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反派从头养》金戈银弋

2、驳石镇

　　闻夙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坠入混沌前，躯体随血液流失，从抬不动一根手指慢慢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恍惚那些同野狗夺食的苟且经历，就是一场悠长的噩梦。

　　梦醒。

　　鼻端气味干燥温暖，身上每一处灼痛，都被清凉覆盖，破碎枯竭的骨肉内府也似得雨露泽润，不在无时无刻叫嚣疼痛。

　　他慢慢睁开条眼缝，戒备而谨慎地暗自观察。

　　入目一道背影缓缓直立，浓密青丝在眼前聚拢成瀑，覆盖住那人过分窄瘦的腰身

　　人影不远，一张蕉叶琴悬空浮沉，朴拙内敛的琴体不时略过灵光。

　　闻夙没有作声，连呼吸都保持着昏迷时候微弱规律的样子。

　　察觉到那人转身，闻夙闭上眼睛，听窸窣的脚步带起一缕风，抚过面颊，淡香自此萦绕不散。

　　凝灵香，此等好货色，也舍得用在他个将死之人身上？

　　闻夙暗哂，放任身体吸收。

　　灵力？剑骨？亦或是闻氏血脉精魂？所求无非就这几样，他没资格，亦不能拒绝施舍。

　　脑中忽然一空，抽离感产生的眩晕过后，他仅听闻一句“怎么会有人的情绪没有味道”？

　　闻夙没有动。

　　直至一阵兵荒马乱，耳畔归于寂静。

　　稚童试探地睁眼，无声凝视那人和琴，眸子沉黑没有一丝波动，良久，才拥着宽大的衣袍坐起来，四下环顾。

　　这山洞很幽深，顶部斜开个口子，天光下漏使得无须照明也可视物，洞壁沁水潺潺，角落里朽烂器具的样式看起来并不陌生，他还在驳石山。

　　低头看自己，肌理充盈得令他陌生，破衣烂草不知丢去了哪里，衣物上找不到任何标志性暗花绣纹。

　　闻夙又看地上，清清瘦瘦的少年模样，墨发凌乱覆面，皮肤细嫩白皙，似薄灯瑟瑟抽搐，孱弱纤柔。

　　看起来像是个病弱的富家好心人？

　　垂眸敛去讥讽和杀意，闻夙赤脚翻下石床，头也不回地没入黑暗。

　　没有灵力，以一杀二，做不到。
　　——

　　啪——

　　“废物！”

　　羞恼厉喝中，华服少年抡圆胳膊，一巴掌扇在修士脸上，未到筑基的实力，羞辱大过伤害。

　　修士顺从地偏脸，平静注视那片被血污浸透了的草地，蓝灰交领微敞，露出半截字符黑印。

　　“一个废人，还能次次叫他逃出生天。”华服少年怒火中烧，手指狠狠掐住修士下巴，“休叫我发现你们生了二心，否则，闻氏余孽什么下场……”

　　“自不敢与天弃为伍，”那修士挣脱伏拜，低声辩解，“玉霄宫禁制重重都能逃出来，可见此子邪性，非是我等懈怠不忠。”

　　修士言犹未止，华服少年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阴沉。

　　修士适时建言：“终归闻氏子已成废棋，眼下太一招生在即，不好错了日程，少主当以大局为重。”

　　修士没说的是，玉霄宫动作频频，已然惹来外人刺探，事不密难成，他们先机已失。

　　华服少年眼中充斥不甘，甩袖恼道：“你不过是我林氏契奴，也配教我行事？”

　　修士不作声，搭在左手手背上的中指轻轻一拨，召出灵剑。

　　华服少年一拳打在棉花上，狠狠盯了修士片刻，唇齿间的腥寒也不知冲着谁。

　　“派人继续找，总得有合适的祭品，来贺我拜师剑宗。”

　　修士将头垂得更低，恭顺护送华服少年踏上灵剑，清光凌空，飞向天际之北。
　　——

　　昏暗当中，窸窣声渐行渐近

　　小小身影肩膀一高一低，行动略显滞涩。

　　光影切割出明暗分界，稚童淹没在暗处，脸上没有半点太古遗音臆想的难堪与羞愧，而是一种野火燃烧殆尽时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压抑独属于死亡的森冷。

　　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衣裳破败，十指血迹斑斑。

　　太古遗音崩出个颤音，余韵一波三折。

　　它不太能看出这孩子有什么不对劲，看得出来那个，还在石床上人事不省。

　　闻夙慢慢走近，直到被太古遗音警告才驻足，低眉搭眼地原地坐下。

　　太古遗音不太能接受嘲讽惨遭无视，猛一下怼到人鼻尖上，见没被吓到，又扫兴地退开。

　　左一声真可怜，右一句摔这么惨疼死了吧，正常人肺管子都快戳烂了。

　　可不论太古遗音怎么唱念做打，闻夙木偶一般，双目黑漆漆死寂无波。

　　惹急眼了戳一下，他便懵懂地憨笑，三分感激七分腼腆，一副听不懂在说什么但非常感谢你这么关心我的模样。

　　如果忽略那双眼睛，确实是这样。

　　太古遗音：……

　　太古遗音气了个仰倒，高扬琴尾，势要给这不知所谓的人崽抽个嗷嗷叫。。

　　“你在做什么？”

　　刚苏醒的云简表情错愕。

　　太古遗音停了停，可转念一想，它又没错心虚个屁！

　　然后啪一下，给闻夙抽了个脸着地。

　　“太古！”

　　云简豁然起身，身体反常的轻盈令他一愣，不过很快便回神，匆匆上前将人扶起。

　　“你这……没事吧？”

　　闻夙面色灰败，当着云简的面，哇地呕出一大滩鲜血。

　　云简：！

　　太古遗音：？

　　将人轻手轻脚拎到石床上，云简侧脸，眼里尽是不赞同：“你打他做什么？好容易救回来，万一打死了怎么办？”

　　闻夙：……

　　小孩双眼快速眨动，黑琉璃瞬息拥有了灵魂，各类情绪翻涌，最终独属孩童的纯稚腼腆占据上风。

　　“不怪它，是我，不小心摔的。”

　　嗓音稚嫩，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

　　小孩不自在地扯两下衣服，试图盖住身上的伤。

　　但衣裳破口太多，盖上手肘暴露肩胛，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尴尬地觑了太古遗音一眼。

　　不知是屎盆子，太古长老勇敢接下话茬：【没错！摔的！】

　　云简看看太古遗音，又看看手指绞成麻花的小可怜。

　　云简板起脸：“太古，不许欺负小孩子。”

　　太古遗音：？

　　谁？

　　没人管它，闻夙忙着裹紧小羊皮。

　　他本想趁着无人顾及悄悄逃走，走遍了每一条矿道，甚至天顶透光那几处都没放过，可惜一靠近就会被透明屏障弹飞。

　　落得头破血流，满身狼狈，好在回来时，云简还没苏醒。

　　不过须臾，闻夙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右手悄悄将小包袱贴到身侧。

　　云简忙着翻储物戒，里头太过贫瘠，他暂时没工夫分神。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破孩子那么难吃，但自己灵体好转是事实，可不能让人死了。

　　片刻，他弯腰托着枚褐色丹药递到闻夙面前，放缓了声音商量道：“你身上有伤，先把这个吃了？”

　　闻夙不语，低垂的眼睫簌簌抖动。

　　见此，云简解释道：“凝血丹，你的伤还在流血。”

　　他自然认得。

　　小孩怯怯看向他的眼睛，茶褐瞳孔里盈盈一湾温软。

　　“谢谢。”

　　小孩低声诺诺，幼兽般凑近凝血丹轻嗅片刻，才张嘴衔走。

　　丹香馥郁，上上之品。

　　入口只觉一股暖流汩汩顺喉而下，随后自内府发散，暖意淌过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疼痛被一点点抚平。

　　出手大方，也不怕得不偿失。

　　闻夙心中冷笑连连，病白的小脸故意显露出松泛，恢复一些孩童的稚气。

　　云简摸摸小孩发顶，目光扫过飞速止血结痂的创口，最后落在姿势怪异的右脚。

　　像是察觉到注视，小孩下意识往回缩。

　　云简安抚一笑，突然冲太古遗音扬下巴：“看！”

　　闻夙视线顺从地追了过去。

　　咯哒——

　　“唔——”剧痛袭来，闻夙没防备，闷哼溢出唇齿，脸色顿时变得蜡青。

　　“应该好了，你试试看？”

　　云简松开手，语气有些不确定。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

　　天生灵族，骨折或者关节错位这种事，几乎是绝迹的，灵族多以灵体活动，即便化身人形，可本质依旧脱离不了灵体这个大类，若有什么部位折了断了，只要没在要命的位置，寻个灵气充裕之地，摆正静养一段时日也就长好了。

　　故而云简正骨这手艺，深谙灵族传统：错位，掰正。

　　毫无技巧，轻重不分。

　　小孩疼的说不出话来，脚踝在二人注视下越肿越高。

　　云简：……

　　小小的人嘴角一点点耷拉下去，鼻翼掀动，眼睫初水汽氤氲。

　　沉默片刻，云简扯出个干巴巴的笑脸，尴尬辩解：“第一次，有些不熟……”

　　吧嗒——

　　云简：？！

　　眼一花，闻夙面前再次出现一枚丹丸。

　　小孩含泪仰头，豆大的泪珠滴溜溜顺着脸颊滚下来。

　　“是我不好，你把这个吃了，就不疼了。”

　　云简歉声轻哄，强迫自己忽视家底即将掏空这一现实。

　　小孩吸吸鼻子，突然将身侧藏着的小包袱摆上膝头，小声推拒：“灵丹珍贵，我用草药就好了。”

　　言罢，犹豫片刻又补充道：“多谢恩人搭救，闻夙感激不尽。”

　　小小一只软乎乎道谢，哭腔都未咽干净，多么乖巧又勤俭持家，还善解人意，是个人都抵不住。

　　至少云简没抵住，更没注意到小孩在说起姓名时咬字格外清晰。

　　“不客气，我叫云简，这是太古。”云简松了口气，嘴角微微上扬。

　　布片掀开，露出堆杂乱叠放，根部还带鲜泥巴的若干植株，云简看他皱着眉翻翻捡捡，神色犹疑不定。

　　终于，在他拈起一株草往嘴里塞时，云简笑不出来了。

　　“等等。”

　　纤长五指扣上小孩手腕。

　　小孩疑惑地眨眼。

　　云简语塞，神情复杂。

　　他现在相信这孩子是自己摔的了，包袱好几样都是长在洞壁高处，没摔死也是命大。

　　但是。

　　断肠花、七步半、仙人难救、鬼迷眼、呼呼蕈……

　　这孩子之前命悬一线，怕不是自己开药闹的。

　　云简委婉道：“所谓，医者不自医，你这药……好是好，但药效过于生猛，需得炼化，还是先用我的，等以后你炼化这些再还我，也是一样的。”当然，炼化后治病还是致命，不好说。

　　说着又扫了一眼敞开的包袱，云简眼角抽搐，丹药往闻夙手里一塞，夺过包袱重新系好。

　　闻夙眼皮耷拉下来，很好藏住了眼底的幽暗。

　　半晌。

　　小孩倏地攥紧丹药，黑眸澄澈如水洗，眼眶湿红徐徐蔓延向鬓角，几乎盛不下水一般透亮的感动。

　　“恩人这般对我好，我……我要如何报答才好，我什么都没有……”

　　小孩说着，神色渐渐窘迫，笔挺脊背像是扛不动难堪羞愧，颓唐无措地佝偻弯折。

　　怎么办？你救了我的命，与我灵丹妙药，切切关怀，而我却身无长物，该用什么报答这份恩情？

　　朦胧水雾遮蔽眼底的冰冷沉思，闻夙数着呼吸，静待答案。

　　云简没有回答，他并非看不出端倪。

　　皮囊下怨憎冲天，云简甚至好奇，小小年岁，过往究竟多么惨烈，意志究竟多么坚韧，才能支撑他清醒地做戏。

　　即便是修为高深之辈，也早该疯魔了。

　　惊才绝艳未及长成便遭横祸，云简心一软，收回审视，直白道。

　　“你不必着急答谢，我救你非是没有缘故，但我同你保证，不会害你性命，不会令你受伤，与你的过往将来更无关联。”

　　可惜，他越是和善，闻夙越是警惕。

　　面上还是那副感激涕零的乖顺隐忍，闻夙仿佛整个劈开分作两半，一半囚困躯壳惺惺作态，一半游离在外冷眼旁观。

　　这样啊。

　　“那我岂不是对恩人没什么用？”

　　不图性命，无关闻氏，也不要自己为他所用。

　　闻夙残酷摒弃掉所有善意推论，倏然抓住那抹险些被忽视的灵光。

　　情绪？

　　人的七情六欲有什么用？典籍载，异族修行，手段多奇诡，北寒深渊的鬼修，还是堕仙域的魔族？

　　“确实没什么用。”

　　闻夙：嗯？

　　云简深深叹息，眉宇间疲惫不加掩饰。

　　虽说吸一口保命，但架不住这孩子“五毒俱全”，戒心深重，现在吸他，无异饮鸩止渴，云简也无奈。

　　可若非穷途末路，他也不至于妄动禁术，动都动了，不想回去等死，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此子剑骨折断，灵脉尽毁，那便带回去重塑，此子满腔仇怨，那便带回去教习心法，淘换神兵，拜良师，结益友，助他报仇雪恨。

　　如此这般，他再节衣缩食些，总能熬到这孩子“洗心革面”。

　　当然，前提是赶紧回去，他再如何富有，储物戒也再抠不出一粒灵丹了。

　　二人相顾无言，气氛渐渐变得僵硬。

　　“啊啾——”

　　闻夙打了个喷嚏，眼前阵阵发昏，发顶忽然一沉，厚重的包裹下暖意升腾，身体后知后觉感到了寒冷。

　　“把斗篷穿好。”

　　等闻夙辛苦钻出来，云简已经扣上了兜帽，长身独立，风毛拥簇玉面，暖融融一团四下打量着，背后满目霜色，石壁上的冰雪肉眼可见在慢慢增厚。

　　云简：“太一南有名矿，色白，夜生寒，乃铸剑良材，竟是到了太一剑宗附近，寒铁矿洞可不好过夜。”

　　云简蹙眉轻咳，全然不知被他百般嫌弃的东西，被外界修士知道，会有多么眼热。

　　可偏偏，这般好运落在云简和闻夙头上，一个见惯了好东西，区区寒铁矿自不会放在眼里。

　　另一个，另一个已经冻得脸色青紫，哪还有余力挖矿？

　　“这里寒气会越来越重，我们得离开这儿，太冷了，你会生病的。”我也会。

　　云简反手抄起自闭装死的太古遗音，又看向闻夙。

　　闻夙心念转动，矿洞外的禁制他闯不破，现下云简主动说要出去，他当然不会拒绝。

　　小孩眨巴眨巴眼睛，欲言又止。

　　云简歪头：“怎么？”

　　“山下，有个镇子。”

　　小孩吞吞吐吐。

　　镇子？

　　云简兀自思忖，命签领着他由南向北，一路山林绵延未见人烟，闻夙说的镇子，应该在山北。

　　总不好带个孩子再星夜兼程，餐风饮露。

　　“那便去下山。”

　　云简一锤定音。

　　储物戒那半截剑鞘，应该能抵几个食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