避让之法,但饶是如此,毕竟身形为之一阻,被木兰追到了跟前。
“大胆狂徒,还不束手就擒?”她口中呼喝,原有令他们知难而退之意。这一番动静闹下来,早已惊动了扈驾亲兵,自房顶上望下去,院子里火把荧荧,将这片宫室围了个水泄不通。众弩兵弯弓搭箭,对准了屋顶上的刺客,只看木兰也在射程范围内,迟迟不敢动手。
那些刺客不慌反定,转过身来停住脚步,竟面带微笑。她心中灵光一现,暗叫不好,原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他们却不容她思索,月下银光一闪,寒气森森的胡刀砍来,险些划破她胸口。木兰手中无剑,只得飞腾挪跃着,凭怀中的流星镖略挡他们攻势。
激战间她瞥见远处一阵骚动,当下大急,身子斜插出去,竟拼了被刀砍伤去空手入白刃。头前一人见状大喜,当即大力向她腰腹间举刀砍去,引发底下兵士们的一声惊呼。木兰却不闪不避,任由那刀砍在身上,右手去夺他刀柄。
有胆小的兵士便即闭上双眼,不忍见其惨状。旋即却不闻伙伴的惊呼,又好奇地睁开眼来望。
原来那刀竟自木兰身上弹起,砍之不中。木兰就势夺过刀来,当胸竖立,顿有雷霆万钧之势。她心知情况危急,不再手下留情,以刀代剑,一招破剑式如风过九州,阻住敌人凌厉的进攻,再一招灭剑式令得他们脱刀俯倒,非死即伤。
她不敢耽搁,当即纵身跃下,往皇帝寝宫赶去。
木兰赶到时,皇帝已亲手诛杀了两名刺客,余下几名被生擒的均咬舌自尽,没留下一个活口。
他显是不愿张扬,宫女们都被摒在殿外,门口几个侍卫正向外搬运尸体。
木兰看向那几具尸身,短襦胡裤鹿皮靴,双刃圆头弯刀,典型的柔然装束。她蹙眉,偏头对侍卫,“快去传太医!”这才趋前跪下,“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皇帝仅着中衣,披发赤足坐在龙床上,右臂上一片血迹,正由宗爰忙不迭地擦拭处理着。他闻奏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起来吧。”
她有些意外,本不想起来,又不得不起,垂手静立在旁,满心歉疚。
“宗爰,你去看看王兄与赫连夏,就说是朕的旨意。但别提及朕受伤一事。”
宗爰躬身退了出去,皇帝看了她一眼,她只得上去帮他缚那裹伤的白布。
龙床上悬着雨过天青的绫锦文绣帷帐,考究的双鹤菱纹,烛光下透着种温暖厚实,衬得他白衣上的鲜红血迹,更加刺目。
她终于系好,抬首却发现他的目光凝在自己腰间,低头一看,原来胡刀已划破数层衣物,露出里面的防护衣来。
“臣启陛下……”她匆忙中跪倒,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既有雷火弹,这件便是传说中的天蚕衣了吧。你的嘉师父所赐,是也不是?”皇帝打断她,语声闲适。
木兰大骇,他猜得虽不中,所知却也远远超过了她想象。正踌躇间,皇帝却已转头道,“如此人物,花将军本该向朝廷举荐才是。”
木兰重又俯首,“嘉师父乃出世之人,不理世事,还望陛下体谅。”
心中却在电光火石般地思索,难道这古代世界便有间谍?当日柔然夜袭后,她向同僚解释说那是师门至宝雷火弹。回乡探亲时,杨光、崔烈与李亮等始知有个嘉师父,居于大青山上,行踪不定。至于天蚕衣,是皇帝猜的,却也与后世的防护衣原理相同。
烛光下,他将她的神色一览无余,只是淡笑,“看在将军拼死护驾的份上,”那淡灰的眸子望向她,摄人于无形,“朕便放过他。”
她松口气,恰宗爰带太医回返,正准备退下,又听得皇帝言道,“花将军,下不为例。”
她一僵,旋即行礼出来。
天灰蒙蒙的,已近四更天。站在角檐下,木兰不由打了个冷颤。
古代帝王对臣下的操控与掌握,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而拓跋焘,原是给她留有三分情面的……怕不是看在“木兰”面上?
南朝,宋宫,乾元殿。
“遇刺?”清越又不失醇厚的语音,淡然间夹杂着一丝兴味,自那高贵的、薄薄的唇间逸出,听得那俯首跪在殿前的人心中一颤,努力克制着沉声答道,“是。”
宋文帝刚歇了午觉起来,犹带着一分慵懒的睡意,可那一双眼睛依旧犀利敏锐,叫人望之心悸。“那佛狸命硬,怕是没丝毫损伤吧?”
“那随扈的花将军武艺了得,皇上自己也解决了两个……”本想邀功的语声被文帝冷冽的目光打断,忽灵台清明,晓得自己犯了大忌,“陛下恕罪!”俯在地上软如稀泥,抖若筛糠。
南朝刘宋向以华夏正统自居,北魏在其看来不仅是“夷狄索虏”,居然也称“皇帝”,原是不被文帝所承认的。
跪着的人漱漱的发着抖,听了半晌仍没有动静,反而愈加心慌。
冬季南方天气湿冷,殿角各处放着炭盆,隐隐发出哔剝声,在空旷的殿内格外响亮。紫铜嵌龙大鼎里焚着西域所供的龙涎香,丝丝缕缕溢出来,在空气里画出无数种形状,轻烟袅袅,幽香扑鼻。
良久,文帝“哼”了一声,状似原宥了他,“给朕盯紧,莫要错过任何一丁点异动。”
“是。”他诚惶诚恐地退出来,竟不敢再望文帝清峻的面容一眼。
待关上殿门,才发现数九天里,自己的一身衣衫竟皆湿透,被那寒风一击,冷入心肺,再度如落叶般簌簌抖了起来,几不能停。
北朝,鹿苑行宫。
遇刺的转天,皇帝便跟个没事人似的约了赫连夏在空地里比试飞刀。
侍卫们拿了稻草扎的人形靶子吊在树上,旋即退到一旁。
皇帝站在离靶子约十米左右处,以右手提捏飞刀,正掷、斜掷、迎手拥种种射法演练下来,竟刀刀命中红心。
木兰略担心地凝神看他右臂,果见皇帝停下来,与众人说笑着,背在身后的右手却微抖,究竟使力太过牵动了臂上的伤口。
“久闻宁夏王幼习骑射,目力过人,来来来,与朕演练一番。”皇帝状似不经意,又是惯常的爱重口吻,在王公面前抬举这位妹婿。
那赫连夏只是推脱不前,言飞刀无眼,惟恐惊了圣驾。
皇帝却也不勉强,忽而拍臂上掷,去射那树上站成一排的燕雀,此次双手齐发,六刀所中其五,终有一刀因臂伤失了准星儿,叫雀儿逃脱。
众人自然是连声称好,犹以赫连夏的声音最响。
皇帝笑吟吟地转过头来,“宁夏王可信得过朕?”眼中却殊无笑意,骇得赫连夏当即双膝跪地,“臣不敢,臣愿以陛下马首是瞻,永不言悔!”
周遭儿静了下来,皇帝一言不发,凝视了赫连夏半晌,“宗爰,还不快扶宁夏王起身。”待他战战兢兢立起,才微笑,“朕不过和你开个玩笑。”又看向常山王拓跋素。拖把素会意,大声笑道,“陛下飞刀神技,原要有人配合在好。不知宁夏王意下如何?”
赫连夏头皮发麻,为表忠心无贰却不敢推脱,只得随侍卫走到靶子前立好。
皇帝这次却转过了身,又是六刀在手,却依次射出,反掷、旋掷、搂掷、偷掷、摆拥、吊掷,分射在赫连夏的头顶、肩窝、鼠蹊和膝侧,刀刀贴着他的身体发肤,险象环生却又令他毫发无损。
六刀射毕,场中莫名的静,只看皇帝停了下来,而后慢慢伸出左手,去拿宗爰手上托着的飞刀。他今日身着玄色大氅,翻袖上水波般的云纹刺绣,头戴水貂皮帽,背影看上去那般优雅闲适,取刀的姿势,就像慢悠悠地去接碗热茶。那只尊贵的、决定人生杀予夺的手一分分向飞刀探去……
“陛下,陛下饶命!”赫连夏终于忍受不住大叫。
皇帝缓了一缓,仍握住了刀柄。
现场的空气一紧,人人摒神静气,似已感受到那种肃然杀气。
赫连夏这一惊非同小可,暗道我命休矣,仍抱着一丝希望大呼,“陛下,陛下明鉴,臣与刺客一事无关啊!”
皇帝终于停手,半晌,才转身,面无表情地端详着赫连夏苍白颓然的面色,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抹浅笑,就在赫连夏以为他要饶过他的一刻,发刀掷向他咽喉。
赫连夏惨叫一声,闭上双眼,良久却只闻金鸣之声不绝,而性命……依然安在。睁目,原来皇帝是双刀连发,后一柄飞刀后发而先至,打飞了前一柄,打了个圆圈,共同插在他头顶的松树上,仍劲有未歇,借着刀刃摇晃不已。
宗爰踏前一步,皇帝却摆摆手,将剩余的两柄飞刀放回去,喝斥左右,“还不快扶宁夏王过来?”
侍卫拔下他体侧几柄飞刀,他只觉膝下一软,当即跪了下来,“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只是浅笑,灰色的利眸绕过他身上,“你既无谋逆之心,又何来不杀之恕?此话休要再提起。”言罢拂袖而去,众王公与侍卫跟随,只余他一人跪在雪地中。
木兰心又不忍,回首间,却看赫连夏俊美的面容阴沉沉的,像极了一头忍辱负重、伺机反扑的困兽。
她转过头来,快步跟上皇帝的步伐。
古来帝王之道,便是这般残忍吧。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后者势必遭受前者的百般刁难凌辱,没有半分的自主。
她甚至不能怪拓跋焘,因为若赫连夏与他调个个儿,恐怕那情况比今天更糟。
换一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气度恢宏、考量周全,不致因“小不忍”而乱了“志在天下”的宏图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