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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0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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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只壶妖。
是一只折了双腿、断了只手的怪物,长年栖息在壶中。
可她分明记得,自己是人。
壶中虚无,黑暗长伴。
这里面没有日月风雨、四季时辰,遑论屋瓦楼阁、人迹炊烟了。她从最开始的痛苦和怨恨,渐渐地变成了麻木和冷漠,没有任何活物能听见她的声音。
她想出壶。这是她唯一的愿望。
商晚从入壶起,一直在重复做一场相同的梦,梦中的她被当成了祭品。
这场梦中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自己被锁链禁锢着,双腿连着链子一同被人砍断,紧接着被 “塞”尽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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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百年之久,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她终于出壶了。
入目便是荒凉破败的房屋,随处可见的尸骸以及斑斑的血迹。纵是日头高照也无法消去浓烈的腥臭味,纵是雨水冲刷也无法洗去厚重的血污。
触目惊心。
她重新恢复了千年之前的人类之身,原本残破的身体重新生长出了血肉,缓缓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双腿。
地上的哀鸿遍野,天上的雨中红霞,腐烂中的艳丽少女。本是荒凉之景,却又多了几分古怪。
“吁——”
远方黑压压的一片,似是些骑马的将士,都整装待发地朝商晚这边行来。
旗帜高举,锋芒毕露,马蹄声不断,击鼓声不停,都陆续传到有着霞光这边的天来。
商晚并不在意,她神情落寞,眼睛因为长久未见光,现下突兀见光而泛红落泪。
她闭了闭眼,泪顺着如雪凝脂的脸落下。她又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的一片片骸骨,像在一遍遍确认。
确认这里不是那个黑暗压抑、充满血腥味的壶。
但似乎这里比壶更像一个壶。
血腥味同泥垢味混合、交杂着,充斥在空气中。
像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庆祝残忍屠杀者、阴狠歹毒者们的胜利。
嗒嗒嗒的声音更近。
是马蹄声和击鼓声,另外混着嘈杂、作呕的人声。
“吁——”
“大王,前面有个女人。”
君王身披银白战甲,骑着军队中最威武、最强壮的一匹野马。他闻言褪去头盔,长发束起,猎猎如同旗帜一般飘在风中。凤眼中蕴着无数情绪,难以捉摸,锐气逼人,不怒自威。
这是一位年轻的君主。
他抬手示意那位士兵退下,眼睛眯起打量着前面不远处的女子。
那是位极为艳丽的女子,墨灰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空中,粗布麻裙破烂不堪,又被雨丝打湿,更显其身材窈窕,玲珑别致。
君王再一抬手,微抬下巴示意士兵将前面的女子带过来。
士兵狞笑着,趁君王不注意狠狠朝商晚的腰间拧了一把。
商晚手无寸铁,很轻易地就被士兵们带到了这位君主的面前。
他见眼前的女子虽未施妆粉,却别有一番韵味。唇是血一般的红,眼睛尤为漆黑,险些让人以为她是失明了。
士兵们的行为很粗鲁,放在商晚肩侧的手压得很紧,本就捉襟见肘的麻裙被扯坏了,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方才士兵们放荡的行为,眼前的女子竟没有半分的胆怯,她只是低眉顺眼地受着,眼中没有一丝情绪。
君王起了兴致,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他抬手下了个命令。
“把她的腿打断。”
士兵们闻言心一惊,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玉人儿失魂落魄的样子,都起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一个二个都瞠目结舌,木楞地望着君王。
但看多了这位心思多变的君王的脸色,无人不敢从。
他们都是些在战场上打杀的人,什么腥风血雨没见过。只见队伍的行列中出来了一个精瘦的将士,他持着一只长矛,狠狠地打在商晚的腿上。
商晚眉头皱了一皱,疼痛阵阵地传来。
那些将士只觉得美人皱眉,楚楚可怜的眸子红润清透,似三月的小雨柳树一般,朦胧带着几分雾气,格外动人。
初开始怜香惜玉,现下只想着美人多受些折磨。他们当中的不少人都生了些不堪的心思。
君王也笑起来。
那精瘦的将士见君王展了笑颜,深吸一口气再将长矛狠狠叩击在商晚的腿上,那雪白如玉的肌肤上赫然多了无数条血印子。
周围黑压压的全是人类的气息。她想站起来,但却没有了力气。仿佛双腿又被砍断,而她又被人放入了黑暗的壶中。
漫天的雨还在不厌其烦地冲刷发紫的血印子,骸骨也变得惨白而明亮,腐烂的枯草被打湿之后变得更加脏污。
她的双腿被打断,就这样被君王给带走了。
自那以后,她就一直被君王圈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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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带走她的人正是后商王朝的君王,商宁王,名子翊。商晚不出意外地成了他的妾,被幽禁在鹊宫之中。
这位商宁王的性情残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尤为喜欢征伐。为此世间多是硝烟弥漫、民不聊生的哀景。
商晚受到了极高的宠爱,至少在臣民们看来是这样。
他不再出去征战了,整日在后宫内厮混。征集来的税财都成了君王自己的囊中之物,他为商晚修建宫殿,纸醉金迷、推杯换盏中,他同她寻欢作乐。
商晚很不喜欢他,但她不从的时候便会被他殴打。
鹊宫内。
名义上,这是专门为她所修建的寝殿。但实际上是这位商宁王寻花问柳、享受云雨之乐的好地方。宫内可不止商晚一人,还有他的妃子们。
今日的鹊宫灯火辉煌,明明是深夜却是亮如白昼,艳曲声不绝于耳,一群艳丽的东胡女人正在殿堂中起舞。
商宁王看迷了眼,他周围簇拥着许多妃子,同他饮酒作乐。一杯杯烈酒入喉,打湿了他的前襟。
商晚坐在他的对侧,看着他这幅丑态。
商宁王游离的目光停在了她的身上,只觉得她的神情高傲、淡漠,但她的年纪不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这副姿态会令人更加想要疼爱她。
他想走到她的身边,但那些东胡国的女人热情又大胆,腰肢柔软无骨,便顺势倾倒在了他的身上。
商宁王拧了一把东胡女的腰肢,那女人吃痛一声,但他的神色突然凶狠起来,一下起身将她摔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方才那个东胡女的头磕到了桌角,血流不止,当场没了气息。
曲乐声骤停。
其他的妃子和东胡女神色恐惧,一时间六神无主,浑身颤抖着。
商宁王却若无其事地走向商晚。
商晚的反应并没有比那些妃子好到哪里去,这样的场景她虽已见过许多回了,但每一次见她依然会唇齿打颤、心惊肉跳,看着商宁王的样子又想起了在壶中那些黑暗又血腥的东西,令人作呕。
商宁王渐渐地逼近她,她本能地站起身想逃。
他一身酒气,看见她恐惧的样子才清醒过来,笑起来唤商晚:“晚晚。”语气黏黏糊糊的仿佛带着血腥气息,又问。“你在怕我?”
商晚不说话,提起深赤色的宫服就向鹊宫之外跑去。
但他跨出几步就追上了商晚,将她死死地禁锢在自己的怀中,男女的体形力量差异是如此大,商晚使劲挣脱却依然不起任何作用。
他见商晚还在挣扎,禁锢在商晚腰际的手就缩得越紧,像是一条毒蛇一般,吐着蛇信子,缠绕在腰身上,让人动弹不得。
商晚吃痛,认命般地将头垂落下来,精致小巧的下巴靠在了他的肩上。她恰好能看见方才死去的东胡女的尸体,血迹蜿蜒在地面上,渐渐地凝固成黑紫色的痕迹。
那种在壶里身不由己、日夜麻木的感觉强烈地袭来,商晚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糜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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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商宁王改不了他肆虐、征战的残酷本性,他原本就有攻打东胡国的想法,只是东胡人派使者献来了东胡的公主和珍贵少见的各色宝物,还有一群妖娆的舞姬,商宁王这才暂且搁置下这个计划。
但不过几日,东胡舞姬自鹊宫那晚之后便不见了踪迹。
至于东胡的公主,也被幽禁起来。
往日鹊宫的万紫千红、彩蝶翩翩的角逐之戏已然下台,商宁王坐在宫殿的高台之上,只留了商晚一人。
商宁王的相貌尤为锋锐俊朗,眉飞入鬓,长发被发冠束起。
不过他的脾性阴晴不定、残酷无情,那俊朗而锋利的眉眼便多了几分阴鸷,看着便让人无端地生冷。
因此伏跪在高台下的百官们,手执着折子几乎要趴倒在地面上,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
“开春后,朕要出兵攻打东胡国,众爱卿有何意见?”他的口气极为狠绝,不带一点商量的口气。
商宁王这句话让朝廷陷入了更沉闷的死寂,但每个官员神色都变得惶恐,毕竟前不久东胡国才将公主送来和亲,交两国之姻缘之好,但未曾想,这位王这么快就有了攻打东胡国的想法。
一名老臣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谏道,“近来东胡国派了使者和公主来交两国之情谊,君上如今攻打,恐怕不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一些臣子已开始附和起来,“请陛下三思!”
“如果在此刻远征,得不偿失啊!”
“请陛下三思!”
“……”
商宁王的目光在大臣的身上梭巡着,口气不善,“你们是觉得孤的决策有误?东胡公主以下犯上,舞姬也不是什么善茬,孤攻打区区小国,能耗费什么人力?”
方才那位老臣跪了下去,伛偻的身子越来低了,“即是如此,商王也该听听国师所卜的卦象罢。”
商宁王明明是一副凶狠样子,但一听到国师,便有如叶子枯萎般焉下去了。
这场朝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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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刻,商晚便对国师这个人有了印象,她有时还会向宫女、侍卫们打听,不过得到的都是对这位国师大人的称赞。
“国师大人丰神俊朗,待人温和有礼,不过长年都是在外游说,很少回到宫中。”
商晚双手撑着下巴,好奇地眨巴着眼睛,“为什么呀?他不是国师么,为什么不在宫内卜卦,而是出去到处游说?”
这个疑惑不仅商晚有。
难道只是身兼两职,既是国师又是说客?
但国师都是天理的象征与代表,若心中已有了对各国全局的卦象,如此明目张胆、抛头露面地在外游说,真的不怕遭到天理的反噬么?
商晚又问,“那国师一般什么时候能回来?”
“国君每次出征前,国师都会回来为君王占卜卦象的。”那个侍卫说道。“如今国君有了攻打东胡国的计划,那国师很快就会回来了。”
商晚在心中嗤了一声,这个国师就这么听商宁王的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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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国师居然真的回来了,想必是商宁王让人通知了他,唤他回来占卜卦象。
窗明几净,光透过窗棂照向一张古朴的桌案。书架林立,上面端正地摆放了许多书。
陆俭书坐在桌案边,其上摆了数不清的书和乱糟糟的纸张,他执着笔,神色认真地书写着。
良久,他搁下笔,光影在纸张上作了短暂停留,其上赫然写着。
——远征戎狄,吉兆。
这次朝会,只召见了国师一人。商宁王懒得再上朝,便唤人叫国师卜好卦象来鹊宫见他。
商晚坐在商宁王的怀里,瞧着门外,对这位国师很是好奇。
陆俭书走了进来,抬眼便看见了商晚。
商晚很是惊羡,那些宫女和侍卫并没有骗人,这位国师长得非常好看,立如芝树,五官风神俊朗、端正的好似从画中拓印出来的,本是一身极为普通的墨绿色官服,倒是显得他气质极好。
但陆俭书看见她的那一刻,眸子里含着的情绪尤为复杂,千丝万缕般,他的步伐没有停,却乱了节奏。
明明她是商宁王的妃子。
这位国师却丝毫不忌讳,大肆“打量”着她。
这样失态的反应。
陆俭书失神良久,反应过来便行了一礼,并未对商王自己失态的行为作出任何的解释。
商宁王也没有生气,平静地问:“国师,关于远征东胡国的事,这次的卦象是什么?”
陆俭书挑眉看向商王,随意道,“凶兆。”
不知是不是商晚的错觉,他说完这句话后,眉头紧皱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给攥紧了心脏。不过她能感觉到他的痛苦。
“为何?”
商晚从商宁王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坐在了旁边的檀木座椅上。
陆俭书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勉力靠在桌案边,说道:“远交近攻,东胡国离得太远了,且地势险峻、风沙蔓延,我国将士并不习惯在那样的环境中作战。”他目光倦怠,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就算攻下了东胡国,这样遥远的距离,也很难管理和控制。”
陆俭书的语气很淡,眼神却很不善。“齐国离我国近些,国君软弱无能,不若弃了东胡,去攻打齐国?”
商晚愣怔住,果然是不能以貌取人。齐国君王不是他口中所说的软弱无能,相反是良善而仁慈的,他的“仁君”之名早已远扬,其所治理下的百姓安居乐业,无人不称赞他的好。
倒是这位商王,坐拥二十城的领地,却只会搜刮民膏民脂和征战四方,百姓早有不满,近些年闹饥荒,城内怨声载道、一片荒凉。
这位人模人样的国师不思赈灾安民,倒是让商王去攻打齐国,破坏他国的安宁,真是可恶!
商晚险些要坐不住了,脸色已经挂不住了,恶狠狠地瞪着陆俭书。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呢,似乎早已料到了商晚的反应,轻飘飘地躲过了她的怒视,手指微曲轻轻扣着桌子。
商宁王在其他臣子面前往往都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容不得半分的反驳,但是到了陆俭书这儿,就变成一只听话的鹌鹑了。
他点点头,对陆俭书的提议表示认可:“好,国师,孤等开春过后便攻打齐国。”
陆俭书咳嗽一声,他的声音颇有些不自然:“赈灾安民一事臣会安排,商王要拨些粮食和金银。至于操练军队一事也不能懈怠。”
他这般命令似的口吻,让商王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阴暗。
等到陆俭书出了鹊宫的门,他就将面前的桌子掀翻了,双手胡乱地推上面的器具,险些砸到了商晚。
“哐啷哐啷”的声音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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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见陆俭书的时候,是在开春之后攻打齐国的时刻。
商晚不止一次去找过陆俭书,他虽不是个好人,但他最初见她的样子太过失态了,眸子里的复杂情绪商晚理不清也看不透,所以想去找他问个究竟。
但他的小厮都将商晚挡在了门外。
陆俭书每次不是在处理政事就是在操练军队,商晚根本没有能同他谈一谈的机会。
等到终于能见到他的时候,却是两国开战的时刻。
陆俭书今日穿了身深灰色的常服,发半披半束,他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下面正在操练的军队,眉眼带着势在必得的笑意,也有着日夜辛劳的倦怠。
但他的身子似乎比商晚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更加虚弱了。
这场商齐两国的战争,只维持了一月。结局是商王朝胜利了。问起胜利的原因,是陆俭书派人截断了齐国的供应粮,占据了仓库。齐王不忍看将士和百姓受苦,于是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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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虽然很快结束了,但是一个月的硝烟也足以摧毁许多平凡家庭的幸福,齐国虽然占地小,位置却靠山沿河,土壤肥沃,百姓自给自足、安居幸福。
商晚走在已经投降的齐国的街道上,看到不少百姓流落街头,风干的、新鲜的血迹处处可见,森森白骨透出一丝丝亮光,尸体横陈。天空被巨大的乌云所笼罩,压抑而沉闷。
那壶中的气息早已离她远去。
可又处处追着她,想要掐断她的脖子,将她重新“塞”入壶中。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像死去的魂灵一般。豆大的雨滴落下来,她却丝毫未觉。
直到有人为她撑起了一把伞。
商晚转头,抬眼望去,是陆俭书。
他的神情悲悯,眸中流露出来的,是无穷无尽般的痛苦,那些浓烈的情绪,像一场大雨将他给裹挟住。他正拧眉痛苦着。
商晚在心里啐了他一口。
“国师大人,”商晚抬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这场战争不正是你挑起的么?为何要作出这样一副神情。”
明明就是地狱里的恶鬼,却要当悲悯世人的神。真恶心。
陆俭书垂下眸子,睫毛湿润,他的语气很弱,说道。
“我没想到这次战争会死这么多人。”
算无遗策是神话,人心最难揣测,何况是君王之心。
商晚不愿再他纠缠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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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的半个月内,商晚又在客栈里面遇见了陆俭书。
客栈里面的人很少,烛火昏黄,陆俭书坐在靠里面的一个小桌子前,双手捧着酒壶喝得半醉不醉的。
商晚看见他之后本想跑的。虽然战争是由他一手挑起的,但赈灾安民一事也是他着手安排的,这样的双面做派,她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
陆俭书安静地坐在那,一言不发。墨色的长发随意散在两肩,烛火倒映在他的眸子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国师大人,这么有闲兴么?”商晚本想安慰一下他,可到嘴的话头就变了。“今个儿怎么不操练军队,也不处理政事,而是到这酒馆来啦。”
他没有回应,一双眼睛只失神地瞧着商晚。
“开春前,商国百姓已经没了吃食,乞讨者、抢劫者比比皆是。”他垂眼,给人一种伤心的模样。“商齐两国战争开始之前,我曾去求过齐国君王,请求他帮助一下商国,但被他一口回绝了。”
商晚不置可否,齐国的确位置优渥、土壤肥沃,也没有什么自然灾害,所以国内的粮食是会有剩余的。
“可齐国君王素以‘仁义’二字著称,若你有诚意地向他请求,他又怎会不同意?”商晚还是不信任他,瞪着他这样说道。
陆俭书将杯盏放到了桌上,抬眼认真地看向商晚:“娘娘有所不知,是人都会怀有私心。仁义之人,自然也会有。”
他循循善诱,眸光决然: “他是齐国君王,并不是商王,对商王朝的百姓,又怎会施以援手呢?”
黑暗和酒总是能让人透露出他最脆弱的地方。
商晚听得将信将疑,单手撑头沉吟着他的这番话。
一阵穿堂风袭来,窗外影影绰绰,接着飘起簌簌的小雨,滴答滴答地听着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陆俭书的表情变得有些委屈,他懊悔地道:“我想着只要截断了齐国的供应粮,齐君便会投降。但没想到却是齐国殊死抵抗,硬是坚持了一月有余,因此死伤惨重、百姓流离失所。”
他的语气低下去,“明明一开始,所有人都不会死的……”
不知是那日的天太暗,还是烛火的温暖给了商晚孤注一掷的力量,她居然受了这人的蛊惑,相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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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商晚最不该相信的,就是陆俭书。
他就是个佛面兽心、不择手段的恶鬼。
尽管陆俭书对待商王非常的忠诚,但始终改不了他的性子。商国的那场饥荒通过齐国的补给成功地度了过来,商王却始终盘剥百姓的钱财,每年依旧会有许多的人流离失所、沦为奴隶。
秋末,商国周围的大小邻国,一起联合东胡国,终于发动了一场讨伐商宁王的正义战争。
商晚本想让陆俭书同他们里应外合,杀了商宁王,好让万世太平。但是她却高估了陆俭书,在那时他才真正看清他的真面目。
沉重的大门合上,发出阵阵哀鸣。
商晚站在屏风后的窗棂边,屏风上映出这位商妃娘娘曼妙的影子,格外的引人遐想。但屏风后的女子却忧心得蹙起眉目,一双眸子里是藏不住的恨意。
陆俭书进了寝殿,眼底有重重的乌青,恹恹地站在鹊宫之中。
呼啸而过的风声,抖落了屋檐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
“国师最近应当很忙罢?”商晚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心中只有怨怼。
陆俭书敛眉行了一礼,道:“多谢娘娘关切。”
看着他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商晚更生气了。
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腊月风雪亦有所不及,“你为何要勾结戎狄人!”她的语气不善。“商王本就德不配位,百姓活得那样痛苦。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替天行道、杀死商王,而你却当面一套,背地又是一套,先是假意同东胡国合作,再在背后勾结戎狄偷袭他们。”
“国师大人,你可真是神机妙算。”
陆俭书低眉敛目,眼睛都不眨一下,并不怎么真心诚意地回道:“既食商国君禄,便不得不为其卖命。娘娘这般愤世嫉俗、讨厌商王,不若投了东胡国?”
商晚喉头梗住了,她低声说道:“戎狄长年进犯边境,害了许多人。他们不是好人……”
陆俭书自知失言,跪在商晚的身下,“娘娘,战争就是这样。尔虞我诈、你争我夺。”
商晚的手抚上腰间的环佩,急忙地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陆俭书身边,说道:“愚忠最是不可取。商王残暴无能,国师,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不懂吗?”
“臣不懂。”
商晚的声音又沉下来,“怎么?侍奉暴虐无常的君王更能衬得你贤明清流,观赏百姓水深火热更值得你高兴?”
陆俭书退了两步,离商晚更远了,“臣罪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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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起,商晚算是和陆俭书彻底撕破了脸皮。
商晚不止一次想给东胡国通风报信,但是几乎每一次都被陆俭书给拦了下来。
陆俭书在长廊上,将她的手抵在了柱子上,口气不善:“娘娘,别怪臣没有警告你,你的这些小动作要是叫商宁王发现了,那可真是会万劫不复。”
商晚不住地挣扎,出乎意料的是她很轻易地就挣脱了他的禁锢。
陆俭书的身子,似乎从东胡国攻打商国失败之后,就急转直下了,如今的他就如秋日垂死的蝶,颤巍巍的。
“那就让他发现好了!我才不管!”商晚赌气地剜了他一眼。
有时她真觉得,自己是否就是应该生活在污泥之中,终日与血腥为伴,周遭都是肮脏与卑劣。
做人做久了,她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她是壶妖,本就是由这些肮脏的、她所厌恶的东西给创造出来的,自然这样的环境也最利于她生存了。
这不。
战争又开始了,商王畏缩躲在鹊宫之内。
商晚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人死于战争之下,高台楼阁依然伫立、没有半分动容,粼粼白骨和鲜红的血液不住地出现。
这里真的好像壶啊。
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商晚开始变得恍惚起来,神思游离到了百年前。
她不是以人形的姿态出现的,而是以壶的姿态。
原来那也是一个战争饥荒年代,她所生活的国家,也是商国。但高台上站着的那个人,跟商宁王长得尤为相似。
应当是商宁王的祖先。
不过令她惊诧的是,商晚也看见了陆俭书。
他还是少年模样,依然是一袭青灰色的朝服,上面绣着细细碎碎的星月纹。他的眉眼俊朗出挑,不过他伏跪在高台之下,不像现在那么游刃有余,他身子颤着。
他是在害怕。
商晚几乎从来没有看过陆俭书害怕的样子,这里应当是他的过往。
“这个壶毫无用处,且看着阴暗、古怪。”那位商王指着她的壶身,不容拒绝地说道:“不若将它打碎扔了。”
陆俭书硬着头皮站起来谏道:“王上,不可。此壶可以保佑我朝运势,天理要它留下来。”
商王的眼睛变得阴沉下来,“哦?是么,那就听国师的,让它留下来。”
商晚吓了一跳,原来他们也能看见自己的壶身。
她是回到过去了。
再一转眼,她化成了人形,但陆俭书并不吃惊也不害怕。他的眉眼具带着笑意,像是春日枝头的雪融化了般。
商晚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愕然,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陆俭书,温柔、没有任何的戒心和防备,他现在脸上没有一张虚伪的人皮面具,眼中也没有如深潭一般的幽寂。
“阿晚?”陆俭书清润的眸子里出现了疑惑,唤我道:“你怎么了,不是要我教你读书写字么?”
他是一位严肃又温柔的老师,教她读书写字,尽管商晚很笨,但他却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商晚愣愣地点头,心头的暖意穿越了百年的时光,重新汇聚到她的心头,她记起来了。
百年前,她是非常喜欢他的。
她和他一起度过了那最痛苦的几年,她以为,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但事不如意总是世间常有的事。
陆俭书依然是国师,他要承担起他的责任。几乎每次商王下令让他卜卦,他都会受到天理的反噬。
那一段日子,他的眼睛失明了。他整个人格外的死寂,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他心惊肉跳。像是终日行走在深渊边一样,步步谨慎却还是无法避免地陷入黑暗。
商晚非常心痛,选择询问他,“为何卜卦会受到天理的反噬呢?”
陆俭书垂眼喝药,眼睛无法聚焦,他没有回答。
后来商晚才知道,是商王用无辜百姓的性命去要挟他,让他卜出自己想要的卦象。但是商王所要的卦象几乎是与天理背道而驰的,所以陆俭书只好篡改了卦象。
即便是篡改的卦象,只要是出自国师之手,依然可以生效。
但那样便会造成反噬。
商王坐在高台之上,眉峰高高隆起,他道:“孤近来想要攻打戎狄,依国师看,这卦象是吉兆还是凶兆?”
陆俭书无法再忍下去了,戎狄人凶狠残酷,近些年商国四处征伐,再也没有国力能支撑着去攻打戎狄了。
他道:“王上,这次必定是凶兆。请王上三思!”
“哦?是凶兆又怎样。”商王不以为然,眉间的戾气更是加重了,“那孤偏要出征。”
“战争一事,不可小觑!”
陆俭书还在坚持劝诫着商王,他焦急而无助。
“如果国师执意不肯给出吉兆的话,那你的师父可就要命丧黄泉了。”商王的语气轻轻的,“还有那些在你看来无辜的人,今晚也得死。”
陆俭书颓下来,他不知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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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晚已然知道事情的起因经过,她坐在府中,天光黯淡下来,她的神情隐在暗处,看不清晰。
陆俭书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他的眼睛已经失明三月有余了,这是对他篡改卦象的惩罚。
“你回来啦。”商晚跑过去扶他。
他这个人啊,最喜欢把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了,眉眼间的忧愁和对抗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只有对她的温柔笑意。
陆俭书的口气中还是有疲惫,他轻声说,“晚晚,最近不能再教你写字了……”
商晚点点头说,“好。”
她看着陆俭书缓缓地走近屋门中,像是彻底堕入了深渊。他会选择怎么做?是违背天理还是顺从天理,是救那些人还是不救?
不管救不救,都会死去很多人。那时的陆俭书,一定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的,但是他没有任何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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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以前的记忆,像是走马灯一般不停地在商晚脑海中浮现。
她脑袋昏昏的,总算醒了过来。
却看见了陆俭书,他身上的衣服沾染了许多的血迹和污泥,发丝凌乱,他就这样出神地看着商晚。
一错不错的,生怕她就此消失了。
商晚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已经变了,从百年前的被压迫者变成了现在的压迫者。
他从高台之下爬上了高台,成为了主宰他人命运的神,冷漠无情、不择手段。
商晚好不容易出声了,“陆俭书,你杀了商王好不好。”
陆俭书口气坚决,断然拒绝:“不行。”
她已经明白过来,商宁王之所以同百年之前的商王如此相似,就是商王的后代,而如今的后商王朝也是商国的延续。
商晚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商国,是那个暴政与血腥并存的时代。
陆俭书如此处心积虑地为商宁王着想,保着他不让他死,就是为了商王朝的延续,为了商晚能够再次出现。
他等了这么久,怎么能让商宁王死,怎么能让商晚离开呢?
商晚笑起来,身上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她望向陆俭书说道:“俭书,我最喜欢读书写字和看美景了,一百年前你是知道的。”
“但是现在你忘了么?”
陆俭书的眸子闪过惊诧,他愕然。
“现在的后商王朝同那时一模一样,肮脏、血污随处可见,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你这般处心积虑地保护商王,延续了商王朝,就为了让我出现。”商晚抬起苍凉的眼睛,凄凉地说,“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而现在我也不喜欢你了。”
陆俭书身上背着的天理的惩罚太多了,他现在非常的虚弱,嘴角已有了殷红的血迹。
“我恨你。”
“……”
陆俭书倾身去抱了商晚,仿佛感受到了百年前的温暖与阳光。他的面目突然狰狞,七窍流着血,这样笑着。
“我也恨我自己。”
商晚喃喃道。
—全文完—