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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驳石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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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石镇，荒山。
晨光扯碎薄雾，草叶石沿下，露珠不堪重负，滴答——半凝固的黑褐色边缘晕开一圈暗红。
半空金矢疾掠，一张木色内敛的七弦蕉叶琴穷追不舍，琴身远远瞧着似有仙岚环绕。
眼见金矢不敌蕉叶琴，仙岚涌动，一矢一琴之间，薄白云气陡然化出个清瘦少年，黑发素衣，肤如凝霜，姿容清隽秀雅。
匍一落地便是一阵几乎撕裂胸腔的咳喘。
“咳咳……咳……”
“够了，我说够了太古，灵舟、佩剑、法衣……这个你真的不能吃。”
死死抵在太古遗音上的手青筋暴出，少年腰背半偻，脖颈因激动泛起病态潮红，仿佛随时可能背过气去。
“祖宗，你看看清楚，这是命签！”
皙白食指唰一下对准浮空金矢，气急般戳了又戳。
云简抬起头，斜飞长眉下凤目含嗔带怒，瑶池神仙般的容貌镀上一层凡尘颜色。
蕉叶琴踌躇倒退，又试探性往右飘了飘。
云简厉声呵斥：“你吃命签和吃我，有什么区别？命签没了，我私动禁术千里迢迢，跑出来梦游吗？”
蕉叶琴一僵。
“我就快死了。”
云简突然低叹，周身气势急转直下，眼波流转，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掩面背过身，单薄肩胛夸张地剧烈抖动：“从生下来，就没吃饱过，噬情族出了我这么个怪胎，饿死，大概也是我的命数吧。”
太古遗音晃晃，琴弦不拨自动，残响似幡然醒悟又似无措。
羞愧。
灵族捧在手心里的琉璃珍宝，雪魄玉人，从降生便足不染凡尘，手不沾浊水，朝餐灵露，宿眠云霞。
现在……
发间野树杈子上，残叶无精打采，凡布衣裳皱皱巴巴沾满风尘，轻轻碰一下就会化作齑粉。
吸干了灵舟，害云简划船渡海；绞碎了法衣，害云简穿戴破烂；把佩剑当点心嚼了，害云简千万里只能靠自己飘。
现在！它还恬不知耻！企图吞食云简找救命粮用的命签！
它的罪孽，简直罄竹难书！
旁边的命签华彩溢散，光芒明灭闪烁，像是在看笑话。
见太古遗音陷入懊恼，云简放下手，茶褐色眸子里冷冷清清，哪来什么心如死灰？
他也不想这样，但从取得命签开始，太古遗音便日渐贪食。
云简面无表情，微凉的指腹怜惜般抚摸命签，语调唏嘘怅惘。
“消极怠工，禁术果然不靠谱，不如你吃掉它我们自己找，瞧这灵光溢彩，都是我的气运，大补啊——”
太古遗音：！
命签：？
命签打了个寒噤，讪讪然猛蹭云简手心。
“呵。”
一琴一矢安静如鸡。
云简闭目揉搓眉心，他没有说笑。
噬情族以七情为食，他虽择食，却也不会超出七情这个大范围。
可一路跋涉数万里，人迹愈发寥寥不说，他也变得愈发虚弱。
之前还能自行御空，而今却只能依附太古遗音，再这样下去，哪天彻底消散在这广袤天地间了也未可知。
“时命非我之所能么……咳咳……”
冷风一呛，云简咳得撕心裂肺，眼前天旋地转，踉跄着跌跪在地。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但起身的动作却兀然截停。
膝下衰草凌乱，云简轻轻拨了拨，星点暗红颜色暴露出来。
两指沾了点凑近鼻端，咸腥微甜，灵力微不可察：“人血。”
电光石火间，脑海里灵光如烟花炸开，云简擦拭血迹的手指忽然顿住：“人修，受伤的活人……”
云简斜瞟一眼命签，嘴角克制轻翘，脸上愁郁缓缓隐没。
太古遗音不知想到什么，一个旋身撞走命签，弦响急促，谄媚悬停在斜前方，催促之意不言而喻。
荒野之地，杂草丛生，云简循着气息远眺，目之所及除了横斜白石，就是萧条杂树，个鬼影都不见。
那受伤的人修戒心不低，所行之处灌木草茎皆复原如初。
命签眷恋般摇曳两下，华彩陡然爆发出耀眼白光，顷刻间，灵光粒子丝缕缥缈地溢散流淌，鱼贯涌向同一方位。
云简怔愣，那些灵光，是禁术从他身上抽走的气运。
太古遗音急得琴弦劈叉，左拦右挡，最后竟绷不住自弹自骂起来。
太古遗音：【无赖！强盗！骗子！】
云简：……
一时间，很难分辨在骂谁。
云简丢下太古遗音，凌空半步，清隽身形倏地散作云雾，轻盈舒卷，打了个旋飘飘然追去。
命签消散的速度极快，几息便仅剩一道狭长璨光，灵光粒子前呼后拥，欢呼雀跃地投奔灌木掩映的巨石之下。
落幕刹那，异彩霞光迸溅闪耀，映照出一道匍匐在枝叶深处的怪异人形剪影。
终于寻到了么？
云简心跳加速，长长吐息，并指聚气成刃，灵光横掠叶影。
“嘶——”
云简瞳孔霍然收缩，不知道该不该陪太古一起骂一句无耻。
半人高的身量，看不大出年岁，一块破布勉强蔽体，躯干蓬松，缝隙处隐约可见被血浸透了的干草，上边痂垢参半，裸露在外的肌理极为单薄，甚至能看清关节骨骼的对接起伏，身侧爪子还紧攥着些不知名的烂花烂草。
野人幼崽的干尸？
云简用力闭目缓解眩晕，转头面向姗姗来迟的太古遗音。
“被骗了。”
从云端坠下深渊，云简脚下虚软空乏一时竟踩不到实处，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
太古遗音蔫哒哒，飘至近前观察片刻，纠正。
【吊着口气。】
有区别吗？
云简心口发堵。
太古遗音安慰：【比死了好救些。】
弦响两声不成声调，太古遗音略表唏嘘，并催促他快点想办法。
这人虽然还剩一口气，但也就剩一口气了，识海破碎，灵台尽毁，一旦这口气散去，他的神魂也会碎开，介时可就真回天乏术了。
云简埋头猛翻储物戒。
为了稳住太古遗音，他带出来的好东西几乎都喂给它了，剩下那些，都是它瞧不上的破烂。
云简越翻越窒息，好容易翻出来一把丹药，匆忙凑上前。
他小心翼翼地掐住“干尸”下颌，轻轻掰开一条缝隙。
咔嗒——
云简：“……脱臼了”。
太古遗音：……
太古遗音凑近想要看看，云简动作一顿，肃容坚定地推远它。
优秀的丹药往往入口即化，化作温和的灵力抚平满目疮痍，叫腐肉剥落，瘦骨生肌。
太古遗音：……
倒也不必防贼一样防备我。
太古遗音吃剩的破烂，仅仅相较其他而言，灵主拨给隐月礁唯一幼崽的东西，哪怕一粒尘埃，那也是优中选优的尘埃。
视野里，那孩子宛如枯苔复水，一点点焕发生机。
血肉恣意生长的瘙痒令宿体发出难以忍受的挣扎痛吟，待一切平息，停滞的呼吸终于重启。
云简深吸一口气：“呕——”
“还是呕……先洗洗……”
馊了。
血痂积垢混合药草糊糊，也不知道沤了多长时间，辣得人眼睛疼。
他下不去这个口。
云简捏死鼻子大步后退，举目求助太古遗音。
他现下灵体虚弱，可以勉强御空，捎人却不行。
御器也不行。
一来，太古遗音并非简单灵器，而是灵族长老之一，同云简契约，也只为助他稳固灵体；二来，没有二来，他的佩剑早就被太古遗音当点心嘎嘣嘎嘣嚼了。
太古遗音还在生气，它觉得云简小瞧了它。
【呵。】
“星魄淬心花、八叶红参果，回隐月礁就给你。”云简闭眼画大饼。
太古遗音不为所动。
“加上月华流浆，不能再多了，再多我自己背他。”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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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废矿洞深处，碧潭一角慢吞吞浮起一只湿团子，云朵一样，泛着透水后的灰色调。
涟漪圈圈荡漾，待到靠近岸边，云团剧烈震颤压缩，水流哗啦啦倾泻回水潭，嘭一声，云团忽地炸开，恢复成洁白干爽的样子。
“呼——”云团发出一道细弱呼喘。
疲惫。
云简默默感慨，软白触手不太熟练地卷起衣袍，抖开了再整团撞上去，翩翩弱质的干净少年落地一个踉跄。
一直到石床边云简才憋出丝灵力，颤巍巍注入洗刷干净小孩眉心。
灵力在小孩体内爬行，云简游离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那孩子锁骨处两指长宽的厚疤上。
这疤不知为何，用了药也没能淡化。
“……嗯？还有剑骨？怎么是断的？”云简讶异后摇头惋惜，“多好的幼崽。”
【剑骨能吃吗？】
灵力耗尽，云简像是烈日暴晒下的小白菜，脚一软险些磕到膝盖。
他神色萎靡道：“……这是别人的，带回隐月礁没准有法子续上，你不准动歪脑筋。”
蕉叶琴郁郁飘走。
云简没去管它，从储物戒摸出几块凝灵香点燃，青烟弥散，气味淡雅沉静，那倒霉孩子的气息逐渐绵长。
蕉叶琴又飘了回来，对着香块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忍痛放过了这点蚊子腿。
不差这三瓜俩枣。
香尽，云简掌心摊开对太古遗音道：“长老，再借我些灵力。”
太古遗音抠抠搜搜渡过去一点，云简没说什么，它反倒内疚起来。
以前在隐月礁，它没这么小气的。
还要再给，云简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摆手拒绝：“够了，用不了那么多。”
太古遗音从善如流。
凝神掐诀，双手结印，只见小孩七窍处，袅袅白雾缓慢析出，摇头晃脑地缠绕攀升，最后汇聚成拇指大小的一个白色丸子。
捏一捏，凉丝丝软绵绵。
七情抽离宿体，都呈白色雾气状，情绪愈浓烈，白雾愈凝实，但如此这般触摸有感，他还是头回见。
凑近轻嗅，云简表情一空：“没有味道？”
不应该啊。
“七情虽然颜色一致，但味道上还是有所区分的，怎么会有人的情绪没有味道？”
云简摸不着头脑，太古遗音也给不出答案。
七情不能剥离宿体太久，除非用强大的灵力或者特殊的法器禁锢，但这两样，云简都没有。
眼见白团子长出小触角伸向宿体，云简一咬牙，闭眼吞下。
轰——
“呕——”
奇妙的饱腹感，灵脉骤然滋润充盈，这是过往119年云简都不曾拥有的体味，但不及回味，灾难轰然爆发。
苦涩，腥臭，如烈火灼烧，美人撕碎纱裙露出铁拳和钢鞭，将他打倒在地。
味蕾率先遭殃，胃部发了疯似的抽搐，云简浑身痉挛，脸色惨白，浑身冷汗涔涔，心肺都快呕出来了。
“天杀呕——的，真被骗……”了！
话没说完，白眼一翻，整个人便颓软倒下。
三无禁术害死人啊！
眼见凌乱铺地的墨发尾端隐隐褪去乌色虚化变白。
太古遗音琴弦乱崩，灵力磅礴一股脑喷涌而出，满溢的部分在四周掀起数圈灵力旋涡。
太古遗音：【嗯？】
内府灵脉充盈，灵力运转平稳，就连勉强维持在筑基初境的修为也隐约增长。
没有发病？
云简脸上痛苦不似作假，太古遗音想来想去，最终归咎于吃坏肚子了。
一百多年没吃上饭，一口吃撑也说得过去。
太古遗音定下心，干脆万事不管，静心为云简温养灵脉。
角落石床上，一双黑眸神思清明，将一切映入眼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